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植看着马路对面的建筑物,楼宇的间隙有逐渐燃尽的黄昏色彩。有人说,黄昏的另一个叫法是殓昏。自从知道这个叫法后,他每次看到夕阳都会想象,有一双火辣辣的手在黑暗中清洗死去男人的身体,为他穿上衣服,捆上裹尸布。
晚秋,气温日渐下降,寒冷催促着行人加快步伐。东植的肩膀不断被路人的身体碰到,他却毫不在意,哆嗦着矮小的身体,拳头插入西服裤兜,继续待在原地。
他的弟弟东英回来了。
东英归期将至,东植感到恐惧。从一个多月前开始,东植就莫名紧张。今天是星期四,是东英退役的日子。从周一开始,东植的胃就开始疼,也没吃什么特别的东西。他还没走到办公室走廊一角的卫生间,就将上半身靠在脏兮兮的石灰墙上,低声叹着气。每当清晨出现交织着风声的幻听时,他便会低声惊叫着睁开眼睛,醒来时,鬓角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儿啊……”年迈的母亲就像照看生病的小孩一样,抚摸着东植已有不少白发的头,“又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东植没有回答。那个声音仿佛是从房子后院传来的抽泣声,又像是敲打吊窗的声音。“东植啊!”“给我开开门……”幻听的声音就那样微弱地喊叫着。
东英的归期是这天下午。早晨,东植在关上单间房门之前,看了一眼叠好被子的昏暗角落。他想起了常常蹲在那个角落的东英那黢黑圆润的身体。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会照在东英的后背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想到今天他回来后就要面对这样的景象,比起亲人重逢的喜悦,东植反而心生担忧。
“周日去郊游吧。”
母亲像刚刚嫁人的新娘子一样异常激动。
“去很远的地方郊游吧,去东英想去的地方。”
母亲早在一个多月前就计划好了一家三口郊游的事。当母亲第一次提出“郊游”时,东植着实吓了一跳。那是相隔十几年才听到的字眼。更让人惊讶的是,母亲的语气就好像每周末都会计划出游似的轻松。
这天早上,母亲在厨房和卧室里穿梭,轻轻哼唱着不着调的歌曲。东英要回来了,她似乎变了个人。直到那天,东植才知道,她是如此期待东英回来。
令人意外的是,东英并没有直接回母亲一直等着他的家,而是先到东植的办公室找他。听筒里传来他熟悉的声音时,东植故作镇定道:“我是文东植……”
“是我,哥。”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街上正好有一支大规模的军乐队,浩浩荡荡、整齐庄严地行进着。轮休的军人们占满了人行道,大步地走着。健壮的首都防卫军,还有化着浓妆的女兵们,以路边树为基准列队,不停分发着印有军队纪念活动日程的印刷品。东英刚要经过,一道响亮清脆的女兵声音叫住了他。“恭喜退伍!”“请您参加!”东英犹豫地接过印刷品,女兵们笑了。“想想,现在都觉得可怕吧?”“对啊,应该想都忘掉吧?”
东英看似想早点逃离他们,东植就一把拉着他进入了没有人的巷子里。东英一屁股坐在别人家大门前,抽起了烟。
“祝贺你啊!”
