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黑夜的狂欢

金达莱山脊线

为了找月租房,正焕和城郊的一家房地产中介第一次来到这个房子,是在傍晚时分。当他们迎着腊月的寒风,顺着斜坡走上去时,房子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正燃烧着一堆篝火。

一百坪左右的地皮上,有数十个挖掉树根以后留下的土坑。离围墙近的地方丛生着玉兰树和干枯的金达莱灌木。滚滚火焰中,能看到龙柏树和枫树的枝干与根部。

“偶尔会那样烧一烧树木。”

房地产中介一边整理着夹克领,一边用下巴指了指蹲在篝火旁的男人说道。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好几。被火光映红的斑白的头发,在他脸上投下了忧郁的阴影。气温已到零下,但他还穿着单薄的秋冬季运动服,粗糙的脚穿着一双旧拖鞋。旁边胡乱放着一把生锈的铁锹和一个空的烧酒瓶。

正焕走近男人时,一根约三尺长的树枝被烧断后,掉入篝火中。火变得更旺,在静谧的冬季空气中升腾。

正焕对这房子不是特别满意。虽然押金很便宜,有一个房间和一个还算干净的洗漱间,但缺点是,去地铁站要坐八站公交,这里离公交站还需要步行十几分钟。正焕也不怎么喜欢挖掉树根后留下的坑。可相反,如果这房子有一个整理得很干净的院子,并且还能听到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的声音,正焕也许就不会签约。对正焕来说,像这样荒凉、被遗弃的氛围,反倒给了他一种亲切感。

看房子后的第二天,男主人、正焕还有房地产中介三人在客厅里盘腿坐着。客厅很冷,身上穿着大衣也觉得冷飕飕的。客厅的墙壁上没有装饰品或画,就连挂历都没有一张。一个破旧而笨重的书架就是屋子里唯一的家当。男主人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姓黄。签完合同后,老黄并没有很礼貌地把他们送到门口,只是简单点头致意,便送走了正焕和房地产中介。

“对他来说,您交的月租金可能是他唯一的收入,记得要按时交啊。”走下坡道时,中介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正焕说道,“虽然看着那样,以前可是这一带最好的房子,树木也茂密得像树林,都不像院子。那时候他还是个挺有能力的人……”

房地产中介说起了正焕没问过的事情,他称房东老黄原本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他的大女儿患心脏病后,老婆就带着健康的小儿子离开了家。老黄把女儿寄养在远房亲戚家,整整一年为寻找妻儿奔波,结果空手而归,又得知女儿病危。年幼的女儿在医院花光家里的积蓄,三年前病逝了。从那以后老黄就无所事事地过日子,不知道这三年他是靠什么活过来的。这所房子在盖的时候就打算留个房间出租,可是女儿死了以后,却一直闲置,老黄独自一人生活到现在。

“当时,这一片因为地势高,还出不来水,每天清晨,大家都拖着大水桶,出来等水车。老黄时常给嘴唇发青的女儿穿上厚厚的衣服,围上围巾,背着她站着。看到的人都同情和心疼他们的处境。女儿死后,年纪轻轻的他就成了那个样子。唉,他好像才四十呢……”

正焕因为不想过问老黄的事,对中介的一番话,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在这宽敞又冷清的房子里独居的中年男人,有不寻常的故事,这是一开始就能预料到的。对正焕来说,他只是需要一间能安放自己疲惫身躯的房间。

自从正焕搬进去之后,白天的时候,老黄就会给铁门留一条缝,到了晚上,就把锁门装置调松,只要一使劲就可以推开。老黄似乎对给他开门这件小事都嫌麻烦。为此,正焕心里有些不爽,但其实对租户来说,这样反而舒服和自在。

通过单独建在房子西侧的洗漱间,可以出入正焕的房间,他的房间和房东家的客厅隔着一扇胶合板门。正焕下班回到家,总能听到隔壁客厅里的电视声,电视似乎没人在看,更像是习惯性地开着。

每天清晨,从院子里传来跳绳之类运动的声音。而当正焕出门上班时,老黄经常身穿运动服、坐在土坑前休息。那时,正焕都会和老黄打招呼,老黄却没有回应,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将视线转移到土坑里。这个男人好像在一天当中只有吃饭时才会张开嘴。

