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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到了家,我翻出那个电子念珠。

我有几个很虔诚的佛教徒朋友,一直劝我去修习,说,“深知你被自己困住。”

其中跟一个朋友第一次见面,我就喝醉了骂人家,打人家,还揪了人一缙头发。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一路心怀愧疚,在人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他们两口子都信佛,总找我喝酒,我不再敢喝多。女的是唱歌的,两口子要拍个MV,找我,要去印度拍,找我扮演一个疯僧。

男的说,“就要你喝多了打人那天那个劲头儿,太

疯了。”

我说,“但是,僧吗?”

两口子笑。

他说,“你又这么聊天,李诞,你就是脑子太好使,结果嘴比脑子还好使,机锋一个接一个,那还是机锋吗?我劝你实修。”

我说,“你这是啥。”

我把他指头上的念珠抢到自己手里。

他说,“这是老师给我的。”

我说,“给我吧。”

他说,“我都按了五年了。”

我说,“谁按不是按呢?“

两口子又笑。

他说,“你又来了。“

我套在手指上按动,按一下小小的液晶屏幕上就多一个数字,搁在以前,我准有一肚子讽刺话要说。

我说,“越按越着急啊,挺醒酒。”

他说,“李诞,你真的,实修,能救你的命,喝多了没啥用。”

我说,“修是为了用吗?”

他说,“疯僧就你演了。”

他们还带我去参加过法会,聚在一起打坐,听经。我坐在那,观呼吸的时候想到(真不应该呀,闭上嘴了脑子更快了),聚在一起这事大于对面坐着的老师也大于佛像。

大家面对面坐着时,说醉话,面冲一处时就安静了,精神上就有了共鸣。那一处站着歹人圣人,放着什么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面冲一处。我说我能干跟天通心意的活儿不是妄想,我那个神学家英语老师看过我演出说,“你很像牧师,能调动众人情绪。”

我说,“我佛教徒朋友也说,我很知道怎么跟善男子善女子讲话。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技巧,只要诚实,大家都觉得我很'会',可我从来没想过怎么'会',我只是说,只是诚实,大家爱听确定的话。”

他说,“你确定什么呢?”

我说,“我在台上都在说我不懂的,我很确定我不懂。”

歹人见人都冲着他坐定了,听他说话,就忍不住要讲歹话,骗众骗自己,最后一定是下地狱。这个我能忍住,我连自己都骗不了。

不过,我说,“坏人下了地狱为什么要受折磨呢,地狱明明是上帝的敌人掌控的,他为何帮上帝维持秩序,他该把地狱打造得很有吸引力,跟天堂竞争。”

我的英语老师说,“你真是搞喜剧的,这很适合拍成美国那种屎尿片喜剧,地狱门口站两个大美女不穿衣服发小卡片。”

我说,“我经常想到自杀,是魔鬼的诱惑吗?”

他说,“是因为不信。”

我说,“而我从来没有实施,是这诱惑不够吗?”

他说,“是主的牵挂。”

总之,我就是那么得到这个电子念珠的。我到了家,翻出来那个电子念珠,戴在指头上,一下一下按,模仿曾经脉搏的节奏,看看是否能把心跳按回来。

秦典说,“晚上都叫了谁。”

我说,“你摸我胸口。”

秦典说,“怎么了,摸什么?”

她摸。

我说,“我心脏不跳了。”

秦典收回手。

秦典说,“那不是遂了你的愿。”

我说,“我晚上叫了简仔程哥蒋元一堆人,想一起过一个剧本。”

秦典说,“你给我讲讲先。”

我说,"——我说的中途他们就来了——我想写李诞这人,不做艺人以后开了一个酒吧。他非常落魄,他就是出了事,喝多了在大街上拉屎被人拍了,所以被娱乐圈淘汰。这酒吧是在他有钱的时候开的,当时是锦上添花,现在成了他的经济来源,李诞勉力支撑。店里还有两个店员,一个是想向他学脱口秀的毫无天分的胖子,一个是躲追杀的帅哥,常来的顾客形形色色,都很有一套,李诞就在这里每集两条线,二十分钟,说些怪话,弄个情景喜剧。”

王简阳说,“有点老套,再说你还没红到能写以自己为主角的情景喜剧的地步。”

剧的话题到此为止,一句不再多谈,你说我为什么爱王简阳?

我们又开始聊起了其他的前世今生凡此种种。

我说,“简仔,你手里那两三个开了头的小说,写完了吗?”

王简阳说,“别提了,老李,我这辈子浪费的时间比我这辈子都多。”

我说,“你的感情生活怎么样了。”

王简阳说,“操,咱们聊聊我新看上的一个电视吧,贼大,贼好,放在我屋里,我屋里连我都放不下,那一开,淤出来。”

我说,“你知不知道看电视对智力不好,你看看书。”

王简阳说,“你看的书多,你是比我牛逼一点儿,可是不也就一点儿吗?”

我说,“那是我看得还不够。”

王简阳说,“多少是够呢?是不是你觉得够了就够了?那你觉得够了这事儿,看一本儿看一百本儿都有可能发生,那怎么能提出这个标准呢?”

