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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奔

这天晚上,仁奎在首尔大街上奔跑了不止五千米,从位于市东北角的继父开的壁纸店到这个市中心地段,一口气奔跑而来,他一路经过了三处娱乐街和漆黑的人行道。

仁奎来到了斑马线前,绿灯开始闪烁,他没有停下来,直接跨过了六车道的马路。直到仁奎踏上对面的马路,信号灯还在不停闪烁着。

时间已是子夜时分,虽然早春的晚风带着些许的寒意,但是他早已大汗淋漓。仁奎在左侧人行道上跑着,他能感觉到对面开来的汽车就要扑向自己的身体了,车辆在人迹稀少的道路上尽情加速。

终于,仁奎将手扶到路边的树上停下了脚步,因为喘不上气来,他的肩膀像放声痛哭的人一样大幅耸动着。仁奎回头望了望,那排成一行的街树正阴森森地举着臂膀。虽然是同样的路,回头看时却觉得与自己跑过来的路完全不一样了。他喘着粗气,猛一扭头回望自己跑过来的路,觉得脖子生疼生疼的。

母亲在一个星期前突然失去了联系,之前她恨不得每天都给仁奎的办公室和单身公寓打好几个电话。仁奎开始还感觉挺轻松的,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开始被异样的不安笼罩,不祥之兆令人越来越不安。仁奎一直守在办公室或公寓等着电话铃响,但这一晚,他不顾换乘地铁和公交车的麻烦,直奔继父家开的壁纸店。

“为啥不早点告诉我?”

继父个子矮小,巴掌大的脸上布满皱纹,他摘下老花镜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句:“是她再三嘱咐我不要告诉你的。”

继父坐在柜台前把所有纸币和零钱铺展开,正计算和整理当日的账簿,被仁奎问及母亲下落时,他支吾了几句后还是吐露了次日要动手术的实情。

“是哪家医院?”

继父说出了母亲住院的大学附属医院的病房和床位号。

“你现在即便去了,院方也不会准许你探视的。”继父对着离开店铺的仁奎后脑勺大喊了一声。

“不是为了探视才去的。”

仁奎回过头去不满地看了一眼继父的脸。

“你觉得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就这样把她孤零零地扔到医院里,合适吗?”

“谁不想今天晚上就待在医院啊?是她非要一个人在医院的,我没办法,这才被赶回来的。从没见过她那样固执过,她还说自己连生孩子的时候也没叫过一声,现在对我大喊大叫,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继父反而抬高了嗓门,合上账本,锁上了保险柜。

“你才奇怪啊,你扪心自问,你什么时候对你妈妈有过一点点关心?”

可恶的守财奴。

仁奎差点就骂出声来,却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哐”的一声,仁奎关上店门跑了出去。这时已经是深夜,郊区到市内的公交和地铁都已经停运,他没坐出租车,而是选择了跑步,一直跑到这里。

仁奎的手掌上有两条约五厘米长的伤疤,这两条疤痕可不是不小心摔倒或是被锋利的物体给刮出来的,像是用剃须刀片划的。

仁奎有使出浑身力气握紧拳头的习惯。他走到哪里都攥紧拳头,力度足以把五根手指关节握断,那架势好像要对准谁的脸猛然挥拳头一样。偶尔他也会因为疼痛松弛一下手指,每每这时就能看到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会在命运线一带划出两道血淋淋的杠来。命运线两侧无数不可解读的细线之间有刻出来的红色疤痕,就像是不祥之兆一样,经常让仁奎不寒而栗。

仁奎今年刚好三十岁,然而他的牙齿还没有七十岁老人的好。仁奎不能用凉水刷牙,吃到酸或甜的食物就会感觉牙根刺痛得受不了,要用温水漱口才行;早晨起床时只要轻轻推或拽一点,从门牙到臼齿的牙就都松动了。

仁奎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每次猛然握紧拳头时,他就会像要破口大骂的人一样紧咬牙关。睡觉时也会“咯吱咯吱”地咬牙,他连笑着的时候也紧咬牙齿;偷偷哭时,他像是要咬出血似的使劲咬住下唇,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呻吟会因为找不到出口而再次被吞噬,他不会流泪,只会抽搐着肩膀干哭。

