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坐上夜行列车,是我错过复学日期的时候。我因秋季学期开始三周后才退伍,错过了复学日期。新学期到来之前,我都在无所事事地到处乱跑。
朋友们大都在军营。听说只有东杰结束了短暂的防卫兵生活,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让东杰看到让我感到不光彩的剃掉头发的样子。因此,我一直推迟联系东杰,直到秋天结束。
那时我像着魔似的想坐夜行列车。尽管我坐过,但它仍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正值自由身的我之所以没有欣然去坐列车,只是因为不能去清凉里站。乘坐十多站地铁就能到达的地方,却让我感觉非常遥远和荒凉。像是去流放地一样,脚步极不情愿。
入伍前母亲去世了,家里的氛围逐渐黯淡。前一年父亲从公务员职位退了下来。一向精力充沛的父亲头发明显变白了,脸上有了一块块老年斑。在地方大学上学的二哥在服丧期满后,连一通电话都不愿意打过来。如果不是节日,他也不会来首尔。
大哥结婚了,嫂子来到了家里,所以还算维持着家的样子。嫂子只比我大一岁,对我很亲切。但不知为何,我从她身上感觉到了冰冷的气息。有时,在嫂子做的饭里嚼到沙粒,我会因为不好意思吐而咽下去;不想把衣服放到外面让她洗,我会穿上带有污垢和被汗水湿透的衣服。
我无法忍受在家里的时间,吃完早饭就会飞也似的跑出门。在街上走累了,就去书店翻看根本不会买的书;坐在茶馆装出一副等朋友的样子,欣赏着女人们。等夜幕降临时我才回家,那些上下翻飞的落叶随着我的脚步沙沙作响。
秋天过去了,记得首尔市区下的不是初雪,而是雨夹雪的那天,我看到我的头发像以前一样蓬松了。快到下班时间,我到东杰的办公室门口,给他打了电话。
东杰推开高高的旋转门,露出了他那修长的身躯。
“不愧是你啊,这么悄无声息地回来像话吗?”
东杰跟我握手,他的手又温暖又黏黏的。我看着他那依旧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忽然感到孤独,赶紧把手抽了出来。
我们不知该做什么好,于是找个地方喝了酒。东杰那洪亮声音的粗糙表面被打磨得很细腻。他去掉了对话中随意说出的脏话,不知怎么竟是老一代人的口吻。当我无法忍受我那松松垮垮的、无力的青春时,东杰正过着如此紧凑的生活,想到这里,我感到更加孤独。
我们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军队里不怎么愉快的故事,还有他工作上的事情,以及其他过去的故事,我们时不时要小心翼翼地抚摸像瓶子碎片一样的沉默。看了好几次手表的东杰,还没到十点就说:“我们回家吧。”
“还记得夜班列车吗?”我立刻问道。东杰往后仰着微胖的上身穿西服,一边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一边用眼神催促我继续说。他的眼睛好像瞬间亮了。
“像念咒语一样记着清凉里站的三个咨询电话,不停拨打后,好不容易拨通就会闭上眼睛这样问:‘有去江陵的夜行列车票吗?’”
东杰停下系紧领带的动作,突然大笑起来。坐在邻桌像是公司职员的男人们停下聊天,斜眼看着东杰哧哧地笑。
“客服说没有,可能是最近火了,很多人都坐那班列车出去玩。但是很奇怪,听到没票,我异乎寻常地放下心,然后才能回家……突然觉得能理解你了。”
“我全忘了。”
收起笑脸的东杰没有附和我的话,而是简短地低声嘟囔着。他的眼神黯然失色。
沉默了一会儿。为了换个话题,他故意放松地询问我的复学计划。从他那应酬式的声音中,我感到一种明知道是变质的食物,但仍然吞下时的烂乎乎且忧郁的感觉。
“再来一杯,就一杯。”
走出酒吧,我指了指路边的小吃摊。
我还不想回家。我觉得我无法在清醒的状态下忍受深夜的市内公交和醉酒的乘客。家里等着我的沉默,嫂子在厨房一角准备好的饭桌,翻开桌布就是静静放着的勺子和筷子,喝完水后走进一如既往张着嘴的黑暗房间,我讨厌这些。
直到接近午夜,我都没有放走东杰,因为委屈和愤懑。愤懑于我在军营里浪费的青春,还有漫长的人生路,于是我喝多了。东杰没有因为自己第二天要上班而摆谱,为了感谢他能这样,我在放纵中喝醉了。
在断断续续的意识里,我接连说我“委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着酒,说自己委屈;用力放下酒杯,说自己委屈。
“什么?委屈什么?”