远处传来了军乐队的奏乐声。
“母亲很焦急地盼着你回来。”
东英默默掐灭了抽到一半的烟。
为了把东英送上公交车,两人走回到大街上时,路上刚好碰到一群晒得黢黑的海军正哈哈大笑着向东英走来。“哟,祝贺你退伍啊,臭小子!”东英尴尬地笑着,和他们握了手。
东英看起来很疲惫。他的腋下夹着印有粗糙花纹的大礼品包,肩上随意挎着像是新发的军用背包,所以在军人堆里格外显眼。在去公交站的路上,尽管街上非常嘈杂,军人们还是会停下脚步,感叹着用羡慕的目光看向东英。但东英本身似乎还没有切实感受到自由,好像刺眼的阳光让他很不愉快似的,一直皱着眉头。在东植看来,东英无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男子气,只是刻在他脸上的疲惫和孤独,深深刺痛了东植的心。
“你快回去吧。晚上见。”
军乐队的演奏夹杂着农乐的热烈鼓点,震撼着耳膜。东英伸出了明显变得结实的手臂,东植握了握东英力气十足的手,然后拍了拍东英宽阔的肩膀。从远处看,东英那匀称的身材让人误以为他才是哥哥,这使得他们的互动显得有些滑稽。
天色渐暗,东植心想该回家了。他不禁问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像被钉在人行道上的双脚终于迈向了公交站。东植感到焦虑,他想在暮色完全消失前坐上公交车。这几乎成了他大学毕业后严守的本能准则。
人类祖先的肌肉和牙齿都很脆弱。他们在白天分散开,去狩猎和采摘,太阳快下山时,便不得不回到群居的大本营——山洞里。因为频繁的迁徙多在夜间猛兽熟睡时进行,所以天黑后回来,多半会掉队,而掉队意味着悲惨的死亡。为了生存,游荡在河边和树林里的人类祖先,每当看到燃烧的黄昏,便撇下一切手中的活儿,拼命赶回山洞。这种本能被称为“黄昏病”或“归巢本能”,据说至今仍深藏在人们的潜意识里。
东植经常认为,这个本能盘踞在他内心深处。他觉得,说不定自己就是那个掉队后徘徊在黑暗的树林中,最后被野兽撕扯而亡的原始人的后裔。东植经常让母亲独自守着店铺到很晚,而自己总是躺在单间房里睡着。那种“我现在很安全,不会被任何人侵犯”的感觉,使东植沉入深渊般的睡眠中。东英入伍后,东植的病情逐渐好转,找到工作后逐渐适应了生活的节奏。那个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完全的满足感和幸福。他也领悟到稳定的生活节奏其实就是完全不可侵犯的空间带来的安逸与平和。
东植顶着干燥而寒冷的风走着。沉浸在思绪中的他,在去公交站的路上,与迎面而来的行人多次碰撞。感到短暂的疼痛时,他都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东英坐上公交车时健硕的背影浮现在他眼前。他不禁思考,这份恐惧究竟源自何处?快三年了,自己和东英都已改变,那一切已无法重来。
公交车到站了。东植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车厢内的面孔互相挤压变形,满满当当地望着车窗外。他没有向车门跑去。回家后要面对的恐惧,与黄昏逐渐褪去时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东植僵立在城市中央,动弹不得。
以前,那条街道是附近最繁华的地方。宽敞的街道尽头不仅有女子中学和男子中学,还有带小学和幼儿园的大规模私立学院。街道两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文具店、小吃店、手工艺品店、体育用品商店等店铺,这些店铺里曾满是学生,一整年都不会没有生意做。
东植就出生在这条街上。东植家的店铺是十几家文具店中最小的一家,全家人蜗居在同店铺连成一体的单间房里。因为地皮呈倒三角形,所以店铺的前脸看起来挺大,但柜台后面的房间呈锐角三角形,窄得不得了。