他的脸上不带血色,面颊凹陷,瞳孔在凹陷的眼窝里无情地闪着光。就是这双眼睛,让仁奎对看到的一切都带着猜忌。哪怕是有人善意相对,他都会仔细思量一下那个人有没有什么企图。

仁奎唯一拿得出手的爱好就是跑步了。他上高中时,参加跑步比赛每次都会拿第一名。已经三十岁的他,直到现在还每天早起到单身公寓后山的登山路上去跑步,跑到大汗淋漓也不会停下脚步。仁奎想着一直跑到岔气晕倒,把活到现在为止吃过的和喝过的都吐出来后,被救护车拉走。他还想一直跑到世间的尽头,一直跑到死为止。

就那样跑着跑着,他每次都一定能跑到不能再远的登山路上。仁奎沿着来时的路又跑了回去,这次不是为了跑到世间的尽头,因为耽搁了上班时间,所以要更加拼了老命去跑。等跑上公寓楼梯到了第二层的房间时,他也就瘫软在地,身体像散了架一样。

每天都是急匆匆地赶上班时间来到办公室,仁奎整日都疲惫不堪,只有到了太阳落山下班时,他的身体才重获生机。第二天清晨想再跑步就必须储备体能,所以他要赶着回自己的单身公寓。

他的同窗们大部分都已结了婚,快一点的生了孩子,然而仁奎却始终以为结婚几乎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家人也是如此。

当然,仁奎也有自己的家和家人。生母和继父经营着一家不大的壁纸店,纹理精致的壁纸和塑料布把店里装饰得很温馨,像一个可以做美梦的被窝一样。和店铺紧挨着的二楼砖房内,家人们的日子过得和和睦睦。

但是,满脑子都是生意的继父从来都不喜欢仁奎。

同母异父的妹妹去年三月上了高中毕业班,她不管仁奎叫哥哥,还躲着他走路。仁奎在学生时代不得已住在家里,上班后立马就搬到公司的单身公寓住。

母亲在家人面前从来没有对仁奎表达过爱意,除了必要的对话,就没有主动说过什么话。每月发薪水的那个周末,仁奎就像陌生的客人一样,在接受了带有仪式感的款待后就会匆匆离开壁纸店。

这般无心的母亲,却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开始给仁奎打电话。迟到了十分钟以上的仁奎急匆匆走进办公室,刚坐到办公桌前,电话铃响了。

“仁奎吗?是我,妈妈。”

母亲居然会给自己打电话?以前几乎想都没想过,所以仁奎很是惊讶。

“请问是什么事情?”

礼貌性地问候过后,仁奎直截了当地问她打这通电话的意图,母亲说:“什么?我是个连给你打个电话都不配的人吗?”话尾有些含混不清。

“雪,不是下了很大的雪吗?就是说昨晚嘛,所以就……所以想起来就打了电话……”

母亲像害羞的少女一样说话连连打着结,好像是在公共电话亭打的,车辆的声音和人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很嘈杂。

“那就这样吧,挂了……”

简单的第一次通话,对母亲来说也许是无比满足的。母亲从那时开始每周一次,三天一次,最后一天一次地打起了电话。仁奎即便用平日里做业务的口气答话,母亲也始终笑着把差不多的问题问来又问去。“今天天气有点阴,《天气预报》里是怎么说的?”“是不是晾晒的衣服没有收就出来了?是不是窗户没关就出来了?”“雨伞带没带在身上?你看我这精神头,我把雨伞给弄丢了,在哪里、怎么给丢掉的,说啥也想不起来了……”她就这样说着,一旦听到预示三分钟满的机械声响起,便吓一跳似的说:“时间到了!”这才挂断电话。

仁奎心存疑惑,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周径直去了壁纸店。等到真的与母亲面对面时,看到的却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仁奎有种被捉弄的感觉。她像是对曾经给仁奎打电话的事情完全失忆的样子。

也是在这个晚上,从继父那里得知,两年前,母亲的子宫内长出了良性的肿瘤。晚饭过后,四口人坐在一起时,继父当着仁奎的面埋怨着母亲。

“都说肿瘤还小的时候赶紧做手术才好,为何一直耽搁到现在?如今已长到拳头大了,手术岂不是更麻烦了?”

“这把年纪了,还往身上动刀干什么?也不想再多活了……”

母亲的脸泛红了,她本想削苹果,要拿水果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转天,母亲又往仁奎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向来在电话里只用办公口吻说些“是”或者“不是”的仁奎第一次向母亲询问起了病情。

“不疼吗?”