正焕搬到这个位于城郊的房子后,上下班的时间变长了。结束一天的工作,爬上坡道,用力推开生锈的铁门后,正焕时常会靠在大门内侧,静静地望着暮色降临的院子。每当这时,吸引正焕的是一个个耸立在坑里面的树木幻影。尽管时值冬季,那些幻影却都是春天的模样。玉兰花和丁香宛如姑娘摇曳的腰身,发出的香气弥漫在荒凉的院子里。正焕的视线停留在那些金达莱上时,幻影变得更加丰富。正焕入迷地望着火红的花海,竟然没察觉自己冷得直哆嗦。

那个景象像极了正焕九岁那年的初春逃离家乡,等待第一班开往车站的公交车时看到的风景。坐落于小城市山脚下的房屋之间,黎明来得格外慵懒。正焕看到金达莱山脊的后山脚下像烽火一样燃烧的火焰般的花海。它和满嘴染着金达莱花颜色的“鼻涕虫”妹妹——正任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公交车迟迟未到,正焕跺着冻僵的脚。他焦躁不安,生怕母亲比公交车先一步赶来,将他揪住。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会是最后一次站在家乡的土地上。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离。他必须逃离母亲那双攥紧他的手,逃离随时可能扑过来的醉酒的父亲那宽厚的巴掌,逃离只会带给他愧疚感的妹妹正任那痴呆的脸庞。昏暗的四周逐渐转亮,映衬着金达莱山脊逐渐燃烧般明亮起来,正焕感到一阵恐惧。公交车刚一到站,他便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坐上了车。

正焕开始对老黄产生兴趣,是在第二年一月严寒来临的某个晚上。

正焕仰起头,将药袋里残余的药粉一口倒进嘴里。天花板壁纸上的细小的菊花图案仿佛掉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脸。冰冷与黑暗蔓延开,那是正焕与药一起吞下的、积压已久的妥协。

正焕抹去嘴唇上残留的药粉,然后像胎儿一样蜷缩着躺下。他翻来覆去,等待体温将冰冷的被窝焐热。

这天正焕的状态格外不好,吃了药,胃痛却还在继续。正焕每周都会去公司附近的医院,抓这个药吃。这天下午,他听到同事们的闲聊后,就一直甩不掉不悦的心情。

“正焕,你的病怎么看都像是神经性疾病的症状,年轻人怎么还会有别的原因啊?”

正焕突然放声大笑。他本想说一句“喂,我是真的生病了”,却又咽了回去。

“如果那药有效果的话,大概也只是心理作用吧。听说有些内科医生也会开镇静剂。”另一个同事说道。

“也是,这世道,不发疯都算万幸了。我啊,以前不这样,但最近脾气变得很坏。像在地铁那些地方,要是有人插队,我就想大声吼他,想抓住他的衣领骂:‘你这小子,在哪儿插队呢?’……”

默默听着的正焕和同事们一起笑了,但心情却莫名有些低落。下班后,他独自留在无人的办公室。从窗户望去,茶馆和酒馆的招牌上,红蓝色的霓虹灯在不停地闪烁。不远处的音像店里传来迟到的圣诞颂歌。

直到快晚上十点,正焕才关掉办公室的灯,锁好门,离开了大楼。正焕朝着没有人等他的房间走去,一边沿着长长的斜坡向上爬,一边仰望亮着的路灯。灯罩内满是灰尘,发出微弱灯光的灯泡在凛冽的寒风中闪烁着。

客厅里电视机一直开着,过了午夜终于安静了下来。寂静的院子里只有关灯的声音和锁门的声音,正焕一如既往地听着这些声音,寻求能将他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深眠。各种思绪逐渐沉淀,他期望醒来时能迎来一切都整理好的早晨。正焕放松全身,等待着那些一直以来支配自己人生的顽固而无用的希望,能随着夜晚的昏沉消失。

这时,传来了低声抽泣的声音。起初,声音小到让人以为是幻听,随着声音逐渐变大,正焕睡意全无。他起身,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关浴室门的声音。混杂在流水声中的啜泣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激烈地撕裂了午夜的寂静。

正焕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开的门。他被一种难以理解的力量所驱使,自从搬进来,他第一次打开了通往客厅的门。

签合同的时候,通过玄关去过的那个印象中空荡荡的客厅,此刻却意外地透出一种昏暗却又梦幻的氛围,令正焕很惊讶。这都是因为烛光,沿着客厅的墙壁,一排形形色色的蜡烛燃烧着,绿色、红色、淡紫色的蜡烛,长短粗细各异,将正焕的影子分散成多个部分,在墙壁上诡异地摇曳着。

可能是因为正焕发出的动静,哭声突然停了。

“您……没事吧?”