我对呆呆看着我的东杰无缘无故地发了火:“难道你就没有委屈的事吗?”
东杰喝了不少,几次想抢走我的杯子,最后似乎也放弃了。可能觉得这时候还不如一起醉,所以他喝得比我更快。
喝着喝着,东杰越来越沉默寡言。身材高大的人保持沉默,他的身体像一堵墙。我徒劳地提高嗓门,试图在那堵墙上开个裂缝。“委屈啊,我委屈啊。”但是墙没有动。
走出小吃摊,雨夹雪变成了雪花。我们踉跄地并排站着,望着路灯下飞舞的雪花。大大的雪花朦胧地和着光,落在人行道,还有我的眉毛和脸颊上。
这时东杰突然捂住双耳,瘫坐在地上。就像高耸而笨重的建筑倒塌一样,他的身体垮塌了。双膝下跪的东杰,将上身贴到积雪的人行道上。
“火车车轮声……”
东杰用额头砸着地面,咬紧牙喘着粗气。我吓得想把他扶起来,但没能稳住,和他一起瘫坐在地上。
“火车车轮,能听到火车车轮声……”
我感觉自己酒醒了,人行道地砖、路灯、雪花在恍惚着。
这又是什么,这又是藏在哪里的家伙?我像被泼了冷水一样变得清醒起来。东杰的眼睛里流下大滴的眼泪,只在下葬母亲时见过的泪珠接连落下。
“我们离开吧。”
东杰用拳头擦着眼泪站了起来,用有力的手扶起了在原地站不起来一直乱挥胳膊的我。
“你,太晚了,列车已经发车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着。
东杰用他特有的果断而响亮的嗓音喊道:“时间什么的无所谓!”
“你不是驾驶兵吗?再怎么醉也开得了车。”东杰用拳头砸了停在路边静静地落满了雪花的货车车窗,坚硬的玻璃窗没有被打碎。我搂住连续挥拳的东杰,大喊道:“清醒点啊,你这家伙,连钥匙都没有,能发动引擎吗?”
东杰发出野兽般的哭声,甩开了我的胳膊,疯子似的跑到停满车的胡同里。我叫着东杰,我的身体不听使唤,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我磕磕绊绊地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东杰喘着粗气。每当气喘吁吁地深呼吸时,不安的瞳孔就会晕乎乎地探索黑暗。我再次调整好重心,对着冲向汽车的他喊道:
“这里,看这里!”
我指了指一辆自行车,一辆停在拉下卷帘门的洗衣店前的自行车。
东杰狂笑起来。
“骑这个要去哪儿啊?”东杰胡乱地又捏又晃我的脸,冷嘲热讽地说道。
他的手在我冻僵的脸庞上像火球一样热。一阵笑声过后,他脸上的悲壮感消失了。
他笑着走向路灯,走到路灯下,他张开了双臂。被灯光照耀全身的他好像在喊“万岁”。雪花聚到他的身上。数秒钟的沉默过后,他老实地放下了手臂。
这是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我骑上了它。因醉意,没骑几米我就栽倒了。在一旁看着的东杰从后面跟上来,扶起了倒下的自行车。
“你骑。”我拍着衣角上的雪和泥土说。
东杰默默地摇了摇头,在黑暗中微微地笑着。
数分钟前还在他脸上的疯狂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极度疲劳和努力挤出的笑容。正如他突如其来的泪水让我吃惊一样,他突如其来的放弃也让我不知所措。
“骑。”我再次用力地说。
东杰不得已接过自行车。我本以为穿着西服且身材魁梧的东杰骑自行车的样子会很可笑,没想到恰恰相反,车子敏捷地滑向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中。
我追着他,却赶不上,拐过街角的东杰已然不见踪影。突然,在这夜晚的街道,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孤独地奔跑。
这是梦吗?