“瞧你这小子,当然疼啊,能不疼吗……”

听筒的另一端突然传出了哽咽声,原本贴在椅子靠背上的仁奎挺直了上身。办公室一片寂静,隐约传出电脑键盘敲击声和复印机工作的声响。如何安抚电话另一头哭泣的老母亲?仁奎也束手无策。

“趁还来得及,请马上办理住院手续吧。”

那一刻,仁奎的语调无比亲和,以至于不敢相信这句话竟是从自己紧闭的口中说出来的。

母亲停止了哭泣,她强带着微笑说道:“没事,我还是能忍一忍的,等你妹妹放暑假了,想等到那时再看看……”

直到听到母亲纯朴的回话,仁奎才明白母亲只是因为害怕才推拖着手术的事情。母亲真的是害怕腹部开刀、流血,在漫长的恢复期里与疼痛相伴,不想找继父拿钱或是照顾妹妹的理由都是次要的。

仁奎顿时发了火。

“您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可以吗?现在才二月份,怎么能推到那时候?”

母亲畏缩着,但感到儿子为自己担心还发火,很是欣慰地说:“都说没关系了,还是多注意点自己的健康吧。”说完赶紧挂断了电话。

母亲从那以后每次打电话都会哼着说自己身上的疼痛。

“昨晚整夜不能入睡,连上卫生间都感到害怕,想象下腹被撕裂的样子,动手术那得多疼呀!好好的肚子要用剪刀剪开,多疼啊!说是瘤子都长成初生孩子的脑袋大小了,会多疼啊!”

母亲平生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半句苦痛,现在这样莫名说出来的话让仁奎有些不知所措。每次听着母亲记不住自己说过的话,又把说过的话不停重复的时候,他非常诧异。

“多疼啊!我害怕,都说瘤子长得跟初生孩子的头一样大了,会多疼啊!”

母亲才刚过半百,这年龄还不至于得阿尔茨海默病,但因为娘家有这种病的遗传基因,所以也不是不可能。仁奎原以为母亲还只是因为害怕而已。继父对她越来越漠不关心,妹妹已经长大成人,也可能和他们两人关系变得生疏有关。家人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异样,但母亲给仁奎一打电话就情绪高涨,从这来看,他的推测像是对的。

仁奎这种想法没过多久就破碎了,那是一个雨雪纷飞的下午。

“振奎啊,那边不冷吗?衣服要穿严实才行……”

电话听筒传来的是母亲微微颤抖的声音。

“您刚才说啥了?”

听到母亲电话里说的话,仁奎吓一跳,赶忙追问道。母亲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打了个激灵,赶忙说:“仁奎啊,就说到这里了,风太凉了……”便匆忙挂断电话。

“振奎啊,那边不冷吗?”

那天仁奎忘记了下班,直到夜深了还在注视着办公室窗外。霓虹灯明暗交替地闪烁着,他好似在幽冥界前直愣愣地站着。黑暗中片片雪花飘飞着,在触碰到地面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仁奎的公司与驻军有业务往来,所以文件柜里保管了一些整训军人送给他的军供罐啤,仁奎会把这种不好喝的军供啤酒玩命地往空胃里灌下去,直到醉意浓浓又头晕嘴麻的时候,他才走出办公室。

总算给忘掉了。醉汉在夜晚的街头可以借着醉意大摇大摆地走路,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偶尔还可以惬意地停留一会儿,回到公寓里去。连母亲的胡言乱语也可以忘掉了,他就算是醉了也会紧握着拳头,时不时也会昂着头,任凭刮脸刀片一样瘆人的湿雪拍打面颊,可以使劲对着行道树的根部猛挥几拳后继续往前走,可以感受着灯光摇曳带来的眩晕,或者忍着步行道上的石板带给膝盖的冲击,尽情地奔跑。

跑到街头时,仁奎唯独喜欢耳边吹过的冰冷夜风,还有从自己身体里迸发出来的速度。跑到实在喘不上气的时候,他咬紧牙关,那样才可以把就要轰塌的膝盖朝前面继续迈出去。

离母亲入住的大学附属医院只剩三站公交车的距离了,一路跑过来,仁奎身上的汗正在变凉,胳肢窝和前胸也进了寒气。

仁奎不禁自问,是否因为担心母亲才跑到这里来的?他深知自己有多冷漠,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病房内铁床上母亲独自一人躺着的样子就会悲愤交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看到继父打烊后数钱时那张无比平和的脸就会感到憎恶。