没有人回答。正焕仿佛看到自己呐喊的影子。他无法靠近浴室,更无法转身再次打开自己的房门。他的那些影子在呐喊着——回去,快回去,回去啊。

按照影子的命令,关上门,回到房间时,正焕的心跳得很快。这一百坪的独院儿里,只有死亡一般的沉寂。

会不会是幻听?

正焕无法确认自己听到的是否真的是老黄的哭声。是不是听到了梦话呢?正焕怀着疑惑侧躺了下来。

疼痛丝毫没有减轻。

正焕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些年来医生给他开的药会不会是安慰剂?这个念头强烈地攫住了他,几分钟后,他几乎确信了这一想法。正焕将一周的药全部丢进了垃圾桶。

因为痛苦将持续下去而又无处可以缓解的这种焦虑,正焕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扶着墙长叹了一口气。为了平复不知是由于疼痛还是抽泣声引起的剧烈心跳,他坐到书桌前。昨晚被他翻出来后扔在一旁的照片就在那里。他拿起了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睛细长的少女,她的表情介于笑与哭之间,似乎带着一丝苦涩。少女身穿略显肥大的灰色外套,手里捧着一束花。身后是水泥砖建筑和石山。即便闭上眼睛,正焕也能在脑海中还原这张照片的每个细节。他用拇指轻轻抚摸少女的脸。随后,带着无可奈何的、无助的希望抬头望向半空。菊花图案的墙纸在冷风中无声地摇曳着。

正任啊……

你在哪里长成了如此穷困的脸,现在又在哪里用这张穷困的脸生活着呢?

正焕把相片翻过来,放回了原处。他弯下腰,从垃圾桶里拿出药包,在嘴里含了一口水,停留几秒后,将两剂药粉一口吞了下去。

正焕遇见养父,是在他逃离家乡后,在几个中小城市间辗转了一年以后的事情。

身为教会长老的养父为人善良,但同时也极其严厉。养父膝下有十几个和正焕处境一样的孩子。养父让孩子们帮忙管理寄宿设施附属的农场,等他们高中毕业后就会毫不留情地让他们独立,他坚持着这个原则。

遇到养父的正焕是幸运的。正焕受到了优质的基督教式教育,从未遭受虐待或强迫劳动,因此不必再去考虑回到家乡的事情。

正焕以半工半读的方式勉强完成了大学学业。当家教工作中断、付不起寄宿费时,他便在研究室或教室里借宿两三个月。正焕很少对人提起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家庭环境,所以连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也不了解他的情况,这便是正焕所选择的孤独。正焕的人生是由“秘密”组成的。从他偷偷下决心逃离贫穷和暴力交织的家庭那一刻起,“秘密”便成了他人生中维系一切的中心轴。

幼年的正焕在躲避欺生而乞讨的公交车上,第一次遇见了养父。养父抓住了正焕为讨要硬币而伸出的手腕。被问起故乡和父母时,正焕为了抽出自己的手腕,用力踢了养父的小腿。“没有!”正焕喊道,“我没有那种东西!”直到养父因高血压病逝,正焕都没有和他提起过关于他所抛下的故乡和家人的事情。

养父举行葬礼的时候,正焕已经大学毕业,正作为二等兵参加训练。正焕得到特许外出,参加了葬礼。他惊讶地发现,比想象中多得多的养父的儿女们聚集在他的农场,看上去有五十多人。在这些兄弟姐妹里,陌生的面孔更多。他们看上去很开朗,但脸上似乎都带着一种同类才具有的阴影。

正焕无法融入他们。他们都在以某种方式爱着养父。而正焕虽然不恨养父,但也并不爱他。对内心早熟且扭曲的正焕来说,养父只是一个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抱着世人无法理解的信念而生活的人。上大学后,正焕偶尔来农场时,总能感到养父的人生像随时都可能消散于这个世上一样脆弱不堪。养父的家里,弥漫着那种奉献和自我节制的严肃而忧郁的气氛。而正焕的贫穷、千疮百孔的校园生活和青春、因积压太久随时都可能会爆发的脏话般的孤独感,让他在那里格格不入,像是被排除在外的异物。

但是当养父的葬礼过去了六个月,正焕第一次休假出来时,才意识到曾经认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养父的死竟夺走了他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家”。部队首长送给第一次休假的士兵每人一捆平菇,正焕提着它在站前徘徊,感觉捆着平菇的细绳扎进了指关节里。