私立学校在各种流言蜚语中倒闭,卖地后搬走了。大概是东英高考前夕,在大学毕业班的东植刚好收到体检通知书。那时东植还是个病人,所以免除了兵役。有些人会被年轻时的彷徨烙上格外深的烙印,东植便是这样。如果问是烙在了灵魂上还是肉体上,东植的烙印就是烙在肉体上的。医生为了吓唬他,说这样下去活不过五年,但在东植听来,这句话像是对一切放纵的判决。他四年多的酗酒和过量吸烟,还有难以启齿的上瘾般出入红灯区,导致了慢性肝硬化。
整条街道白天黑夜不停地骚动着。地价和房价暴跌,人心惶惶。学院被拆除的那天,街道里的人都去看热闹,还有人流泪了。街道变得冷清。拆除两间房后盖起来的文具店,说着一天营业额达到多少多少的小吃店,因学生客人多一到月初就生意兴隆的理发店,都一家家关门离开了街道。留下来的就只有手头上没什么资本,交着月租勉强维持生计的店铺,东植家就是这样。还好过了一年左右就完全清理了,东植家成了街道里唯一的文具店。除了靠近机动车道的体育用品店的位置开了家排骨餐厅,其他店铺也没有改造成住宅,大家都只是拉下铁制卷帘门,闲置好几年。租客们搬走后,房主们期待着邻近城市绿化带的学校旧址可能会建造成像样的建筑或公寓楼,所以还原封不动地闲置着那些没人想租的店铺。
街道中央曾拥挤的四条路,成了旁边小区孩子们玩耍的空地。在没有车辆威胁的空地上,孩子们说着脏话,跑着玩着。东植听着那声音,在单间房的炕头病了一年多。东植那时才懂得肉体的病痛是如何撕咬灵魂的。每次干呕,他就会看到无数爬上和挂在自己的脖子、肩膀、大腿上的鬼魂的样子。自己说过和听过的话、流行歌曲的歌词、从书里读到的所有单词和句子,像耳鸣一样嗡嗡地刨开了他的内耳和脑子。东植体会到了彻头彻尾的疼痛,知道经历过的人将无法变得傲慢了。肉体的无力感,还有无法逃脱无力感的窘境,会让任何希望都不再耀眼。
到了夜晚,孩子们也散去了。曾经灯火辉煌、飘荡着年轻学生们笑声的马路上,只剩凄凉的黑暗抱着团随意游走着。学校所在的空地像墓地一样安静,因为没有人家,没有任何灯光,巷子就像是灯火管制之地或有传染病的阴湿环境。
虽然过去了很久,东植却始终无法适应那条路的黑暗。每当背对着路边排骨店的霓虹灯时,他总会直视尽头荒地那令人恐惧的黑暗。沿着只有两盏昏暗而瘦高的路灯的街道往上走,巷子深处有一家孤零零亮着灯的店铺,便是东植的文具店。从市中心的办公室到郊区时,天总会黑下来,只有一轮蓝月亮挂在天上。他不敢转动僵硬的脖子,拼命想甩掉似乎跟在身后的影子,便使劲跺着脚走路,皮鞋发出重重的响声,径直向前走去。
有时,快到文具店了,东植会看到背着灯光走出来的一个男人的幻象。因为逆着光,男人的脸是全黑的,他的步伐就像是被悲伤和孤独牢牢锁住的人走出来一样,缓慢且坚定。东植知道这是自己的意识造出来的幻象,却也会感到毛骨悚然。
入伍以前,东英每到日落后就会以那个样子从文具店走出来。东植病情有所好转后,明知道是在勉强自己,却还是会坚持去街道的市立图书馆。不能再这样躺下去,这个意识使他站了起来。吃完午饭,在走向图书馆的路上,正午的阳光洒在额头上,对东植来说是一种惊喜。四周环绕的石山,向图书馆的窗户反射着阳光。东植总是占着靠近那个窗户的座位,度过下午的时光。天色从石山的另一边开始变暗时,东植经常被过去的焦躁所困住。当夕阳西下,他走进巷子时,就会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看到从最黑暗处走出来的东英。东植明知道他是自己的亲弟弟,可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东英沉沉的脚步里没有一点刚满二十岁的青年那样的浮躁或热情。他像是被另一个男人的魂魄附身了一样。
“去哪儿啊?”东植这样一问,东英就会露出若隐若现的一丝笑。他是个像雾一样的家伙。高中毕业以后,直到收到入伍令前,东英高考失败了四次。不对,“失败”这个词不适合用在那家伙身上。东植从来就没见过那家伙好好学习的样子。就像和黑暗一起扰乱视野的阴湿夜雾一样,那家伙游荡在每条巷子里,等天色破晓,才偷偷回来。
东英连衣服都不脱就倒下来,死睡一整个上午。因为寒意,他会把衬衫的扣子扣到领口,把外套拉链拉到顶,蜷伏着睡在床边。东植和母亲就会把他拉到床上,让他继续睡。他们会帮他解开扣子,脱掉袜子和外套,给他盖上被子,还经常帮他脱掉沾满泥土的裤子,但不知他去了多远的地方。