我说,“你啊,生错了时候,你跟什么芝诺那些人要是一个年代的,你们有的聊。我给你起个新外号吧,以后就叫你理性小旋风。”

王简阳说,“我跟他对话还得学外国话,我就跟你聊得挺好。”

我说,“这就是看书的好处,看书使我能够既能跟你说话,又能忍住不揍你。”

王简阳说,"你是心疼我,你抱抱我吧。”

我把他的大脑袋抱在怀里,秦典在一边笑呵阿地拍照,其他朋友都常见这一幕,一边笑一边说恶心。

我不光常常拥抱王简阳,我经常拥抱我的朋友们,陌生人,有一个晚上我印象非常深,那是做完某个大节目,好多公司同事聚在一起喝酒,我转来转去,有人与我对视,我就跟谁拥抱,跟谁拥抱,谁下一秒就流出泪来,那一晚上觉得自己有魔法,碰到什么什么就变成水。碰到哪颗心,哪颗心就敞开一小会儿。

还有回在我家,有个谁是揣着好大的心事,说不出来,我搂着他的肩膀说,“我听到了,别说了。”

想起秦典有回形容我,忘了我们在干吗,她忽然说,“你伸手拿什么,都像是拿酒。”

对了!公司还传过我的绯闻,说我跟女同事睡觉,还答应给人家升职,还不止一回,成明码标价了。把我气坏了,想找人发作后来还是开了个玩笑滑过去了。只有回家生自己的气,是不是做人太失败了,怎么大家觉得我是一个会实施欺骗,接受性贿赂的人,会拿睡觉作筹码?我为什么就不能是跟人单纯睡觉?——当时就是这样滑过去的。

秦典说,“我不管你,你爱干吗干吗,不过谁找我麻烦谁死。”

王简阳说,“老李,你还觉得自己有魅力吗?你怎么说小吕的来着,钱越多权力越多,你自己的魅力就看不见了。”

我说,“我这点儿钱,这点儿权,在别人眼里,已经叫钱,叫权了吗?”

王简阳说,“我也不接受,可是,要不我就总说,人,真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傻逼。传你这个事儿的人,在他心里不管当真当假,谁嘴上传了,谁心里已经很拿你当个人物了,很拿你手里的蝇头当个头了,傻逼不傻逼?公司怎么这么多傻逼?不,是到处都是傻逼,地球上七十多亿人其中有七十亿都是傻逼,不傻逼的可以忽略不计,当然同时也都是好人,但归根结底,还是傻逼。我有时也傻逼,我大傻逼,但我跟他们比可太干净了,哥们儿就是天山雪莲,还得用我家电视看,贼清晰,老李,我活得糊涂,但我做人贼清晰。”

我说,“我呢?”

王简阳说,“你啊,你想救傻逼,你比傻逼还傻逼。你还跟人交心,人家理你吗?就显你有心啊?”

我说,“可能我不是不图回报,我是图个更大的回报,就图你这种知我者谓我心忧。”

王简阳说,“书真的不能看太多,老李,赶紧赚钱,赶紧回内蒙古,找个小屋,我再给你买个电视,你就成功了。不对,你不能回内蒙古,你好好干活儿吧,我将来在东北把钱花完了出来还得找你。”

我说,“我可能还是有点不适应,拧不过来,还拿自己当小青年呢,腰里夹副牌——”

王简阳说,“——逮谁跟谁来。来不成了,谁让你要当明星的,当吧,这回好了,都认识你,哎呦,大明星。”

我说,“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一艘船,很不错的船,甚至还会成长,变成更好的船,还跟别的船有不错的联系,偶遇风浪也都能化解,雷雨天气当消遣,但有个问题我从没解决过,我没有锚。”

王简阳说,“那我就是一匹马,没有草料,没有朋友,要是没人拽着我,我马上就回到我来的地方,我真是一匹好马,我太马了,我老马了,以后叫我老马。”

我说,“你给我滚。”

我终究是希望人们读到这本书,能够放下一些自尊,捡起一些敏感。人人都该有恻隐之心。

蒋元说,“你俩可真行,但简仔你还是得学学李诞,不能这样。”

王简阳说,“我学他干啥啊,你看他,我晚上回家还有游戏,他只有他自己,典典,我不是说你啊——”

秦典说,“——我知道。”

王简阳说,“不过我也帮不了你,只能陪伴。”

周围人越来越多,我家喝酒就是这样,喝着喝着就想起谁来,或者谁在街上走着走着想起我家来,就推开门,坐下,把心事说出来。

我常说的一句话是,离天亮还早着呢。

我好像很怕大家散了,人散了就心慌,常常是一群人看着我喝,等我把自己喝栽倒了,秦典过来检查完毕,就扶住我跟大家说,“好啦!”大家才四散回家。

几个新来的坏小子知道我英语老师是研究神学的,就犯坏,问他怎么解释上帝造人这个事儿。英语老师脾气很好,说,“《圣经》有解释。”

秦典去书架上取来了《圣经》给他,说,“咱从头讲。”

我英语老师也爱开玩笑,不怎么生气,性格中有很硬的部分但他从不使用,那只是在那里,他只喜欢使用

《圣经》。

他翻开《圣经》故意提高音量说,“起初——”

大家哄笑。

一个坏小子说,“别起初了,从伊甸园开始讲,你说我们偷吃苹果,上帝肯定也知道啊,他还让我们吃。”

他说,“上帝肯定知道,但他不想强迫谁。”

一个坏小子说,“那还把我们赶走。”

他说,“那是为了让你自己去选择向善,而不是被迫向善。”

一个坏小子说,“那为什么有恶?”