我觉得这条路永远都不会结束。我想,东杰骑着那辆旧自行车滑到了我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我艰难地迈着蹒跚的脚步,不知走了多久,我发现了东杰。东杰倒在了关着门的破败的店铺前。自行车轮慢慢停止转动,他的外套上堆起了雪花。
一瞬间我以为他死了。看着倒在雪中的东杰,我把他的头抬起来。他的额头上破了个口子,我害怕地摸了一下,东杰呻吟起来。
“喝太多了……”
东杰睁开了眼睛。近看,他的脸被雪光反射,像个孩子气的少年。他抬起无力的手,拍了拍我的脸,笑了。
“没有受伤,只是喝醉了。”
我扶起了东杰。光是他的身体就已经很重了,所以我不得不把自行车扔在那里。为了方便打车我们要往大路上走,中途我们瘫坐在地上好几次。
“出租车,出租车!”
我们像竞拍者那样高举着手大喊着。好不容易打到拼车时,我冻得牙齿在打架。东杰闭着眼睛向司机说着回家的路。
他家在厚岩洞,下了出租车,还要往上走一大段弯曲又狭窄的小巷。在小巷里,东杰说了好几次让我回去。
“行了,我可以了,有打车钱吗?”
“我不想回家,没有人等我。”我向东杰大喊道,“不要管我在哪里睡。”
走到巷子尽头,就是东杰家。僵硬地推开轻闭的外门,有单独一个入口的半地下出租屋,东杰从兜里拿出钥匙,打开门。跨过门槛,是兼具洗漱间和厨房功能的不到五坪的空间。我不小心踢翻了搓衣板和靠在墙边的锅,看着慌忙地将东西归位的我,东杰低声地笑了。
黑暗中隐约蜷缩着的几床被子,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
东杰脱下皮鞋进了房间,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进来啊。”
他脱下外衣,随意丢到了被子旁。
“关上门,到这边啊。”
屋里漆黑一片。脱下鞋,关上门,我手脚并用,慢吞吞地到了东杰身边,像幼虫一样蜷伏着。他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背的一半碰到地板,凉凉的。
很奇怪。
在自己家里总是睡不着,但现在我的身体却非常渴望睡觉。总是令我烦闷不已的黑暗,现在却混进寂静的空气中,抚摸着我疲惫又醉去的身体。
可能因为睡不着,东杰翻着身子。他的眼泪、呐喊声、自行车、灯光、散落的雪花在黑暗中飘浮,我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因为口渴要起床喝水,睁开眼睛时发现屋里开着灯。不知是谁帮我脱了衣服,我只穿着内衣,盖着软绵绵的开司米纶被躺着。因为是高枕头,我可能一直张着嘴睡。东杰靠在我对面的墙上抽着烟,无力地笑着问我:
“还好吧?”
我从他散乱的头发下看到了昨晚的伤口。
“现在是……”
我揉了揉眼睛,把不舒服的枕头从脖子下推开了,后脑勺感觉到了硬而温暖的地板。
“六点半。”东杰熄灭了香烟。
“我妈做饭了,一起吃吧。我马上就要上班了。”
我拦住了东杰。
“不用了,和她说饭就不吃了,给我拿一杯水吧。”
东杰咯咯笑着。
“到了家里你就是客人,客人要听女主人的才行。”
房门外的厨房里传来了东杰母亲切菜的声音、碗碰撞的声音、清洁球摩擦的声音、下水道里水流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刚要抬头,一阵晕晕的醉意却涌上来。
房门突然打开,一位头发上滴着水、穿着睡衣的姑娘走了进来。
我吓一跳,想要起身,东杰低声笑了。
“她是我妹妹善珠,大学毕业后,在设计公司上班。善珠啊,打个招呼。”
高高瘦瘦的姑娘用毛巾卷起长发,轻轻点着头向我打招呼。
“我要换衣服,可以出去一会儿吗?或者就待在被窝里?”