那时,他想起了他的故乡,那是他十几年来都未想过要回去的故乡。当正焕真正坐上火车时,他的心里掀起了波澜。

时值春天,正焕的故乡是终点站,于是他放松地将头倚在靠背上,想象着故乡的变化。

当正焕乘坐的列车经过养父家农场所在的中小城市,看到连翘盛开在这破败而熟悉的车站前时,正焕突然感觉到有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正焕的故乡没有被开发,还是从前的样子。正焕明白了小时候觉得宽敞又复杂的路其实就是又简陋又肮脏的小巷。曾经开满花朵的金达莱山脊,随着人们逐渐扩张用地,那份强烈感也减弱了。

正焕能够拿到正任的照片,真是件奇迹般的事。他住过的石棉瓦房已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二层楼房。房子的主人也换了,任何地方都没有留下他的家人曾经生活的痕迹。

他并不是没有理性地预想过这种情况,但对正焕来说,抛弃故乡和家人是他自己的意愿,并不是被他人所迫。所以一直模糊地想象着,无论何时,只要自己改变主意回来,像烂泥一样的情景会一直留在那里。然而,在那些东西真正消失后,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出生和成长只不过是一场偶然。

正焕在街道办找到了父亲十五年前去世的记录。奇怪的是,父亲的记录里没有婚姻登记,因此也没有母亲和正焕两兄妹的个人信息。正焕唯一的收获,就只有据说是自己叔父的八十岁老人的家庭住址。

“都走了,全都走了。”

患有老年病的叔父躺在床上。他说不了话,也认不出任何人。作为护理人的过于年迈的婶婶握住正焕的手,似乎还记得正焕小时候的样子,连连咂舌道:“你长大了,现在都快认不出来了。”

婶婶告诉他,父亲在他逃跑那年的初冬,因酗酒去世了。不到一年,母亲便带着痴呆的女儿改嫁到了遥远的城市。

“是马山……还是蔚山……”

从脸上长满老年斑的婶婶口中,正焕只了解到母亲姓崔,还有不确定是几年前,母亲从这里路过时和婶婶见过一面。婶婶说,当时母亲说还要搬家,脸色看起来十分疲惫。

因为婶婶劝阻说给病人行大礼不合适,正焕没能跪拜叔父。他只留下生硬的客套话,将那捆让他的手掌疼了一整天的平菇硬塞给了婶婶,然后走出了大门。这时婶婶追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那是几年前母亲来访时留下的,是正任的初中毕业照。母亲苦笑着说,正任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初中也毕业了。婶婶的脸上闪着光彩,满是皱纹的面孔仿佛在自豪地说:“怎么样?我还是挺有用的吧?”正焕连连弯腰致谢,接过了那张照片。

正焕将照片放进胸前的口袋,登上了金达莱山脊。不知不觉中,能冻掉耳朵、冻到脸开裂的练兵场的冬天过去了,世间迎来了春天。站在这片仿佛一直都洋溢着春意的山脊上,正焕突然意识到,从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已经改变了。

回到部队后,在跑步、睡眠不足和体罚中,正焕时常想起他那像蛛网上凝结的露珠般模糊的童年。在休息时,他总会拿出印有正任脸庞的照片看。

“爱人?”战友在背后偷看着照片问,正焕笑了。

“不是。”正焕回答道,“我妹妹。”

战友们起哄道:“别瞎说了。哎哟,真苦了你了,那得养到猴年马月啊?”

那一刻,正焕体会到难以抑制的喜悦。他为了忍住那份喜悦,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抖动着肩膀无声地笑了。

每当申请到假期,正焕都会跑遍马山、蔚山及整个庆南一带的女子初中,翻找学籍簿,也没有忘记把照片中的校园景色和实际学校进行比对。当然,从一开始他就没觉得这件事情会很简单。“正任”这个名字可能只是家里的昵称,母亲改嫁后也有可能给妹妹登记了别的名字。那张照片不过是一个场景,而且还不是特写,不容易与其他面孔区分。然而,每次空手而归回到部队时,他都会深深地绝望,甚至连和照片相似的面孔都没能找到。

退伍后,正焕一直无法收心。寻找母亲和妹妹,对正焕来说已经变成了无比沉重的负担,甚至让他再也无心去做任何事情。正焕拜托警察和区政府的工作人员,开始了正式寻找母亲和妹妹的行动。他多次登广告,甚至请求社会部记者将它作为一篇报道刊登出来。那是一场艰苦而漫长的战斗。他像大学时那样做家教补贴生活,家教工作断了,就去做苦力活糊口和攒路费。赚钱期间,他辗转于廉价简陋的寄宿房,攒够了钱便辗转于全国各地的旅馆之间。

正焕的身心在“无法继续下去”和“决不放弃”之间撕扯,可能永远找不到了,找到了又能怎样?但如果没有她们,我现在又算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经历交战的心灵,如同冬日田野里烧成灰烬的谷垛般荒凉不堪。正焕因无法忍受的焦虑,独自到夜间酒馆喝酒。他将无处倾诉的孤独注入酒杯,陷入了沉思:拯救是什么?寻找母亲和正任的执念和需要这几杯酒的心情,又有何不同?

