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喝酒帮的家伙们带着些许憔悴的脸,一个个从兵营回来了。该回来的家伙都回来了,我们为此组织了庆祝聚会。东杰像被邀请的客人,很晚才出现。还没到夜半,他就假装去卫生间,消失了。我们知道东杰很忙,所以也都理解,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希望他能打个招呼再消失。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体面的西装出现在了毕业典礼上。他和我们站成一排,拍了几张照片后就匆忙回了单位。
东杰的眼角带着疲惫,这不仅是因为善珠的话产生的偏见,他真的很疲惫且被生活追赶着。“实相”一直都摆在那里,但之前不知道“实体”,所以时常会错过东杰的表情,可是现在我能感知到这些了。
他很孤单。推开酒吧的玻璃门出现在我们面前,向在座的家伙们一个个打招呼微笑,寒暄过后喝酒,东杰都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很孤单。
其他家伙都很羡慕东杰,羡慕东杰有像样的工作,羡慕他自信的样子。在其他家伙看来,东杰的自信像是在向他们炫耀自己不再彷徨似的。
你们这些笨蛋啊!我在心里对他们说。他很早之前就背叛了我们,现在这个瞬间也一样。
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了。要继续深造的家伙留在了学校;还有在地方高中当老师的家伙;剩下的家伙拿着简历和自我介绍跑来跑去,一两个月后都骄傲地找到了栖身之地。
有段时间,我们没能聚在一起。在街上偶然遇到了一个家伙,但他只递来一张名片,连手都不握就转身走了。
到最后都没找到工作的人是我,这是上学的时候所有人都预料到的事。每当有人问我以后要做什么,我都会回答“什么都行”。我不在乎我的人生,反正都是需要承受痛苦和忍耐的世间事,与我无关,最坏的打算是干不需要毕业证的活儿,能糊口就很好。
包括爸爸在内,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担心我的未来。我没有操心过学分或为就业做过准备。
因为我不爱任何东西,其实这样的思考中充满了荒谬的傲慢。我偶尔会想起入伍欢送会上东杰说过的话,可能是因为被他看穿了,所以我才觉得不舒服。我有信心适应任何情况,相信自己有活下来的信心,只要我愿意,不论何时我都能改变自己,只能说这是在拖延那一天的到来,慢吞吞、懒散地拖延着我的人生。
就这样,夏末的一天,我下了地铁,犹豫要不要上台阶。我正用心地思考着:我是为了去哪里,才走了这么长的站台呢?就算换乘也没有非要去的地方啊!突然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
原来是善珠。两年多来第一次见到的善珠,此刻变得快认不出了。她没有穿肘部磨得发亮的冬季外套,而是穿着耀眼的白色麻料夹克,围着又薄又花哨的围巾。她挽着一个男生,那男生戴着金丝框眼镜,感觉眼神多少有些锐利。
善珠用她那特有的像主播一样的声音说道:“没听东杰哥说吗?两个月以后,我就要结婚了。”
善珠穿着布料轻盈的裙子,裙角轻轻舞动着,匆忙走向刚到站的电车。她转身,那只没挽胳膊的手向我挥舞着。
“恭喜啊!”分手前,我含混不清地说着。因为再次相遇的惊讶,我都没能和她的未婚夫好好打招呼。
我没有出站,而是打算喝地铁站自动贩卖机里不太卫生的咖啡。我跨坐在空椅子上,再三回味善珠给我心里带来的波澜。
我觉得一切都变了。靠在公交车窗上,流眼泪的善珠,用脏手擦眼泪的善珠,偶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一切都变了”,然后走了。
随着岁月流逝,事物都在归位。无法忍受的一切滚过受伤的身体,扎进了它本该在的位置。一个快要酒精中毒的朋友皈依了宗教。大晚上他都会打好几通电话,炫耀自己有了信仰,努力给我传教。通过善珠,我确认了那时感觉到的奇妙的挫折感。