他说,“没有恶哪有善?善恶都可以选,可你为何偏偏选择堕落?”

大家哄笑。

我英语老师合上《圣经》,说,“这样吧,我也不给你讲了,你就说你最近有什么烦恼,咱们直接跟上帝祈祷。”

坏小子说,“上帝就能给我办了?”

“是的,上帝就能给你办了。”

坏小子说,“我新写了一个段子没有底,我能跟上帝要个底吗?”

大家哄笑。

他说,“你不能跟上帝要底。你只可以跟上帝要智慧。”

大家鼓起掌来,纷纷为酒后的英语老师喝彩,其他脱口秀演员也挑衅冲坏小子说,“完了吧,还搞喜剧呢,人家这多幽默。”

一个坏小子说,“搞喜剧的是搞不过搞神学的呀。”

我也鼓起掌来,上帝也鼓起掌来。

死亡坐在我旁边耳语,“你好喜欢这一刻啊。”

我对他耳语,“这不代表我对你不忠诚。”

死亡耳语,“我不怀疑,全世界都是想骗我的人。我也不在乎,反正早晚都要跟我见面。”

我说,“你听说了吗,我们人类中那些小吕的同类,正在研制永生的法子呢。”

死亡说,“骗术越来越高明了。”

我出了声冲众人说,“我有个问题啊,基督教是不许自杀的,自杀不能上天堂。那死后上天堂又是基督徒的终极渴望,可是如果将来马斯克那帮人发明出了永生,就在地上永生,所有人都永生了,那样活着是否在信教的人眼里跟地狱一样?他们要是活了一阵后悔了,不对,要说悔改了,他们悔改了,不想永生了,还是想上天堂,可怎么办?”

众人不应。

还是死亡向我耳语,“真有那么可怜的,到时我随便想个办法,就卫生间摔一跤,我就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了。”

我说,“这么说,真有天堂啊,不是都跟你会面吗?”

死亡说,“冲突吗?你当我是什么?一种神吗?我可不是你们造的。”

我说,“要是真有天堂,你不怕我变心吗?”

死亡说,“我说过真有天堂吗?只是过了我这关,能去他想去的地方。可是你,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你有想去的地方的话,没事儿总惦记我干吗?”

我陷入思考,我看到死亡起身,我说,“你去哪?”

死亡说,“你不该问我来自哪吗?”

我说,“给我这念珠的朋友严禁我用反问代替聊天。”

死亡说,“可是他们信的师父却常常用反问聊天,所以你觉得这是反问的问题吗?”

我说,“这是我的问题。”

死亡说,“我就不喜欢那些信佛的,他们总是过一阵子喜欢我又一阵子忽略我,有时干脆忘了我。但是悉达多太棒了,你知道他最近在哪儿吗?”

我说,“我怕我问了,你就要带我去看了。”

死亡说,“结果却是陷阱?”

我说,“我跟你得说实话,我还是怕你。”

死亡说,“但你又想亲近我,你就想让我主动点儿,是吧?想我多体贴体贴你,不麻烦你琢磨,你最想要的,就是我发善心,发爱心,让你也卫生间摔一跤,让你坐在成都烧烤摊边上就有司机喝多了撞过来,不,你想要的下场比这还好,你想让地球另一边儿一个狙击手明明是要打一个抢银行的结果打到了地球这边儿的你,你就谁都对得起了,你最想要的是这个,对吧?”

我说,“可是你的性格,我发现,好像就是越想要的越不肯给,你跟那谁一样也挺幽默,我感觉我可能要永生。”

死亡说,“你发现的不对。就算我真这么幽默,也是跟你们学的臭毛病。”

我说,“我如果编造你说的话,你会怎么想?

死亡说,“我定要严惩你,我给你安排一个最远的行星,让你一步一步走回来,让你走回地球,走到你编的话上,把它吞回去。”

我说,“刚刚你说的这段,就是我编的。”

死亡说,“有时我难免要同意《圣经》,你们不嘴馋的话问题也就没有了。”

我说,“你不再待会儿了吗?”

死亡说,“我们相处的时间总会是最多的。”

他向外走去,我看到他脚踩过的地方裂出不信的花纹,他经过谁身边谁就十分镇定离开谈话一会儿,我明明看见了他的脸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他真有脚吗我含糊了,他是一摊,一个整体印象,我一下觉得他是风,把我这艘船吹远,不让我靠近,我找不到锚,海越来越平静。

我被海浪抚慰最后听到秦典的声音,“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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