当正焕终于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时,他已疲惫不堪,并患上了原因不明的肠胃病。

他努力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梦,她们的存在也不过是虚幻。然而,他有照片证明她们真实存在过,甚至在这一刻她们依然在这片土地上的某个角落呼吸、吃饭和睡觉。只要这张照片存在,正焕就无法彻底死心。

这些年,正焕无情地驱使了自己那渺茫的希望。就像马戏团驯兽师不喂养熊或猴子,只用鞭子驯服它们一样,正焕肆意地摧残和消耗着自己的希望。但奇怪的是,那希望并未死去。折磨正焕疲惫身躯的并不是绝望,而是盲目的希望。它是一种与意志或可能性无关的情感。

就像花心的男人经常被女人迷住一样,正焕无时无刻不被那原始而令人厌倦的希望所困。风一吹,他便燃起希望;天气回暖,他又生出希望。在街上看到一家人欢笑着走过,他感到有了希望;看到和正任年龄相仿的少女们成群结队走过,他又有了希望。看到鸟儿从电线杆之间飞起来,他还会抱有希望;看到孩子们在空地上跑闹,他也会看到希望。“想找到她们,我一定要找到她们。”正焕在四处都能听到那诱惑着他希望的执着的声音。

几个月来,规律的职场生活让病情有所好转,但很快又再次恶化。这时,正焕结束了长期寄宿和漂泊的生活,签下为期一年的合同,租下了这个房子。他只是想好好休息。每次吞药时,他都把妥协一并咽到了肚子里,因为他深知,唯有如此才能压制那盲目而无力的希望,从而治愈他的病。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时,正焕看到一棵玉兰树正被火焰包围着。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老黄蜷缩着坐在篝火前。

此后,每隔三天,正焕就能听到老黄的抽泣声。那件事让他非常难受。正焕知道,在这偌大的房子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生命体。他常常捂着疼痛突然加重的肠胃,躺在地板上,焦急地等待抽泣声渐渐平息。

一天,忍了很久的正焕想打开门时,感觉到了强烈的反冲力。门那边好像用很重的东西支撑着,他知道那是老黄故意所为。老黄似乎在用这种方式郑重地责备正焕第一次听到哭声那晚的无礼行为。

正焕无法理解老黄的行为。老黄每天早晨都会坐在自己挖的那黑黢黢的土坑前凝视着。哭过以后的第二天,他总会烧掉一棵树。无缘无故地烧树固然奇怪,但老黄还把树连根挖出来再烧,他想不通老黄这么做的理由。每当看到老黄明明在夜里哭过,现在却摆出僵硬而无表情的脸,正焕感到厌恶的同时,又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复杂情感。

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日下午。

前一天晚上,老黄的哭声特别响亮而激烈,正焕到了凌晨才勉强入睡。将近中午醒来时,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走到院子里。

重重叠叠的金达莱树正在燃烧着,数量多得无法估算。正焕吃惊地走到火焰前,那并非幻觉,是真实燃烧着的金达莱。

“为什么要烧掉它们?”

正焕第一次生出想要阻止老黄的念头,磕磕巴巴地说出了第一句话。每次看到茂密的金达莱树时,正焕都会感到朦胧的乡愁和喜悦。这让他联想到春天即将到来,而春天一到,这个院子也会开满红花,那种简单的满足感让他感到安慰。

老黄抬头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正焕。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味。沉默许久后,老黄用若隐若现的声音嘟囔道:“好看,不是吗?”

是的,它们很美丽,那些灌木在惊人鲜艳的火焰中深情地抚摸着彼此。

“可是……”正焕抗议道,“马上就到春天了,会开花啊。”

“所以才要烧掉。”

老黄似乎不想再理正焕,将视线停留在篝火里。火星在空中闪烁后消散,老黄的脸就像戴了面具一样阴郁而冷静。

正焕突然有了想要揪住老黄衣领的冲动。

哭啊。

正焕低头注视着老黄垂下的脑袋,将涌到喉咙的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

哭吧,像昨晚那样,像往常那样。

每次被父亲殴打后,正焕都会拼命打赢街上的孩子们。所有孩子都被正焕揍到流鼻血。甚至还有一个孩子被正焕从高处推下去,摔断了胳膊。正任没有成为像正焕一样的打架高手,却变成了一个贪吃鬼。她贪吃到干呕后还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正焕都会打她,抓住她的手,努力阻止她那荒唐的自毁行为,但都无济于事。“傻瓜,你这个傻瓜,别再吃了!”