我把捏瘪的纸杯丢进了垃圾桶,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光是因为偶遇的善珠,爸爸焦躁的眼神,嫂子那善于交际却又带着轻蔑的语气,哥哥们偶尔向我抛来的关于我未来的提问,打去电话就会说自己太忙的朋友们,我对这一切多少感到有些疲惫。
那年秋天,我终于找到工作了。
虽然不是多好的公司,但爸爸第一次对我露出满意的微笑。“发第一个月工资,也会给我买秋装吧?”嫂子跟我开玩笑似的说道。她可从未跟我开过这样亲切的玩笑。
我没有告诉朋友们我工作的事。因为对工作不太满意,不想特意到处说。进公司临近两个月的时候,我见到久违的几个家伙,无意间说了公司的事。开始他们表示很不是滋味,但很快就隐藏了内心的遗憾。他们知道我们都变了,也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我们不知不觉开始学习一步一步往后退。
对我来说,本不怎么期待的职场生活意外地熬了下去。至少有我能做的事,这一点安慰着我。一开始想着,干三个月就不干了,却待了半年。过了半年,为了攒够一年的经历,待够了一年。就这样,我的身体对这一切都适应了,所以又过了一年。
我和同事们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但我对一切都开始越来越适应。就像东杰预言过的那样,我好像是有些天赋。我很好地适应着这个世界。所有人都说我很神奇。
朋友们再次组织了聚会,不知为何,我不想去。我孤身一人,却感受到热血沸腾且耀眼的青春时期才会感受到的痛苦。现在这已经成了很合身的壳子,在那个壳子里,我很舒服。偶尔朋友们会往办公室打电话。“喂!东杰和你怎么能这样?也偶尔亮亮相啊。你们这些家伙是不是打算结婚时才发个请柬?”确实有个家伙已经和同岁的爱人举办了婚礼。我们各自都活得很好。
我忘却了夜行列车。我内心萌动的青春之光与期望和夜行列车一起慢慢被忘却了。
现在东杰的房间里只有躺着的东杰分身和他的妈妈。每天如约而至的早晨和夜晚,东杰都会在那里生活着。他断绝了与所有朋友的联系。我无法了解他怎样活着,我也断绝了与所有朋友的联系。
偶尔我坐的公交车停在铁道口时,伴随着叮叮当当的警铃刺耳地响起,“统一号”客运列车发出巨响经过时,我也会想起东杰。捂住耳朵坐在地上呻吟着“火车车轮声……”。他的脸像飞驰的火车一样快速闪过我的眼前,并随着火车从我视野里消失……
就这样,到了冬末的一天。因为部门聚餐喝酒,直到午夜酩酊大醉的我才回到家,东倒西歪地刚要铺床,嫂子在房门外小声喊了我。因为五个月大的侄子太敏感,每到晚上,包括爸爸在内的家人们都会踮脚走路,家里人都像说什么秘密似的,小声对话。
“来了好几通找小叔子的电话。”
我因为喝醉,大声反问道:“什么?”
嫂子更小声地说道:“小叔子的朋友来了好几通电话。他说很晚也没关系,叫你打电话给他。可能还会打来电话,所以你打给他吧。每次电话一响,我们高恩就会被吵醒,然后哭,刚刚才睡着啊。”
“哪个朋友?”
“东杰,他说他是东杰。”
我咽着苦苦的口水,粗暴地敲了几次胶合板门。“知道了,我知道了。回去休息吧。”
听到我的声音里带着酒意,嫂子回到了里屋。
我脱掉了外衣,不想洗漱,盖上被子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
我被敲房门的声音吵醒了,孩子刺耳的哭声从里屋传了出来。胃里火辣辣的,我皱着眉头开了门,嫂子拿着电话站在那里。
“电话……您刚才没打过去吗?”
我接过嫂子不耐烦地递来的电话。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三点多了。”
嫂子关上门走了。我爬进被窝平躺下,艰难地把电话放到耳边,闭上了眼睛,睡意像瀑布一样袭来,听筒总是从手中滑落。
“英贤啊,是我。”
还没等说完“喂”,我就听到了东杰的声音。
“明天,不对,是今天。”
他好像也喝醉了,发音不是很清楚。
碧蹄:位于首尔近郊高阳市的一个铁路车站。——译者注“今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碧蹄?”
“什么?”我在似梦非梦中回答道。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碧蹄?”
