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显得格外耀眼,东植眯起了眼睛。穿过一望无际的盐田后,大巴车沿着蜿蜒的山路行驶着。大巴车开出了很远,没想到从仁川坐船出来还有这么大的岛!
强烈的阳光照在冰冷的肉体上时,东植感受到了难得的自由。暖阳带走了身体的湿气,粉碎了血管内流动的暗红色的小颗粒,东植感觉到自己疲惫的肌肉舒缓起来了。那光线具有奇妙的力量,能把所有绝望和痛苦都变成可笑且不值一提的东西。
东植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母亲和东英在他前面并排坐着睡着了。偶尔汽车颠簸时,母亲就会从浅睡中醒来,假装看窗外,然后又因为撑不住脖子把身体靠到了靠背上;东英则一次都没有醒,像个孩子一样睡得很香。
那晚,东英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时都没回来。中午时分,东植在办公室往家里打电话时,马上传来了东英的声音。
“是你吗?对不起,哥。”
东植没有回答,放下了听筒。
那天快下班时,东植难得想喝一次烈酒。但是他知道,对自己来说,酒是砒霜一样的东西。他默默从办公室同事们中间溜了出来。“能看到文东植前辈醉酒的样子,就好了。”“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认识东植的人,都不那么说啊。”走去公交车站的路上,东植没有想东英,没有想母亲,也没有想滔滔不绝的同事或前辈们,只是看着城市建筑物之间散去的红色云团。
东植跑到将要开走的公交车门前,勉强挤进去,车内已人满为患。他艰难地爬上台阶,投进公交车代用币后,深吸了一口既缺氧又闷热的空气。东植夹在比自己高大的男人们中间,前胸和后背被挤得无法呼吸。
经过三十多分钟的煎熬旅程后,东植大汗淋漓地下了车。在一条阴森森的小巷里,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那并不是幻觉。从黑暗走出来的男人头发剪得很短。东植避开了男人的目光,男人也避开了东植。东植与母亲相视了一眼后,躺进单人房睡了,把母亲独自留在冷清的文具店里。
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三点。母亲连褥子都没铺,就那样蜷缩着睡着了。阴冷的风像往常一样从窗框的缝隙中挤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声音。黑暗始终没有离开他,整晚在浅睡的他身旁徘徊着。东植起身环顾这寂静的房间,东英的缺席显得格外鲜明。他脑海中浮现出东英在商店的灯已熄灭、没有汽车的大街上,直到遇见另一盏路灯,独自徘徊在黑暗中的情景。
无法再次入睡,熬到天亮后,东植在文具店与东英相遇了。母亲或许是因为等得太晚累着了,还在沉沉地睡着。母亲从来不会那样,所以东植穿上衣服,拿起包,不声不响地关上房门出来了。面对东英无表情的脸,东植感到了强烈的愤怒,自己也没预想到,会马上把拳头抡向东英的脸。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的那家伙,无力地摇晃着。玩具箱应声倒下,灰尘飘了起来。第二拳抡过去时,那家伙结实的手抓住了东植的胳膊,东植刚要挣脱,肩膀就被扭了过去。
眼前是一片乌黑的泥滩。广阔的大地尽是煤炭般的颜色,蜿蜒如蛇的水流泛着鳞光,扎进内陆深处。那似乎是浩瀚海洋的一部分。阳光尽管刺眼,东植依然瞪大眼睛想看清这一切。水流的形态宛如从巨大的深渊中冲破坚硬的泥潭后露出的伤痕一般。那些执着的触手闪烁着光芒,洁白而纯净,似乎在嘲弄自己的恐惧。东植这样想着。
“蝴蝶,蝴蝶,快看蝴蝶。”
车窗外的白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便被甩到了后面。
“这么冷,居然还有蝴蝶。”
坐在东植后面的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大呼小叫着。东植不喜欢像丧章一样的白蝴蝶,他闭上眼睛,试图从脑海中抹去挥动白色翅膀的影像。闭上眼,他依然能感受到笼罩整个岛屿的光线。那天早晨,抓着他手臂、凝视他的东英的眼神,和蝴蝶的残像一起印在他的脑海中。在破旧文具店玻璃门映出的晨曦里,那灼热的眼神瞬间瓦解了东植的憎恶。那个眼神,东植以前也见过一次。
是在父亲失踪大概两周后。正在读初中毕业班的他,在傍晚时分接到了从东英的小学教务室打来的电话,叫他把东英接走。母亲为了找到父亲,把店铺和家都抛在了脑后,东植只能替母亲去学校接东英。他摘下校帽行礼时,东英的班主任老师无声地指了指教务室的角落,那家伙站在那里。