每次开着灯,和母亲一起脱掉那家伙的衣服时,折磨东植的是母亲绵长又幽静的叹气声。在解开东英的扣子时叹一次,脱掉袜子,抬起下半身,扒下裤子时又叹一次,就这样,在狭小的房间里留下绵长又充满湿气的叹息。最后,把被子拉上来,盖到东英的脖子那里时,母亲会发出最长且最难过的叹息。“这孩子这样,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啊?”母亲从来不会回应东植急促的声音,“赶紧再睡一会儿吧。”“我要出去。”“要去哪儿啊?你身体也不好。”“太憋屈了,实在不能再和这家伙在一起了。”但是,东植无法起身。
无人居住的街区里,格外寒冷的夜风敲打着吊窗。东植难以忍受那仿佛有人在窗外呼喊的嘎吱声。冰冷的寒气渗入他病弱的身体,让他感到无力的愤怒。这股无处发泄的怒火,最终倾泻在熟睡的那家伙毫无表情的脸上,以及一旁不停长叹的母亲身上。
日上三竿,从沉睡中醒来的东英愣愣地蜷缩在床边。东植病得很严重的时候,那家伙也一声不吭且面无表情地只凝视着黑暗中的一个点。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吊窗在晃动,他就会放开抱住膝盖的胳膊,站起来,穿上外套和袜子,走出房间。
东植有时会大声制止那家伙,也曾撑起滚烫的身体紧抱那家伙的腿。“去哪儿啊?臭小子。”但无济于事。那家伙只是默默站着,等东植喊累了倒下入睡。
那家伙回来了。
东植看着文具店的灯光照出了自己的影子。他看到自己面料单薄的西装和唯一的领带,还有早就该去理的头发。玻璃门两侧密密麻麻地挂着的明星照片和明信片都已很旧了,布满灰尘。风一吹,它们就会小声飘舞。
那家伙回来了。
东植从裤兜里掏出了冻僵的手。那家伙回来,又怎么样啊?东植终于打开了玻璃门。
午夜将近。路灯猛烈地闪烁了几下,发出“砰”的一声熄灭了。东植收起了在灯光下摊开的手掌。以前,他的拇指和小指上泛起过红色斑点,指甲发白,体毛脱落,连腋下也变得光滑。医生曾告诉他,他将在五年内去世。但那个期限已经过去,他却没有死。
“我还没死。”东植喃喃道。
几只野猫突然跑出来,吓到了东植。东植心想,应该回去了。明知道找不到东英,他之前还是从文具店跑出来了。
“东英呢?”
打开玻璃门进到里面时,东植这样问坐在柜台前的母亲。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有很多白头发,而现在已经是满头白发了。她把斑白的头发原封不动地遗传给了东植。
“睡了。”
东植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嘟囔道,好吧,全都变了,那家伙也发生改变后回来了。因强烈的安心感,被遗忘的恶寒袭了上来。
“回来得有点晚啊。”
母亲弯下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圆珠笔。
不知不觉到了八点。
“今天怎么样?”东植用下巴指了指计算器问道。
“还是老样子。”母亲声音干涩地回答道。
东植用新奇的目光环顾了店铺内部。因为生意不像以前那样好,所以高处的搁板上落满了灰尘,一些玩具箱堆在柜台一侧,随意露着棱角。那是和白发母亲完全和谐的一幅画。在那幅画里,母亲说“我去准备晚饭,再给你接点热水洗脸”,随即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晚饭就算了,妈妈。”东植慌忙挽留道,“您躺一会儿再出来吧,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母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估计她老早就想坐在小儿子的枕边了。看着母亲毫不犹豫地走进房间的背影,东植解开了领带,穿上了母亲脱下的拖鞋。他因长时间哆嗦而变得僵硬的脸颊,试着模仿了母亲那隐约的笑容……脚下传来一阵温暖,就在那时——
“啊,没了!”