正任反复着吃完又吐的行为,有时会抬起那张呆滞的脸望着正焕。她的眼中没有表情,只有对食物的渴望,以及因自己小小的内脏无法承载那巨大欲望而流露出的淡淡悲伤。正任就这样茫然地凝视着正焕的脸。

“曾那么喜欢树……”

像睡着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老黄,像做梦似的喃喃自语道。他的声音低沉粗糙,像是被劈开的木柴断面一样。

“……化成灰烬了。”

老黄用铁锹将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树木的根部分开,试图让它们从树干到根部燃烧殆尽。

“都烧完,灰飞烟灭了……”

狂风袭来,顺着正焕的背脊扫了过去。火花伴随着呼啸声腾空而起。瞬间,正焕仿佛看见那个曾经趴在老黄背上的小女孩的幻影。那个小女孩就像在老黄背上扎根生长的树苗一样。老黄的脸看起来不像是属于这个世上的人,似乎他的灵魂早已离开这个世间,只剩下肉体孤零零地停留在这里。

他是怎么熬过春天、夏天、秋天的呢?正焕的脑中突然闪过这样的想法。老黄的身影和这个荒凉的冬日庭院实在太过相衬,让人觉得如果这里迎来春天,他会变成完全陌生的事物。剩余树木的数量,在肉眼可见地变少。在春天到来之前,那些树木恐怕会被烧光,而老黄的身体也注定要消失在冬日冰冷的土坑里。正焕感到莫名的恐惧。

疼痛一天天加剧。疼得忍无可忍时,正焕便会含着温水爬上办公室的天台。进入二月以后,天气转暖,风和阳光都显得格外清爽。视野开阔的地方,城市街道和只剩下骨架的路边树似乎在无声地安慰他。

正焕俯瞰这条十分熟悉的街道。下雨、下雪、刮风,以及天空蔚蓝时的风景,他都见过。

正焕觉得与那些毫无疾病的人一起坐在办公室里,是一种折磨。和他们谈笑风生更让他感到抑郁,还不如独自站在天台上,回顾自己的过去和没有明确理由的委屈。这样短暂放松心情后回到办公室,混浊却温暖的空气又会让他窒息。每当这时,正焕都会苦涩地告诫自己: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才是供我吃供我穿的家,是我的家人,也是我的世界。

树木一棵接一棵被烧毁。靠在大门望去,曾经那耀眼的红花幻影,如今只剩下一棵金达莱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将它们一棵棵烧毁的老黄,仿佛是在无人看到的世间角落里,将自己的生命一点点丢到火里烧毁。老黄身上淡淡的酒味日渐浓烈,甚至有时可以看到他踉踉跄跄从坑前站起来的模样。这天早晨,正焕走出大门时,甚至感觉到一阵紧迫感。春天将至,老黄的冬天也即将结束,这种念头像早春时浮上河面的碎冰裂面一样,冷冽而尖锐地划过他的脑海。

这天下班后,匆匆回到家的正焕看到了傍晚院子里的金达莱树,围绕着它的数十个土坑张着阴险的嘴巴,吞噬着落下的夜幕。

打开门锁,走进房间后,正焕蹲在冷到牙齿打战的洗漱间里,用冷水洗了脸和脚。吞下药后,他坐到胶合板门前,把背靠在厚重的门上。那扇门没有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正焕想象着门的另一边,老黄缓慢的脚步声,一个人煮饭,吃饭,到了晚上打开电视,像举行祭祀一样一根一根地点亮蜡烛的日子。

在这扇门的另一侧,一个男人独自吃饭、睡觉、喝酒、低声哭泣。

靠着门,正焕陷入了无法形容的感觉中,就像他在半工半读期间为了躲在研究室里睡觉,将门反锁时清晰的金属声回荡在静谧冰冷的室内一样。

吞下一袋药还不到一小时,正焕的肠胃又开始绞痛。客厅的电视里传出阵阵笑声,是一种很机械很僵硬的笑。除了那笑声,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正焕嘴对着水壶嘴,咽下令人作呕的温水。“是安慰剂。原来一直是靠安慰剂撑过来的。”他喃喃自语道。