善珠的声音像女主播一样清澈、明亮,脸都没洗的我害羞了起来——因为只穿着内衣,不能起身到外面。
我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在厚厚的被子里费力地呼吸着。我突然想:原来这就是我一直好奇的东杰的清晨啊!原来妹妹准备上班换衣服,他才避开视线抽烟。
换好衣服,善珠转过身去化妆。这时,我穿上外套,来到厨房洗脸。东杰妈妈热情地把洗脸盆放到了我面前。她满脸皱纹,像长了麻子。
“您受惊了吧?给您添了麻烦,不知如何是好。”我因为羞愧和抱歉而红着脸。
“东杰第一次带朋友来家里。”
东杰的母亲没有理会我的道歉,把用石油炉加热的水倒进盆里。打上肥皂,我先洗了脸,再把水倒掉。她重新向盆里倒了热水,加了些冷水,用手试了试温度。
“妈妈!”
还没醒酒的我流着不知缘由的泪水。为了不让人发现,我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脸。
我边用毛巾擦脸边进了房间,发现我的铺位被整理得很整洁。估摸不到六坪的房间,叠了被子后显得更宽敞了。那一小会儿工夫,东杰梳好了头发,正穿着衬衫的他见我进来,马上走出了打开的房门。
那时,我在床铺上发现了被东杰挡住而没看到的被窝。善珠停下画眉毛的手,朗声对我说:“是二哥。听说了吧?”
“东杰有弟弟吗?”
我一惊讶,善珠反而慌了神。善珠从小小的粉扑上移开视线,看着我的脸。她只化了一只眼妆的脸,给了我奇妙的印象。
“我哥没说过吗?”
我低头看了善珠那只化妆后奇怪的大眼睛。善珠先是沉思的样子,然后起身大步走向了被子。她的短毛织裙下露着内衬。
“要看东柱哥的脸吗?”
善珠的眼睛在发光。没等我回答,她就掀开了被子。
我手里的毛巾差点掉了。
那里有张东杰的脸。突出的颧骨,长长的嘴,一切都和东杰一模一样,我没有看错,他嘴角有明显的口水印。
看着我惊讶的脸,善珠露出明朗的笑容。把被子盖上,善珠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化妆。我像丢了魂一样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善珠很快化完妆,脸白得像个瓷娃娃。盖上粉扑后,她转向我刚要说什么,这时从房门外传来东杰洪亮的声音。
“准备吃饭了。”
善珠迈着小碎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东杰熟练地端起饭桌,跨过门槛。
小小的饭桌,因为有我,东杰的母亲没了位置,所以她好像要晚点吃。我推辞说因为宿醉没有胃口,但在一家三口的劝说下,还是拿起了勺子。
“没准备什么,我们每天都吃这些……”东杰的母亲不知所措地说。因为她的话,我感到抱歉,顾不上胃难受,一个劲儿地动着勺子。
咽着粗糙的饭粒,我脑海里始终想着躺在被窝里的那张脸。
“再来啊,带着别的朋友再来玩。”
我向东杰母亲鞠躬道别时,她用粗糙的手握住我的手再三叮嘱。
我和兄妹俩一起走出了大门,昨晚因为酒劲,没有意识到道路很陡还有积雪,很容易就会滑倒。善珠踩着高跟鞋轻松地走着下坡路。跨过冰面,想要踩上有煤灰的地方,为了稳住重心,善珠高举着双臂。她的紫色外套肘部磨得很光滑。
东杰和我看着善珠的背影,并肩走着。
“你从早上开始怎么了?”
因为在被窝里看到的脸庞,我一直无法隐藏内心的混乱,一和东杰对上眼,就会慌张,只能避开他的视线。还没等我想好怎么搪塞东杰,走在前面的善珠像唱歌似的喊道:
“我给他看了东柱哥的脸!”
东杰微笑的脸色变了。
“哥,你都不跟别人说你有双胞胎弟弟吗?跟要好的朋友也不说?这个哥哥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在客人面前,你怎么说话呢?”