据说,这天下午,那家伙和自己的同桌打起来了。那时班主任老师还在前面清扫,刚开始传来了争吵声,随着垂死的尖叫,那小孩把拳头砸向了东英的肚子。听到平时内向、柔弱的东英声嘶力竭的吼叫声,老师跑了过去。把两个大哭的孩子拽到教务室后,在问清楚前因后果前,老师就马上教训了东英的同桌。“先动手的是谁?”听到这话后,满脸湿漉漉的东英同桌颤动着嘴唇,惊人地反击道:“这小子用椅子砸了我的脚,不光是砸,您看啊。”孩子脱掉室内鞋和袜子,露出了脚背上深深的伤口,开始放声痛哭。原来是东英高举椅子砸向那孩子的脚后,使劲戳了他的脚。
班主任老师惊慌地问道:“为什么这样做?”东英没有回答,只是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老师把东英的同桌带到了医务室。拒不交代实情的孩子在劝说下终于抽泣着坦白道:“我说东英的爸爸是酒鬼,他糊涂了,就把水当成酒跳了进去。我妈妈和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老师送走那孩子后,让东英也回去,但他一动不动,低着头,蜷缩着脚趾。直到天快黑了,东英还直直地守在那里,据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虽然你心里也很难受,但还得多关心一下年幼的弟弟啊。”老师披上外套,拿起包,示意东植赶紧把这炸弹一样的弟弟领走。
东植朝那家伙走了过去。东英已经长高了许多,个子和差四岁的东植不相上下。“东英啊,”那家伙没有回答,东植伸出手抬起了那家伙的下巴,这时他看到那家伙的眼神像着了火一样炽热,这是第一次看到那种眼神,“走吧。”东植使劲连拽了好几次,东英才像刚才站着时那样直直地走出了教务室。当东植向老师点头致意后跟着东英出来时,东英貌似腿麻一样摇晃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从那以后,便再也没见过东英愤怒的样子。
周六上午,东植结束工作后回到家,看见东英在文具店里。出乎意料的是,那家伙正在装火炉。母亲像东英退伍那天早上一样激动,她双手拿着工具好像在帮忙,看见东植进门,立刻炫耀道:“你看看,东英把烟筒装好了。这小子,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东英没有和东植对视,低声笑了。“去郊游吧。”母亲脸颊微红,在厨房和文具店来回走动,似乎在准备新的饭菜,“明天我们一家人去郊游吧。”
大巴车到达终点开始减速时,醒来的母亲一只手整理着头发,另一只手摇醒东英。坐在同一辆大巴车上的旅行团、二十来岁的恋人们、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慌忙下车清点着各自的同行人。东植因为起身晚,在通道上又多次让路,所以不得不穿过人群去寻找家人。虽然在车上也感受过,但此时因为没有玻璃窗的遮掩,全身暴露在阳光下,让他感到很欣慰。这种感觉就像是从黑暗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自由。然而,藏在内心深处的苦涩却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那是一种只有在年轻时被疾病彻底吞噬过的人,偶尔才能感受到的悔恨吧。
东英先下了车,耷拉着脑袋,在黑暗中看着很坚实的后背,露在阳光下却显得孤独而无力。那家伙眯着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似乎在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一股海腥味袭来,远处隐约传来海鸥的叫声。母亲的头发被海风吹拂着,满头的白发泛着光泽,额头上那些岁月的沟壑中积累的阴影,似乎蒸发殆尽了。母亲和东英看到东植下了车,便缓缓向大海的方向走去。东植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可能是因为潮差很大,潮水上来了很多,沙滩都是湿的,还能看到细小的贝壳。远处传来了轮船汽笛声。
从一开始,东植就觉得这片海似乎缺少了什么。显而易见少了海浪的声音,不仅听不到海浪声,也没有破碎的白色浪花,只有在退潮时静静退去的波浪而已。东植加快脚步向海边走去,当他和神色淡然的东英并肩时,自周六早上以后,他第一次开口说了话。
“没有波浪啊。”
“是啊,原来就这样。”
“你,来过这里吗?”