我接过嫂子递来的电话时早已喝醉了,本想着要说“很久没见啊”“过得怎么样”这样的客套话,然而他的话让我慌张。但反正已经烂醉了,我省去客套话,附和道:“今天?今天是星期几?”
可能是公用电话,传来了街上的噪声。
“星期三。”
我听到了东杰的回答。
“你不上班吗?……你喝酒了吗?还不回家,干吗呢?……下次,下次再去吧。……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努力摆脱袭来的困意,一段一段地说道。
“英贤啊,今天和我一起去碧蹄吧。”
他的声音很执着。
“不行啊,臭小子。”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不知说了什么就挂了电话。好像是说了句“知道了”还是“好好的”,我不是很确定。我关掉听筒的开关,把听筒扔到了头旁边。我马上向悬崖一样的睡梦中掉了下去。
那天早上我睡了懒觉,用一碗凉水代替了早饭,比平时晚二十几分钟出了门。我一口气过了绿灯闪烁的人行横道,坐上了出租车。虽然只晚了二十分钟,交通却混乱不堪。捂着难受的肚子,我用指关节敲着出租车玻璃窗内侧,很是焦躁。
“我在这里下。”
司机长着一张令人厌烦的脸,我付给他起步价后在人行道上下了车。到地铁站还有一段距离,但我感觉跑过去会更快。跑了一会儿,我上气不接下气,便叼着烟慢慢走着。反正都会迟到,这样一想,心里反而舒服了。我自暴自弃地向地铁站走着。走过占满四车道的汽车旁,心情还算不错。被逆风吹回来的烟蒙住,我抬头看了看天。
就在那时,我感到胸口疼痛,是被尖锐的东西刺到似的那种疼痛。
碧蹄。
那是一瞬间被想起来的词。这时我才想起了昨晚喝醉时接到的电话。我清晰地重新想起了被随便挂掉的电话的内容。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碧蹄?”
我听到了火车车轮声,以及快速经过眼前的列车轰鸣声,耳膜嗡嗡的。我清晰地想起了东杰急促的声音和公用电话亭的另一边传来的汽车声。
我走在挤满汽车的大街上。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但我却继续迈着脚步。我在去哪里?我突然像迷路的人那样,回头望着走来的路,就这样走着……
我没有去碧蹄。
迟到了四十分钟的我,比往常更努力地工作。每当电话铃声响起,我都会心里一沉,但每次都是客户打来的,或是找同事的。我忍不住往东杰家里打了电话,没有人接。想象了一会儿空无一人的东杰房间响起电话铃声,我放下了听筒。
下班后,我马上回了家。
“有没有找我的电话?”
“真是的,白天怎么会有电话找小叔子啊?”嫂子不耐烦地对我说。
直到午夜都没有人打来电话。
碧蹄,我去过那里。我从小听到和想象的碧蹄,是一下车就弥漫着石灰味儿的地方。但实际路过看到的碧蹄却是现代化的——高楼林立,街上行驶着很多高级车。本来只以火葬场闻名的那里,现在已成了值得一去的游乐园。
我做了整晚的噩梦,梦里我掉进水里挣扎着,水边连一棵野草都没有。在灰色的沼泽中,我挥动着胳膊挣扎着。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我抬起头才看到那个抓起我的人,那是东杰的脸。尖叫着放开手,一晃我已经在岸上了。东杰的脸正在水中往下沉,我抓住他的胳膊拼命往上拉。水位变得越来越高,不论如何拉,东杰都不能呼吸。
随着短促的呻吟醒来后,我又睡着了。东杰站在碧蹄的街上,我呼喊着东杰。站在奔驰的车流之间,他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他的嗓子里喷着火,他那似哭似笑的脸被火焰包围着,火焰没有在空中散开,而是烧着他的全身。
因为弥漫的石灰味儿,我紧紧抱着脖子倒下了。不知是谁抓住我的腋窝,扶我站了起来。是善珠,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一个男人的脸从正面靠近我,是东杰的脸。他的眼睛对不上焦,嘴角流着口水的男人在靠近我。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拜托!”