那天,父亲把母亲打得半死不活。正焕和正任想要劝阻疯狂的父亲时,也成了父亲殴打的对象,他俩最终逃到了金达莱山脊上。正任的脸裂开,渗出红色的血迹。正任嘴里一边喊饿,一边吞嚼着花瓣。正任走过来的地方,都留下了她手够得着的痕迹。太阳徐徐落山时,正任咬着染得暗红的嘴唇抽泣着。“哥哥,我饿了!”正任一屁股坐在地上伸直了双腿。

“那你回去吧。”正焕忘了正任还跟在自己身后,随口回答道。在这春芽和嫩叶尚未萌发的静谧山脊上,隐隐传来水流声。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昨夜的大雨冲出了新的水道?清澈的流水声在温暖如巨兽背脊的大地之间流淌,像耳鸣般回荡在正焕的耳中。正焕看见向落幕的天空高耸的枯树枝干,感叹道:“树木的骨架真美。”湛蓝的天空和挂在那里的一颗星星,让他不由得出神,“天空可真美。”

“哥哥,走吧。”

正任拉着正焕的袖子。

“你自己回去!”

正焕瞬间失去了水声传来的方向。正任嘴角沾染的金达莱花汁、她无法控制的食欲、家、母亲的惨叫声,全都如洪水般涌上他的脑海。正焕短暂地遗忘了这一切,但此刻,那些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出来。“滚!不要烦我!”

正焕失控地打了正任一巴掌,正任尖叫着哭了起来。正焕快步登上了山脊,他将正任的哭声抛在后面,跑了起来。他抓起那些娇嫩的金达莱花用力撕扯。水声,要找到水声。但隐约的水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正任刺耳的哭声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指甲缝里的花汁似乎再也无法清洗干净。

那天晚上,满身泥土下山的正焕,独自一人在学校操场玩起了秋千和滑梯。正任那娇嫩脸颊的弹性清晰地留在他的手掌心。他为了抹掉它,一头躺倒在摔跤场上数星星。等到他回到家时,母亲没有给他打开那扇木门。原来正任在天色渐暗的山里迷了路。据说,年幼的正任遍体鳞伤地徘徊在山中,多亏被山上一户以非法开荒为生的人家发现并带了回来。早已疲惫的母亲对儿子不负责任感到十分生气。

“这儿不是你的家,别回来。”

正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敲着大门。

“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

夜深了,早春的夜晚依然寒冷。正焕的身体同样伤痕累累,此刻,他渴望母亲温暖的笑容和铺好被褥的炕头。然而,门并没有打开,传来的却是母亲洪亮而冰冷的声音。

“你不是我儿子!”

哭累的正焕靠着大门瘫坐了下来。黑暗中,清冷透明如细小冰柱一样的星星在闪烁着。

“这儿不是你的家。”

那时,正焕明白了,这句话意味着,他赖以生存的虽然破旧却温暖的房间和一日三餐再也不属于他了。

“你不是我儿子。”

这句话意味着,母亲那带着甜香味的裙摆和蘸着白糖的油炸锅巴,还有湿润的亲吻,都不再属于他了。

他是孤独的,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孤独。那时正焕茫然地想,我没有家。他没有预料到,这个念头会支配他的一生。

他把脸埋进了双膝之间,脏兮兮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没有擦掉眼泪。正焕突然安静下来,母亲因为担心,才给他开了门。那天夜里,正焕在冰冷的被窝里翻来覆去,下定决心三天后离开。他打算这三天里安分守己,让所有人放松警惕,然后再逃跑。他还计划着如何偷出足够的钱以便路上使用,并发誓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些想法,那一夜他彻夜未眠。终于在三天后的清晨,正焕站在大路边等待第一班车。他脑中并没有去寻找什么的念头,只有离开的念头。金达莱山脊正值季节的巅峰,在黎明的微光中燃烧着一片火红。那情景与正任尖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撕裂了正焕的胸口。

当正焕揣着正任的照片四处寻找时,他时常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清晨踏上公交车的瞬间。他记得那时揪住他幼小心灵的模糊的悔意,但同时也坚定了无法回头的觉悟。正焕偶尔会反复思考,自己在那片暮色笼罩的山脊上抛下的究竟是什么。