仁奎在很早以前就认为自己是个老得不像样的人,所以觉得感情动摇是件奇怪的事情。仁奎在想,是不是那个一直封住记忆出口的线头直到现在才伴随着“咯噔”一响断掉了?因为什么呢?是母亲哭泣的声音还是从母亲嘴里发出来的“振奎”这个名字把它给弄断的?

“振奎啊,那边不冷吗?”

润湿的春夜里正在吹过露出利爪的风,他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甲正在钻进充满痛楚的伤疤里。

直到仁奎初中毕业时,他的一家老小都住乡下,仁奎的父亲把装在汽水瓶里的农药一口气全喝下去后死了。那时,母亲只有三十五岁,仁奎十五岁,流着鼻涕在村子里到处挨打的弟弟振奎只有六岁。

勤劳的父亲和母亲手头有一些田地,所以母亲改嫁也没费什么周折,她在几个求婚者中选择了唯一没有子嗣的继父。

邑:韩国隶属于市或郡的地方行政区域单位,人口一般约2万人,也有不足2万的情形。——译者注新村运动:是20世纪70年代在韩国政府主导下以“新村精神”为基础,各地区为改善生活环境、提高收入而开展的社区开发运动。——译者注

继父刚一结婚就把田产给卖掉,置换了全邑唯一的壁纸店。那时正是新村运动方兴未艾之时,仁奎住着的小小村庄一个月也有五六户被纳入环境改善之列,有幸得到重建。继父喜欢新到的壁纸散发出来的淡淡纸香味儿,更喜欢把这些壁纸卖掉后保险柜里的钞票味儿。

母亲告别了种地的日子看起铺子,有幸能买到漂亮的衣服穿了,粗糙的皮肤也滋润起来。不知不觉中,他们也成为全邑内最恩爱的夫妻,振奎的死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

振奎是被村里的孩子们打死的,他的死就如同父亲的死一样让人无法接受。振奎断气那会儿,仁奎还在邑内壁纸店看店,继父和母亲去批发商那里进货了。

仁奎前院家的小不点把他的脑袋从半开的店铺门缝里伸进来,说:“哥哥,振奎正在挨揍呢,打他的哥哥有好几个呢!”从脸色可以看出,小家伙被吓得不轻,说完就跑开了。

可是仁奎却没能马上跑去找振奎,因为那一刻还有客人在挑选着壁纸,也快到母亲约定的到家时间了。仁奎守着店铺,急得直跺脚。

过了三十分钟,又过了一个小时,又过了三十分钟,终于等到母亲回来,仁奎飞也似的跑向空地。

仁奎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振奎那小小的躯体蜷缩着躺在村口外的空地上。傍晚时分,吓坏的孩子们把振奎扔到一边后早已逃之夭夭,空荡荡的场地里雾一样的夜幕浓浓地沉降下来。

振奎冰凉的脸庞和手脚上尽是污泥,被分泌物和露水打湿的脏衣服好比浸泡了一半的抹布碎片。仁奎胡乱背起断气的振奎,哭喊着跑向了邑内。到达邑内时四周已经完全黑了,仁奎用肩膀推开了亮着灯的壁纸店玻璃门。母亲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冲了出来,把振奎放到地板上的刹那,仁奎瘫倒了,他连连说着胡话:“爸爸,爸爸。”

母亲看着像魔怔了一样,“振奎呀!我家振奎哟!”天一亮就放声大哭。振奎只是个才七岁的孩子,所以没有打棺材,继父用草席把振奎的尸首裹好就背着上山去了,没有垒坟头就把振奎给埋了。振奎的身子骨实在太小,占的地方也特别小。

埋了振奎以后,继父去村里到处找参与这次事件的孩子们的家,那些吓得瘫软的孩子的父母塞给了继父一大笔表示思过和吊唁的抚恤金。

仁奎变得沉默寡言,经常蹲坐在炙热阳光下的院子里,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偶尔会抬眼紧紧盯向继父的眼睛。

曾经调皮捣蛋的仁奎从那以后不再把衣服弄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也会去洗自己的内衣。哪怕看到一粒灰尘、一根头发,也会把地板擦了又擦。他把拳头攥到疼,咬紧牙关去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仁奎这家伙的眼睛不像是孩子的,直让人打寒噤。”

直到夜深还不能入睡,仁奎刚一溜到檐廊便听到继父在里屋说话。

“振奎就忘掉吧,你看看,已经死了的孩子老去想有啥用?”