“嗯。”
“什么时候?”
“第一次休假的时候,后面也来过几次。”
三年来,东英一次都没有回过家。只有一次,东植还记得公用电话亭那头投硬币的声音和那家伙问候母亲的声音。“妈妈呢?妈妈呢?”那家伙好像听不清他的声音似的,非常大声地喊道,“那边也冷吗?哥!身体还没好吗?哥!”
“这边本来就没有波浪吗?”
“是啊,本来就没有波浪。”
孩子们在玩耍,用细沙堆出城堡,用棍子画好线后拿着贝壳玩抢地盘的游戏。孩子们的手和裤子都泥泞不堪,欢笑声替代海浪声,像泡沫一样散开了。
从后面跟上来的母亲,悄悄牵起了东植的手。“这里还挺暖和的。”
整个岛屿挡住了从东边吹来的寒风,所以海岸上显得温暖舒适。母亲的手也带着些许温度,却布满了皱纹,显得粗糙。东植从去年开始,在母亲的手背上发现了老年斑。他心里时常问自己,年仅五十岁的母亲为何鬓角和四肢都出现了老年斑?母亲并不是轻易表露内心的人,或许是那些紧锁的痛苦,才让她从内开始如此快速衰老的。
母亲一度不相信父亲的死。暴雨滂沱的那年秋天,周边的溪谷水势凶猛。有好几个人都说,最后一次在那里见过喝醉酒的父亲,母亲没有相信。她坚信,父亲会跟往常一样,在冰冷的晚风中哼着歌回家。直到父亲破烂不堪的一只皮鞋在溪谷退水后被发现,母亲才接受了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
给父亲立坟时,没有尸体,所以只埋了那只皮鞋。母亲没有哭。下葬那天,天气晴朗,东植看到懒于染发的母亲,头发早已花白。从那以后,东植再也没有去上过坟。那年他正在读初中毕业班,直到高中毕业,他时常想象着没有脚、不需要皮鞋的父亲呵呵地笑着坐在坟墓上。他还会想象,月色皎洁的夜晚,父亲站在坟头放声高歌的模样。
东植开始喝酒后,就不再想象了。他开始讨厌那个乐观的想象,那么想念父亲的自己也幻灭了。对东植来说,父亲已经是个活着的灵魂。他是每天晚上轻轻敲打着吊窗唉声叹气的人,是突然跑进文具店后晕倒的人,也是需要妻子和孩子喘着粗气合力抬进屋里的人。每当风刮得厉害的凌晨,东植就会毫无意外地从噩梦中醒来,要脱掉他的衣服,要抚摸他的身体……在噩梦中,被石头划破的肉、与衣服搅在一起的骨头和血管、肮脏的外套和内衣,还有被泥水弄脏的被撕开的裤子,都变成激流翻涌着。东植为了和想象搏斗而喝了酒。可一旦清醒,巨大的痛苦就会袭来。以前他为了一直醉着,会在书包里放便宜的瓶装洋酒,他的生活就这样奔向一败涂地。
他们坐到沙滩上吃起了午饭,是母亲用了一整个早上用心做出来的便当。他们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放声大笑,只是时不时安静地聊着天。
“你尝尝这个。”
“好的,妈妈。”
“边喝水边吃。”
“别光这样,妈妈也吃。”
“这不正吃着吗?哎哟,吃得太多了。”
饭后,他们决定登上北边海岸线尽头耸起的小山。母亲说那边视野会很开阔。走过海边,快到山脚时,东植发现了一样东西。被山的影子挡住,一直没看到的那个东西,是埋进海滩沙地里的船锚。满是锈迹并断成两截的钩子,有人的个子那么高,斜斜地相互依靠着,支撑在那里。
“是船锚。”东英喃喃自语道。
“船在哪儿?”东植问道。
东英没有回答,只是把冰冷的视线移到了大海的方向。那里停着一艘陈旧且肮脏的木船,应该是不能开了,看上去是已经用到不能再用后遗弃的。再往前走了一段,东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好像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似的浑身哆嗦起来。原来刚刚被山遮住的退潮后的淤泥里面竟掩埋着数十个巨大的船锚。一直到山脚的大岩石前,稀稀拉拉地插着那些船锚,上面生满了斑斑点点的红锈。