我流着汗从被窝里起来了,发出了哽咽声。为了止住哭声,我咬住了棉被。天还很暗,还要很久才会亮。
第二天我去了单位,像往常一样工作。东杰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像往常一样下了班。
又过了一天,东杰打来了电话,刚好是我穿好外套要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同事喊我名字,就拿起了听筒。
“是我,东杰。”
他没有给我机会问什么。
“我要离开了。”
我拿着听筒的手在冒着汗,一块沉重的东西堵住了我的嗓子眼儿。
“你会来送送我吗?”
我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东杰再次提议道:
“今晚十点半,我们在清凉里站的钟楼见,好不好?”
“好。”
我艰难而短促地回了一声,结束了通话。
我穿着外套,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同事们陆续下了班,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盯着挂钟。
到清凉里站三十分钟就足够了,但我没到九点就走出了办公室。
将要离开的和回来的人挤满了车站广场。我站在钟楼前等着,像是等待我所错过的一切那样,像是等待我没有珍惜,只是轻蔑地任其流逝的青春那样,默默等着。好像只有等待才能饶恕我一样,一等再等。
快到十一点,东杰才到达。穿着破旧野战外套的东杰手上拿着黄色纸袋。
东杰慢慢走到了我面前。他原本胖胖的脸现在瘦得不像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五六岁。他伸出了手,我知道那只手的触感,是温暖又黏糊糊的手。我莫名地害羞,马上放开了手。
我们并排站着,望向昏暗的广场。那些打算在夜行列车上吃夜宵的人,挤满了广场中间开着灯的小商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去哪里?”我打破许久的沉默问道。为了确定这句话说得是否合适,我焦躁地看着东杰的侧脸。
“东海。”东杰回答道,“有个东西要还回那里。”
他的眼眶有深陷的阴影,那阴影中有双眼睛在闪着光。他紧盯着每一个走过广场的人的脸。
我没有再问下去,没有问东杰如命一样抱着的纸袋里装的是什么。
东海港的风景掠过眼前,像房子一样大的商船和渔船进出港口,东杰站在港口的栏杆旁。混凝土地面被海水打湿了。我看到他手里破碎的青春,像雨雪一样散开。
眉毛感觉到了凉意。东杰的脸上也挂着水滴,他没有擦。
“说是要下雪,原来是雨。”我用手背擦着额头说道。
“是啊,是今年的第一场雨。”东杰像跟着学一样,冷冰冰地回应道。
东杰的眉毛上有新的水滴在流下来,他没有去擦。东杰的鼻子和嘴喷着白色火花一样的哈气,从脸颊上淌下来的不是汗水,而是凉凉的雨水。雨水弄花了他那脏兮兮的野战外套。
“谢谢你能出来。”
东杰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却深情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东杰带头向车站走了过去,我跟在后面。他像被勾了魂,任凭水坑里的水打湿皮鞋,直直地向前走着。
不平整的广场水泥地面上有多处积水。走进车站,检票口开着,东杰站到了队伍最后。扛着旅行包、双手拿着行李包的人群不断被站台处的黑暗吸过去。
东杰的车票被站务员的检票钳打穿了。
“东杰啊。”我不知为何喊住了他。
东杰转过身看向我,他可能想对我微笑,但只是咧着嘴。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都笑不出来,像是有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伸过来堵住了我的鼻子和嘴。
东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站台的黑暗中,看不见了。站在我身后的人们匆匆忙忙地推搡,我被他们的行李又挤又撞,像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
我向着检票口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站务员向我索要车票,这时我听到了汽笛声。
混浊的汽笛声幽幽地传到我所在的火车站,我推开了站务员。
“抓、抓住那小子!”
我不顾站务员的谩骂,飞奔而去。列车仍停在站台,我刚要跳上去时,列车开动了。我脚下一滑,摔倒在湿滑的站台上。我爬起来,列车逐渐加速,我拼尽全力奔跑。
我抓住了车门栏杆,把右脚踏了上去。雨点猛烈地打在脸上,我把左脚也放到了踏板上。
火车车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我靠着车厢门瘫坐下来,喘着粗气。摔倒时受伤的膝盖和脏兮兮的手掌火辣辣地疼。我像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一样,揉着眼睛,望向雨中闪耀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