东杰低声责备善珠,但那责备声不知为何蔫蔫的。
“为什么隐瞒东柱哥的事?”
善珠停下脚步转身问道,精心修理过的眉毛蹙在一起。
东杰回了句“算了”,然后超过我和善珠走在了前面。善珠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东杰快步走出巷子,留下长长的背影。善珠长长的头发间露出白皙的颈部,我看着很凉。
东杰站在路边等着善珠和我。我的目光无处安放,觉得这冰冷的氛围是因我而起的。
善珠的单位好像和我家是一个方向。
“坐那辆公交车就行,应该是我先下车。”善珠拉住了我的胳膊,一瞬间她露出阳光般的笑容。东杰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但马上又咬着嘴唇,呆呆地望着马路对面的竖式招牌。
“下次再联系。”
我伸出了手,东杰握住了我的手。
“走好。”
善珠和我坐到公交车座位上后,东杰向我们挥了挥手。
公交车出发了。车窗外的东杰背向公交车走着,笔直的背影透着忧郁。善珠告诉我,东杰每天要走三站地去地铁站。
“真是踏实的人,对吧?”
坐在窗边的善珠望着远去的东杰,喃喃道。
其实,善珠的脸并不漂亮,有着像男人一样的高颧骨,可是她那好好收拾过的眉毛和又小又薄的嘴唇看着很是精致。可能是因为她爽朗又带有挑衅的语气,感觉善珠洗完脸也总是会散发出肥皂味。我因为喜欢这个姑娘,所以脸不自觉地变红了。她那假小子似的行为中,带着些许成熟感。
“但东杰哥随时会抛弃我们离去。”
善珠用手掌胡乱擦去车窗上的哈气,白白的手沾了黑色的污水,她若无其事地用前座的垫布擦着手。
“东柱哥是十四岁的时候变成那样的。爸爸去世后没多久,两个哥哥开始打工,每天清晨都去送牛奶。有一天东杰哥生病了,东柱哥干着两个人的活,不小心滚下了坡道。后来还好,摘掉了氧气面罩,但这都十多年了,东柱哥也没有恢复意识。康复医院也说他恢复不了,让我们带他回家。”
白色的前坐垫布沾了黑黑的污渍。善珠看一下手上的余渍,又往垫布上擦手,又看一下手,反复做着这个动作。
“但我妈和东杰哥都没有放弃希望,不管怎么说,东柱哥还活着。唯一说要放弃的人是我。”善珠停下手上的动作,透过刚擦过的窗户忧郁地看着外面,“其实我也没放弃希望。”
善珠说东柱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她说受苦的人是妈妈,从早到晚都要照顾小儿子。“东柱哥那样以后,东杰哥就变了一个人。他会很着急,偶尔会大发雷霆,很可怕,想活得比谁都完整。我看他就像……”
善珠咬着嘴唇停下了。
“像要把卧病不起的东柱哥的那一份人生也一起活出来。东杰哥喝醉后回家,就会抓住东柱哥的肩膀喊:‘快点起来,连你的那一份一起活着,我快要疯了……’”
很奇怪的姑娘,刚刚还含着笑的眼里滚下了一滴眼泪。善珠用刚刚擦过窗户的手不经意地抹着脸,费了力气化好的眼妆下出现了小小的污渍。
“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表现得怎么样?虽然东杰哥现在和我们一起生活着,但有时候感觉他像是收拾好行李的人。没关系,如果东杰哥离开,我会养活东柱哥和妈妈的。”
善珠用哭腔笑着说。
“我偶尔觉得东杰哥真的离开我们,会更好。有一个生病的人就够了,我担心这样下去,东杰哥也会生病……”善珠不能自已,仰头眨着眼睛,嘴角仍带着微笑,眼泪最终没有流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善珠的身子比想象中还要单薄,后背只剩下骨头。
善珠比我先下了车。她很有活力地走着,当公交车要经过她身边时,她向我使劲挥了挥手。我坐到了车窗旁她坐过的位子上,感受着她的余温。
和善珠短暂的相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感觉她像很粗糙的布匹,互补色线条在她身上交织成大胆的搭配感。我想着她洁净的后颈传来的不为人知的触感,咬了咬嘴唇。