就像无数木船在这里抛锚后腐朽的场景,也像船只经过长时间的航海后回来却找不到停泊的地方,最后被海水冲走,只留下船锚消失在茫茫大海后的痕迹。
像巨大的坟墓,像史前留下的脚印,不禁让人联想到无数命运的残骸。绑在船锚两侧钩子上的铁索也已锈成褐色,大部分连接扣都断掉了。东植感觉那些锐利且巨大的船锚仿佛就插在自己的胸口,像拔出来就会碎成粉末的土块一样,感觉到了心如刀割的痛。
东植慌忙背对着那场景,向着山走去。山顶上长满了紫芒,在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东英和母亲保持着相互用手够不到的距离。他们用双手扒着一条常人不走而变窄的草丛小路,默默地向山顶爬去。
山顶由几块巨大的岩石构成。一艘驶往中国的船只在远处变成了一个小点,而在它的更远处可以看到德积群岛。西海如此开阔,让人惊叹竟然有这样一片视野辽阔的地方,向西望去,一望无际;向东则可以看到被山体遮挡的小岛景象,有整齐的水田,有树木,还能看到闪闪发光的盐田。
“看那里。”
母亲用手指的地方,正冒着一团团烟。旁边的山着火了,从山顶俯视下去,看起来巴掌大小的消防车正从田间小路驶来。扩音器的声音隐约传来,好像是在号召村民们协助救火工作。笼罩西海那宁静天空的烟雾逐渐消散。
“在这里,连着火都无声无息啊。”母亲喃喃自语道。
他们下山了。
母亲想看完夕阳再回去,于是很快就给自己找了活儿。母亲把袖子撸到胳膊肘,在泥潭中找出螃蟹的呼吸孔。母亲那布满皱纹的手一旦翻开泥土,总能找到海螺或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螃蟹。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围了过来,看到横着爬的螃蟹,笑成一团,母亲也跟着笑了起来。满头白发的母亲被一群孩子围起来的样子,显得十分神奇。
东植稍微离远一点,默默地看着母亲发光的头发丝和因粘满淤泥而变黑的手掌。在下山路上,东植的脸被长得很高大的紫芒划伤,吓到了母亲,她用手绢给他擦了脸,但锋利的芒叶划破的伤口正血流不止。东植看到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
“没事,妈妈。”
母亲继续按着伤口,说:“血,血还是止不住啊。”
“好了,总碰它更容易发炎。”
此时,伤口不再流血了。东植记得在自己枕边整宿都不睡的母亲。大学毕业的儿子躺在病床上与死神搏斗时,母亲都没有呻吟过一声。有一次,东植出去散步回来后,脚掌的红斑流血,那时他清楚地看到母亲用尽全力给他绑纱布的面孔。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觉得她很冷酷无情,但他从母亲面无表情的脸上可以分辨出咬着嘴唇的牙齿的形状。
东植时时刻刻想要逃离目前的生活。他想不用别人搀扶独自走路;想领工资回家;想乘坐拥挤的公交车上下班;想听领导的训斥,等到下班后在酒桌上说他们的坏话;想和女人一起生活,生个孩子;想在胸前戴上按时接种疫苗长大的孩子们用小手做的康乃馨。他希望把自己的双脚深深地埋进土壤里,在上面浇水,让它们发芽生长;他希望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树荫下,白发苍苍的母亲可以安然入睡。他从去年开始交公寓认购金。他想要离开,永远离开那个地方,不想再看到父亲以实体或灵魂的形式再次出现。在东英回来之前,东植一直相信这点。他相信父亲的阴影已经流向遥远的地方,已经从自己的家谱中注销了。