没有听到母亲的回话,好像是在哭着。“你看看,你看看……”继父连连说着,安抚母亲。

“孩子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吗?你看看,要一个真正漂亮又聪明的孩子吧。”

从那时起过了几个月后,母亲和蔼地抚摸着仁奎的脸颊说:“你就要有一个弟弟了,重新有弟弟的话,你也高兴吧?”仁奎没有答话,只是看了看母亲的脸,仅仅过了几个月的时间,母亲的脸颊消瘦得快认不出来了,上面还生出好多黑乎乎的斑点。她的眼中闪耀着希望的光,但她的面庞却显得更加悲惨。

从那以后,母亲和继父嘴里不再提及“振奎”这个名字,偶尔邻居们提及振奎的事情,他们就会皱着眉头引开话题。振奎周岁的照片也给烧了,和仁奎一起合影的几张照片也一起给烧了。

振奎,好像是从未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一样。母亲又生了个宝宝,是个小脸蛋的可爱女孩,继父对她喜欢到恨不得含在嘴里。

但是,仁奎还是无法忘记振奎,也无法原谅村里那些躲着仁奎走的孩子。仁奎知道那天是哪个家伙主使害死振奎的。

仁奎守在其中最弱的家伙独自经过的路口,用石头砸了那家伙的脑袋,随即他的额头上淌下了鲜红色的血。那家伙无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看到手上沾着血后放声痛哭。他一边用手背蹭着被泪水和血搅成一团的脸蛋,一边朝自己家的方向逃去。仁奎不停地往他的背影扔石子,那家伙跌跌撞撞玩命地跑。

那晚,仁奎躲到墙角等着那个孩子的父亲来家里找自己。他想着,连他父亲也要一起砸。

血债要用血来还。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上道德课时老师讲过的一句话,仁奎在黑暗中默念着这句话,心也纠结着。然而那孩子的父亲却没有找过来。看着被吓坏的父母,那家伙硬是编了个自己不小心摔伤的谎话。

学校后院前有一个养兔场,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在这儿仁奎把第二个家伙打得死去活来。被打的小家伙因负罪感和恐惧感并没怎么反抗,仁奎打到自己累得不行才停了下来。料定孩子们不敢告状,仁奎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待仁奎缓过神来时,那个被打的孩子早已无力地晕倒在地上。铁网里被关起来的白兔用通红的眼睛仰望着天空,仁奎根本不顾晕倒的孩子,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了教室。

这么一来,那些孩子因为害怕一个人走路总是抱团走在一起。仁奎窥视着他们,伺机而动。机会不会轻易有,可一旦抓到就不会放弃。

仁奎的报仇计划进展很顺利,终于等到那个充当孩子头目的家伙只身一人的时机了。那个家伙的身形和中学生一样大,又有力气,不可能用蛮力去制胜,仁奎想的是其他办法。

那段时间,仁奎在少年小说里读到一个故事,每天能极少量服用毒药的话,即使在某一天一下子灌进去一定量的毒药也死不了。这段情节吸引了仁奎。故事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善良的主人公饱受暴君的凌辱,为了治愈自己的疾病,每天早晨都服用微量的毒药。被判死刑后临刑的那天,主人公一口气喝下国王赐下的毒药却没有死成,被诬蔑成恶魔拖到火刑台前,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得以生还。

仁奎心想,每天往水里兑一点点氰化钾喝,日复一日,当自己的身体产生耐毒性之时,和自己最后的目标——那个小头目面对面坐下来,到那时,仁奎的身体会像不死神一样强大,即使喝下两瓶父亲喝过的农药也不会死掉。

“来吧,我打算喝了这杯毒药的一半后跟着振奎去死,你就把其余的喝了吧。”