昨晚我们做过的疯狂举动,我一件件想起来了,感悟到一个事实后,我非常震惊。
东杰他是想要背叛。他每次喝醉后就扯的夜行列车故事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当非常尖锐的尖牙用力咬着嘴唇嘟囔着“是耳鸣”时,堵住双耳坐在地上哭喊时,东杰都是在背叛床铺上蠕动着的自己的分身。他想逃离牡蛎壳般的单间房、手背开裂的妈妈,还有妹妹衣袖上磨得发亮的肘印。
很早之前,东杰就背叛着他人生的一切。
我开始觉得他很可怕。他比任何人都理直气壮,比任何人都坚强。他没有对任何人倾诉过自己的痛苦。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明事理,向所有人施以热情的善意。
因为有将要离开的想法,东杰才能挺到现在。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才能如此坚强。因为有只需逃离一次就能完成自己人生的夜行列车,所以他不需要羡慕任何已完成的人生,也可以无视生活中处处遇到的不如意。
我想起了东杰昨晚在黑暗中不知缘由的微笑,我的头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蒙蒙的。那微笑是什么?是在放弃赌上了他一切的像细线一样的逃离希望吗?死了心后才笑的吗?
那一天我再次坐上了夜行列车。
和善珠分开后,我回到家,在大门口按了门铃,嫂子跑了出来。
“夜不归宿怎么不说一下啊?公公好像整晚都没睡。”
我没有辩解,厚着脸皮笑了笑,拜托嫂子给点钱。
“什么钱?”
“明天跟您解释。”
我再次向她要钱,嫂子转身进屋去取。我像浪荡青年一样,靠在大门上抽着烟。
“今天晚上一定要往家里打电话啊,我是说要和公公通话。”嫂子说。
我敷衍着,逃也似的出了巷子。
早上的车站很冷清,我买到了火车票。晚上十一点之前,我无事可做。我不顾皮鞋里被雪浸湿冻僵的脚趾,在街上四处游荡,试图找到昨晚东杰和我扔掉自行车的地方,但那只是徒劳。我看到一个公共电话亭,便进去给家里打了电话。
“喂。”
嫂子接了电话,嗓门很高,我放下了听筒。
按下东杰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在拨通之前,我放下了听筒。
“东杰啊。”我取出退出来的硬币,喃喃自语道。
我坐上了列车。
三年来第一次坐的夜行列车很是热闹,座位都已经坐满,还能看到几个买了站票的人。我的座位靠近出口。我的前面和旁边分别有四个人一组的年轻大学生,他们在大声闹着。听着他们的吉他声和歌声,我回想起三年前酒后坐上这趟列车的事。
那时候我们把东杰一个人留在首尔,离开了,微醺状态下唱着歌离开了。这次我也是留下东杰离开的,但没有喝醉,也没有可以一起唱歌的人。
离开很容易,只有这一点是一样的。对我来说,离开或留下没有什么差别。不管我在哪里,世界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离开清凉里站,列车开始提速。我想,它是在漆黑的轨道上跑的。
随即我突然开始怀念轨道旁边的房子、窗户、窗帘,还有在那里密密麻麻睡着的人们。倚着靠背,我像回到久违的故乡一样感到惬意,我睡着了。
每次伴随着歇斯底里的蜂鸣声传来提示下一站的语音播报时,我都会从浅睡中醒来。大学生们还在挣扎着唱着歌。我看到了窗外冬天茂密的树木。
过了桥,有个煞风景的十字路口,还有电线杆。马路边,成串橙黄色的灯泡像果实结在人们的家里。黑暗中有道路指示牌、树丛、河和白铁皮屋顶。所有水田和旱田都在黑暗之中。有停泊着的货车,睡着的天和地,睡着的人们,仓库和农用机具,还有列车驶过以后,整晚延伸着的空空轨道。