母亲从里屋跑了出来。
“您说什么?”
“没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一直看着的,就刚才来了辆卖菜的货车,出去过一小会儿。”
母亲跺起了脚。东植粗暴地把头发拨了上去。
“可能是临时出去买东西了吧。”
“不是的。”
母亲看起来要哭出来了。
“看样子出去有段时间了,被窝都不暖和了。”
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我出去找找啊!”
“别管了!”
母亲终于哭出了声。东植拍了拍母亲起伏的肩膀,哭声平息了下来。他们并肩坐到了柜台前。
九点半左右,有一个扎着两根辫子的少女来买了三本本子,之后就没有再来客人了。时间在流逝。东植在想,空气正在变冷清。
“周末,要把炉子架起来。”
母亲没有回答,东植想起了她说要去郊游的事情。想起这天早上,激动地被她哼唱的曲调时,东植感觉到了向东英涌起的愤怒。
“我们也该马上……”东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剩下的话吐了出来,“离开这里。”
母亲这次也没有回答,好像从哪里传来了狗叫声。声音很快就平息了。风声被门缝夹住,发着奇怪的呻吟。这是一种煎熬的寂静。
就在东植无法再忍受这种寂静时,母亲发出了最让他受不了的一声长叹。东植一下子站了起来,向门那边大步走了过去。
“要去哪儿啊?”
像是要堵住母亲纤细而颤抖的嗓音一样,东植重重地关上了门。
东植朝着学校倒塌后的那片废墟走去。天又黑又冷,他加快了脚步。巷子尽头的路灯灯丝似乎快到寿命了,正微微闪烁着。在被铁丝网封锁的废墟前转了一圈后,他停在那盏路灯下,对自己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以为这样就能找到那家伙吗?
从小,东英就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而找回东英向来都是哥哥东植的任务。只要有人说看见过小孩,他就会把对面小区,还有隔壁小区的游乐场都翻遍。直到天黑,建筑物一一亮起灯,本能的恐惧使东植的汗毛倒竖,依然找不到东英。他担心永远都回不了家,担心这条与白天全然不同面貌的街道会将回家的路彻底改变,于是,他拼命跑回家。每当这时,他总会看到年幼的东英慢悠悠地从对面走来。那家伙从来没有被东植牵着手带回来过,每次都是自己回来的。
东英是个内向的孩子,一般不会撒娇,也不会缠着别人。上小学之前,那家伙用梦呓似的语气问东植:“世界的尽头有什么?”当时东植正在做美术作业。年幼的东英非常想摸一下挤在东植调色板上的颜料。“大海。”东植刚好在涂蓝色背景,直接回答道,“不要把那个放到嘴里。”那家伙把沾在拇指上的蓝色颜料抹在了另一只手掌上。“那大海的尽头呢?”东植放下画笔,拉过来东英的手指,放进水桶里给他涮了涮,说:“就是世界啊。”
那天晚上过了十点,那家伙都没有回来,母亲和东植四处寻找。随着夜深,东植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在旁边小区的黑暗中徘徊了一会儿,便跑了回来,走到巷子转角处,东植被突然出现的怪影吓得发出了惊恐的尖叫,长着好几只胳膊的怪影正翩翩起舞着接近东植。去派出所报案回来的母亲听到那被撕裂般的尖叫后跑了过来。那个影子不是别人,而是骑在父亲肩膀上的东英。听到隔壁大叔说,去仁川就能见到大海,东英就在首尔火车站附近转悠,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父亲。