那小子不得不喝,一定会在罪责感和恐惧中一边发抖一边把杯子里的毒药干了。虽然喝了同样的毒药,仁奎却会安然无事,他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家伙在挣扎中死掉。每当空想到这样的情景时,仁奎也会忍不住打寒战。

但是在空想实现之前,那个臭小子却自导自演了一出从二楼教室窗口跳下去的闹剧,万幸只是膝盖和肩膀轻微骨折,休学了。在跳窗的刹那,那小子瞅了一眼仁奎的脸——他的脸颊被泪水打湿泛出了光,与那个魁梧身材不相称地抽搐了几下——便扭过头去,义无反顾地跳向了窗外。

仁奎那天下午回到家便病倒了,激烈的哽咽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捶胸顿足,什么也吃不下,整夜发冷,说胡话。第二天,又过了几天,他也没能去上学。

就这样,他的复仇剧收场了,伤痕累累的少年也宣告了任务的结束。仁奎现在可以干的事情已经没有了,五天没能上学。那天下午,仁奎拖着无力的身子蹲坐在廊台上,颓败的院落边堆着参差不齐的陈年酱缸,油菜花正密密麻麻地生长着,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

那年的秋天绵长又郁闷。所有的孩子都悄悄躲着仁奎走,可他毫不在意。在仁奎看来,他们都是不像样的小孩子,仁奎慢慢变成了无话可说的孩子。

仁奎初中毕业后,他一家人进京了。

继父在首尔郊区新开了一家壁纸店,收入比在乡下邑内要高,所以日子过得越发红火起来。母亲成了城市妇女。妹妹开始学首尔的口音说话。他们一家人在家乡所经历的一切渐渐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奇怪的是,那个每天把一点点毒药兑到水里喝的狂想,好像真的在现实中发生过一样,交织在仁奎童年的记忆里。尽管他连售卖氰化钾的药店都没有去过,但每每听到“氰化钾”时就像是听到好朋友的名字一样,内心无比平和。

自从把双臂化为刀刃,发誓要用这“两把刀”把害死年幼振奎的那帮家伙一个不剩地了断开始,仁奎以为自己会一直喝着氰化钾。尽管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但他现在还是觉得哪怕灌进去几碗毒药也不会死的。

仁奎从某一时刻开始就已经变得无比绝情。他喝下的毒药让他的面部凝结出冷酷的皮,有时他也厌倦自己的绝情,可如今再把这层皮给粉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他就像深夜在树丛里徘徊时被兽夹套住的野兽,他不知道人生是被什么套住了。他等待着黎明,因为无人可以帮到他,已筋疲力尽的他懒得哭喊呻吟。他的腿被锋利的夹子撕裂,现在,他可以做的也只能是舔舐着伤口流出来的鲜血。

黎明会缓解痛苦。拂晓中会走来长着神一样面庞的猎人,欣慰地确认自己俘获的猎物。技术好的猎人只要一击就可令他毙命。

仁奎有时也在想自己没有被套住,他想着,振奎难道就是自己人生当中的套子吗?他也会去想,为什么不能从那个套子中自拔?

无论怎么想,除了等待黎明,他无所事事。就算不被夹子套住,难道不会与那个黎明不期而遇吗?仁奎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仁奎耷拉着双臂走在娱乐街上,遇到几十名醉客,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去,为了打到出租车已经从步行道下到了马路上。仁奎搭着他们的肩膀朝前走。

绕过拐角处就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围墙。行道树的树叶围绕着屋外的灯光,发出隐隐的寒光,一对恋人沿着阴湿的道路走过来,和仁奎擦肩而过。

对仁奎来说,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双脚踏上去的马路牙子像是含着水的棉花,夜晚的空气缠绕在喉咙里,特别干涩,所有这些对仁奎来说没有一个是真实的。

我要跑起来,仁奎这样想着。

只有跑步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也只有那一刻,他的耳畔呼啸过星星运行起来的巨大声响,好似穿过自己的皮肤,与外面的空气混合后跳起舞来一样;也只有那一刻,仁奎的灵魂才能从自己可怜的躯体中脱离出去,那个躯体像极了仁奎小时候在村口外的空地上看到的被遗弃的振奎的身躯。

但是,仁奎已经累得不可能再有力气跑起来了。

他索性拖着腿走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寒意。他紧紧抱着肘,缩起肩膀走了过去,可他怎么都不能从自己的肉体里解脱出去,不论是哪个套都无法逃脱。