坐在我旁边的中老年人拿起装着干明太鱼的包裹在原州下车了。时间到了半夜十二点半,车门一开,一个年轻女人拿着鼓鼓的旅行包上了车。穿着褪色带毛外套的女人涂了红色口红。一直吵闹不停的年轻人安静了下来,他们用些许好奇的目光看着女人会坐到哪里。女人坐到了我旁边,她没有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她费力地将包扔到行李架上后,散了架似的坐到了座位上。
快到堤川时,我看到了一条小河,漆黑的水面上泛着灯光。那真是静谧的风景。进入太白线后,每当火车灯光照亮黑暗,邻近铁道的地方都会闪过矮矮的房屋。
我想这个时分大家应该都睡着了吧,首尔的酒吧应该也都关门了。寂静的马路上只有收费的出租车在疾驰着。我想着东杰的房间,他们也应该都睡着了。
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把头埋在前座靠背上,努力想要入睡。看她难受的样子,我提议和她换位置。“我已经睡醒了,请靠在窗户这边吧。”
女人没怎么谦让就和我换了位置。她在努力寻找舒服的睡姿,像幼虫一样弯着腰屈膝坐着。她把自己的外套挂在车窗上后,把头埋进了外套里。看起来这是尝试过的姿势中最舒适的,女人很快睡着了,她看起来睡得非常平静。我猜想,她在自己的城市里每天都无法入睡。就像哪怕是一小会儿都不能熟睡的我,却在东杰房间睡得很沉那样,在这奔驰的火车上她才能睡着。
夜越深,我越清醒。时间过了凌晨三点,再过一会儿就要破晓了。随着黎明的到来,火车就会到达海边。
“东杰,你看这个。”
我紧盯着窗外的黑暗。
“我在去往大海。”
女人蜷缩的肩膀轻轻打了个寒战。我把外套盖在她的背上,抱着外套的女人嘴巴动了动。盖着我脏兮兮的破旧衣服,女人睡得很平静。
列车离开了道溪,女人从睡梦中醒来,看着我迷迷糊糊地笑着,并把外套还给我。
“您去哪里?”像是表示感谢,女人淡淡地问道。在摆弄着头发并坐正身体的女人身上,散发出了很久没换水的花瓶里才有的酸酸的香味。
“您去哪里?”我没有回答,反问道。
“我去东海。”
“东海有什么?”
“有港口。”
“是很大的港口吗?”
“是的,非常大。”
我们没有再说话。突然,我感觉很久以前就认识她。
一直不知疲惫的吵闹的大学生在进入岭东线时才好不容易睡着,到了东海站他们都下车了。女人和他们一起下了车。
我茫然地望着车窗外远去的女人背影,我突然觉得是不是为了遇见那个女人才坐的这趟列车。我平白无故地想念起素不相识的她。
背着登山包、带有孩子气的年轻人提议要帮女人拿沉重的行李。女人犹豫了一下,就把行李交给了他们。年轻人开心地走向检票口。接下来,他们会去爬五台山或武陵溪谷,中午时分会打开行李,点燃准备好的炉子。
语音播报说因为列车检修,会停站十七分钟,所以我披上外套来到站台。去江陵的旅客们纷纷出来透气,车长也和旅客们谈笑着。
我看到了阴险地趴在那里的几条轨道。黑色货运列车躺在那上面。广阔的车站东侧可能是看不见的大海,非常黑,看不到一点灯光。西边天空上挂着如悲伤的眉毛般的新月。
我依旧是一具空壳。这一切都是梦。这黎明、为了上班而洗头发的善珠、早餐饭桌、满脸皱纹的东杰妈妈、用石油炉加热的洗脸水、在床铺上翻来翻去的东杰分身,那些才是现实。就像三年前坐夜行列车时那样,我在首尔的清晨游荡着。
在车厢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的心情会变得阴暗;走到车窗能照进阳光的地方,我的心情又会变得明亮。
我听到了提醒发车的刺耳的哨子声。聊着天的列车长和旅客们回到了车厢。哨子声再次响起,列车开动了。夜行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消失不见时,只有我被留在了空空荡荡的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