天色渐暗,孩子们跟着他们的父母一个个离开。母亲独自一人正用手拨弄着泥土。东植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抬起了头,他没看到东英。他想,他应该去找东英,想和东英说点什么。他应该告诉东英,不要背叛自己的信念和希望,不要把他们的家族再次推向黑暗。他想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东英消失。朝着最黑暗的地方,朝着山影笼罩的海岸,东植快步走去。海水慢慢上涨,轻轻掩盖了整个下午缓慢退潮时留下的或缓或急的水流痕迹。
他踩着泥土,裤子上溅了泥点。东植觉得这片海滩寂静到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只有海水慢慢涨潮的声音。像是第一次躺在爱人身边的女人一样,像是缓缓脱去衣服,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滋润着那僵硬的身体一样,水波静静地涌向泥潭。东植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海腥味。
东植走到聚集着船锚的地方。潮水涨上来,沙滩上的船锚已经被海水没过了一半。
那家伙就站在那里。
“东英啊。”
想过去看他的侧脸时,东植发出了低声的悲吟。他那被黄昏照到的脸是血红色的。
玻璃门发出刺耳的声音后倒下了,母亲大哭了起来,问:“是谁打了你呀?”脸上有血迹的父亲倒在了玻璃碎片上。他的拳头和衣服上到处是血。“呵呵呵……”父亲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抽泣声越来越大。每当红色的拳头砸向玻璃碎片时,都会溅起细小的粉末。“爸爸!”母亲推着东植的后背说道:“你赶紧进去!”东植摇了摇头,颤抖着嘴唇,抱住了母亲的腿。“要脱下他的衣服,要洗他的身体!……”
“哥。”
逆光下漆黑的脸挡在了东植面前。东植紧紧捂住自己的脸颊,脸上刚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他的手上沾染了淡红的血水。
“别管了。”
东植甩开了那家伙的胳膊。
晚霞正染着大海。那些尖锐的船锚正在燃烧。夕阳照射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已经无法知道那里有什么在摇曳了。
“为什么?”东植微微颤抖着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一点都没变?”
寒风越发刺骨。东植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染红的云层正悄无声息地渗入漆黑的海中。他觉得被寒风刺痛的伤口反而更能忍受。东英将外套拉链拉到顶端。在黑暗中,他的肩膀再次变得结实,目光也变得更加坚定。
“哥,你为什么生病了?”东英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哥,你为什么喝酒了?”
“……”
东植正准备清清沙哑的喉咙说点什么,但张开的嘴唇瞬间僵住了。因为东英默默地开始脱着皮鞋,把皮鞋和袜子随手扔在海滩上,赤着脚朝大海走了过去。
潮水涌上来了。刹那间,那静谧的波涛似乎在抚摸着一群船锚,仿佛将无数命运无声无息地推向海岸。
母亲沿着海浪慢慢走来。东植顾不上东英扔下的皮鞋,朝她跑了过去。就在他刚到母亲跟前,想叫一声“妈妈”的一瞬间,先从她的嘴里发出了短促的惊叹。
东植急忙转身,顺着母亲那渴望的目光望去,燃烧的船锚正沉入海底。他看到一个男人暗红色的身影从里面摇曳着走出来,仿佛在波浪中跳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