“哥,爸爸说带我去看大海,说下次郊游的时候一定让我看到呢。”
扛着年幼的东英的父亲半醉半醒,那晚母亲整整喊了一夜。
“你这个人,算什么?我天天提心吊胆的,算什么?”没听到父亲的回答。他唱歌非常好听,但那只能证明他的舌头没有变硬,东植从没听他瞎扯过什么。
“啊啊,无论何时,这心中的浓雾尽散……”
父亲总是在清晨回来,唱着这一句副歌。奇怪的是,直到东植懂事,在他的记忆里父亲都是没有脚的。父亲膝盖以下的肢体模糊不清,他总是摇摇晃晃地飘浮在空中移动着。母亲跑出去搀扶父亲,而尚未入睡的东植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时,父亲总是会掐掐东植那惊恐的脸蛋,时而拍拍他的屁股,或者抚摸他的头,然后随便倒在什么地方睡觉。他的拳头上经常有伤口,裤裆经常是被撕烂的。母亲和东植合力为他脱下衣服,脱去那双破旧不堪的皮鞋和袜子时,里面居然有双脚。东植总是觉得很神奇,所以总要摸一摸。
父亲有时会换上一张完全不同的面孔,那就是一家四口去郊游的时候。差不多每两个月一次,他们一家人会在周日关上文具店的门,带上便当离开这个小区。爬山时,年轻的父亲不会踉跄,脚步也显得十分有力。有时,他会背起年幼的东英,也会牵起母亲羞涩伸出的手。
但对东植来说,在大部分时间里,父亲是个可怕的人,怕他像活火山一样喷出来的歌声,怕他进来时笼罩在身上的黑暗。在被窝里蜷缩着睡着的东植,经常会被没有脚的男人在半空中晃动的梦魇吓得尿床。察觉到湿漉漉的他,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的腿是不是还和身体连着。他曾是运动会上人气颇高的接力赛选手,每当以第一名的成绩冲过终点线时,他都会感谢自己的脚可以坚实地踩在地上。
东植懂事以后,对自己的胆小感到羞耻和厌恶。东植不知道父亲是做什么的。听说他年轻时跟过戏班子,也听说他吹过洞箫,但东植所认识的父亲是个啥都不干的人。如果父亲这一辈子只做过一件实事的话,那应该就是和母亲结婚这件事。他只是每晚唱歌、喝酒。即便这样,对东植来说,父亲都是他不敢轻视或反抗的那种奇怪的存在。
东植为了抵抗内心残存的这份恐惧,不断地抽烟喝酒。他想要堕落。他想要证明自己足够强大,能够不再畏惧迈出的每一步,因此选择了堕落。染病后,因为无法忍受大便时的疼痛,第一次灌肠时,东植忍不住干呕。他一边往漆黑的下水道口吐着胃液,一边想,他要甘愿承受对自己放纵的惩罚。他没有任何怨恨,只是厌恶自己。
东植想起了在店里开着灯、在柜台前打着瞌睡的白发母亲。这是她的习惯。即使在东英入伍后,东植早早下班回家,她依然会把灯开到很晚。在那样的深夜里,几乎不可能会有人走一段又长又阴冷的小路来买文具,但母亲总是接近午夜才关门。有一次东植提起这件事,母亲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可是,偶尔还是会有晚来的客人啊。”但母亲的话显得有些犹豫。母亲不只开着店铺门,她还经常像在等待什么人似的,倚在门口。每当早早入睡后醒来的东植从背后喊她时,正抚摸着自己白发的母亲就会吓一跳,然后回过头露出一如既往的淡淡的笑容。
东植打开玻璃门进去了。母亲在柜台前趴着,脸深深地埋进双臂之中。东植以为她在哭,发出急促的脚步声跑了过去,这时母亲抬起了头,眼角没有泪痕。也许是太冷了,她的嘴唇发青。
东植问:“您现在在等什么人吗?”母亲茫然地看着他,东植发着无名火喊道:“我问您在等谁呢!”
东植打开了房门,空空的三角形内部一下进入了眼帘。因为难以忍受的憎恨,他随意丢掉皮鞋后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