可能不知不觉睡着了。正焕突然被冻醒,他听到客厅里电视节目结束后的刺耳杂音,却听不到任何人的动静。不祥的沉默和电视的机械声让正焕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正焕扶着门站起来,郑重地敲了门。确认没有反应后,他便用双手敲得更加用力,最后开始推门。门后似乎靠着极重的东西,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随着一声巨响,门后的物品终于倒了,那是一座书架。正焕这才看清客厅的景象。沿墙摆放的蜡烛正燃烧着自己的烛芯。正焕用脚扒开地上散乱的书,走了过去。高矮不一的烛光扭曲地摇晃着正焕的影子。

推开卧室门,黑暗仿佛盘踞的毒蛇般冲出房间,扩散到整个客厅。一床凌乱的被褥和几件衣服散落在床上。正焕迈进房间,就听到十几个空烧酒瓶被他踢碎的声音。老黄不在里面,他打开浴室的门,从开着的窗户吹来一阵夜晚的冷空气。

正焕拨开散落的书本,跑到了院子里。老黄醉得一塌糊涂,正在挖最后一棵金达莱树。老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铁锹翻挖着泥土,随后扔下铁锹开始徒手刨地。他身边环绕着深邃漆黑的坑,仿佛下一刻会吐出凶恶的黑毛野兽。放在老黄脚边的手电筒电量已快要耗尽,微弱的光正微微颤动着。

“不要再继续了!”

正焕抱住了老黄的腰。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把树拔出来?”

老黄气喘吁吁地甩开了正焕的手臂。

“别碰我。”

他的嘴里散发着浓烈的酒味。

当正焕想要抓住想继续挖土的老黄的手时,他怒吼着推开了正焕。

“因为你,树根都坏了!”

老黄醉到已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微弱的灯光下,老黄的眼睛在发着光,他像是在保护它一样,摇摇晃晃地挡在金达莱树前面。

“请不要烧它。”

正焕使劲推开老黄的肩膀,哭喊道。

“不要烧它!”

突然,老黄的拳头砸向正焕的脸。他的拳头带着力量,但因为醉得太厉害,自己失去平衡,重重地倒在正焕身上。两人纠缠着一起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正焕的后脑勺栽进了坑里。正焕直起扭曲的脖子,仰望夜空。院子一边透出来的手电筒光,像被无边的黑暗啃噬般摇摇欲灭。

这时,老黄哭了起来。他贴在正焕身上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抽泣声逐渐转为撕心裂肺的号哭。像一头被长枪刺伤的野兽一样,老黄放声哀号着。直到他的哭声逐渐平息,正焕始终僵卧在结冰的土地上,感受着寒冷侵袭着脊背。

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老黄拒绝了正焕的搀扶,踉踉跄跄地朝着金达莱树走去。

老黄重新开始徒手挖冻土。终于拔出树的他,用颤颤巍巍的手仔细地抖掉了根部的泥块儿。那动作像是某种庄重的仪式。正焕不敢再上前阻拦,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我曾经有个女儿……”老黄把金达莱树搬到院子中间,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向身后的正焕说道,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醉意,含混不清,“我时常会梦到那个孩子。”

老黄往树上浇了石油,从口袋里拿出火柴盒,点燃了火柴。

“能帮我关掉手电筒吗?”点完火的老黄伸直腰说道。正焕像是中了魔一样,从地上拿起冰冷的手电筒,听话地关掉电筒,黑暗中火焰显得更加明亮。老黄被映红的白发在火焰的热风中微微飘动。寂静无声,就像那无数个日夜一样沉默。

他的背为了保持身体平衡而摇晃,显得格外孤独而宽阔。正焕仿佛看到在他背上冻得发抖的女孩的幻影,她紧紧裹着围巾,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合,猛然间扑向熊熊燃烧的火堆。

“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上,连一棵树也没有,她就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其实,生前她也很少说话,因为喘不上气,总是很简短地表达。”

正焕看着女孩的身影在熊熊火焰中燃烧。每当跳动的火舌舔舐着她的身体,她便无声地尖叫,随后逐渐消失在树根深处。

“每次我刚入睡时,总会看到她站在那里,像是在用眼神对我说:‘爸爸,这里好冷,一棵树都没有。’那时,我都会说:‘好,我会送去你喜欢的那些东西,那些你从未能在其间奔跑嬉戏的树林,我会送去……’”

老黄向篝火走近了一步,身体差点栽进火里。

“我相信这些被烧掉的东西,会被移植到她的院子里去。现在,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棵树了,为了让她站着的那片无边的土地开花、流水,还需要很久……”

火焰烧到金达莱树的枝头,无数火星飞舞着冲向黑暗。在那黑暗的另一边,金达莱灌木丛绽放出春日里绚丽的红色,宛如金达莱山脊线。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