仁奎还记得下了夜班拖着难受的身体往公寓走的那些路。双手捧着的包里装的是这些日子要去完成的工作,因为寒意,牙齿都打战,走在没有亮灯的马路上,仁奎小声嘟囔:“走着走着就结束了,走着走着这条路就该走完了。”

他就这样等待着,一边等待着这段又冷又黑的路能够走完,一边挪动着脚步。

不知从何时起,仁奎哭着走了起来。不曾流出眼泪,只是一边抽搐一边吞咽哭声。犬齿咬到嘴唇里面,估计再过两天对着镜子把嘴唇翻过来就能看到肉里露出的发白的伤口,他只是单纯以为应该隐忍下去,为了号啕大哭一场就不能停下脚步。

凭着这个本能,他屏着呼吸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着。

“振奎呀,振奎呀。”

一个星期前,在一个很晚的夜里,母亲最后一次给仁奎的公寓打了电话。她哭得几乎歇斯底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母亲是冒着雨一直跑到公用电话亭的。

“不打算回来吗?嗯?还能不能回来?”

“妈!”仁奎焦急地喊了起来。

“你醒醒啊,妈,我是仁奎。”

母亲根本不理会仁奎说的话,只是一味地呼唤着振奎的名字。她的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出来的程度。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声掩盖住了自己的说话声,母亲一直在竭尽全力大喊着。

“振奎呀,振奎呀!不能做手术,手术是不可以做的!”

母亲正在推倒仁奎用二十多年垒起来的心墙。那段时间,振奎只属于仁奎,仁奎认为自己是把七岁就夭折的振奎放在心上的唯一的人。他坚信自己是爱着振奎并且因为振奎而饱受折磨的唯一的人。如果说死人的灵魂会栖息到记住他的人的内心深处,那振奎的灵魂应当随同仁奎的死一起永远死去,只有到了那时振奎的死才算真正的死。

可是,母亲那年把振奎用草席裹着,连坟头都没有就埋了,在二十多年里甚至一次都没有把振奎的名字挂上嘴边啊,她正在重新呼唤着振奎。

“妈妈想把你重新生出来,振奎啊!”

雨声撕扯着仁奎的耳膜,母亲在雨中的呼喊声撕心裂肺。

“真想把你再生一次,能回来不?能回到我这里来吗?”

仁奎走进了大学附属医院的后门,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制动的声音,一辆出租车停到了他的身旁,一个年轻的女人随之走了下来。身着黑色衣服,脚穿黑色皮鞋,手拎黑色皮包,女人迈着急促的步伐直奔后门连着的殡仪馆入口而去。

四周一片寂静,殡仪馆所在的建筑每一层都亮着灯,逝者就躺在那里,而活着的人则在他们身旁,或者趴着,或者蹲坐着,为他们守灵。

晚风开始撕咬起仁奎的肩膀,通向殡仪馆的小路上茂密的树木晃动着繁茂的枝条,仿佛马上就要向仁奎倾倒一样。仁奎踉踉跄跄地目视着这一切。

经过一段用水泥铺出来的小坡,位于地势较高的地方便是医院的住院部,仁奎瞥了一眼楼房对面的首尔夜景,昏黄又泛着红的灯光孤零零地闪烁着。

对着一次又一次扎向肉里的指甲,他却毫无办法。

住院部的整栋楼看起来有二十多层,楼房的每一层都只有一两处亮着灯。死人在的房间里,灯都是透亮地开着,病人所在的房间却是黑着的,就像一扇一扇的窗户都累得合上了眼,又像是被套住的许多野兽边睡觉边等黎明到来一样。

母亲一定就在住院部的八楼。仁奎把仰起来的头垂了下去,看了一眼手掌心,他的人生就在他那个带着伤痕的手掌里了,他的命运也在他的手掌心里了。

宽敞的楼道又黑又寂静,有两个做护工的男人蹲坐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抽着烟。一位拎着包的少妇打开玻璃门后,朝大楼里面走了进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刺耳的哭声。

仁奎想,可能是谁死了吧,或许是谁正在生孩子。他还想,这个夜晚即将结束的时候,自己要是能从那个地方重新生下来该多好呀。

仁奎朝住院部大厅跑了过去。疲惫的脚总是踩空,空气在舞蹈,呼吸越来越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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