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中国传统文人最热衷的文学体裁。而中国古代的诗,尤其是唐诗,也作为中国特色的文化符号为全世界所熟知和赞誉。古人对诗的定义,最早的、也是影响最大的,恐怕就是“诗言志”三个字了。今天我们就谈一谈“诗”字,以及关于“诗言志”的故事。
《说文》:“诗,志也。从‘言’,‘寺’声。”许慎认为“诗”是一个形声字,其本义就是“志”。“志”就是心意,《说文》:“志,意也。从‘心’,‘之’声。”不难看出,《说文》中对“诗”字的解释,就是来自“诗言志”这句话。“诗言志”据记载最早出自《尚书·舜典》,原文如下: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夔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舜帝时有个主管音乐的大臣也叫作夔,这个名字或许跟那神兽也有些关系,因为他击石拊石,百兽都能跟着起舞。《尚书·舜典》中记载了尧与舜的事迹,这段话里的“帝”是指舜帝。舜即位后,命夔主持音乐,教导太子,都教导些什么呢?正直而温柔,宽厚而庄重,刚强而不严苛,简易而不傲慢。古人讲究礼乐教化,礼是礼法,乐就是音乐,而音乐的作用并不像我们今人理解的那样是为了提高欣赏水平、提升个人艺术品位云云,其只是为了纯粹的道德修养。礼与乐,仅是形式的不同,其旨趣则是一致的。
早期的诗是配乐唱出来的,所以跟音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里边提到的诗、歌、声、律都是音乐的组成部分,而诗列于首位,最被看重,因为相比于声律,诗有文字的记载,更容易理解、学习和传承,所以其作为心志的表达,在礼乐教化中有着重要的意义。从上面教导太子的那几点也不难看出,“诗言志”所表达的心意绝不是一般的内心想法,而是关乎道德修养的正统思想。古人非常重视诗教,《诗经》也作为“五经”之一有着不容置疑的经典地位。而《诗经》的经典,也并不在于它的文学性,不因为它是高雅的艺术,只因为它是政治隐喻、是道德纲要、是思想指南。
我觉得,在古人的理解中,“诗”更应该是个会意字。而“诗言志”的说法,就来自其字形——“诗”字的两部分,左边是“言”,右边是“志”。不过“诗”字的右边是“寺”,并不是“志”(左“言”右“志”是“誌”字,表示标志、记录的意思,今天的简化字里跟“志”字合并了)。右边是“寺”的“诗”会不会是会意字呢?那就要看“寺”字是什么意思了。我们通常对“寺”字的认识肯定是寺庙的“寺”了,不过“寺”的本来面目却是大理寺的“寺”,即朝廷的执法机构。据说汉末三国时期佛教开始传入中国,当时社会战乱频仍,很多朝廷执法机构(也就是寺)都闲置了下来,就被改造成了僧人聚居传法的地点,后来也就用“寺”字来表示寺院了。《说文》:“寺,廷也。有法度者也。”“寺”就是法度,就是准则,若再将其与“志”字比较,我们会发现两者整齐的对称性,“志”从“心”,“寺”从“寸”(“寸”的字形就是手,用作部首,一般都表示跟手有关的事物),心手相应,一个是内在的目标,一个是外在的准则。所谓“诗言志”,就是将内在的目标表达出来,成为外在的准则了吧。
《诗经》中的诗,来自遥远的上古时代,其源头肯定有民谣俗谚的成分,但其编写和最终成形,必然出自上层贵族之手,因为在那个年代,下层人民是不可能掌握文字的,也不会讲究钟鼓礼乐。(直到魏晋南北朝,下层人民仍没有条件和动力读书识字。唐宋以后印刷术发展,读书成本降低,加之科举制度实行,下层有了向上层流动的机会后,才有了读书的条件和动力。)所以不管国风还是雅颂,《诗经》中所言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就是真正的君子淑女,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诗经》中所言的“贻我彤管”,那彤管就是佩玉,也不是什么红草管之类的普通东西。若不能相信这些,也没法真正理解《诗经》了。
《诗经》中的诗,又经过孔子的整理、战国儒者的传习,至汉代被确立为经典,这个过程,就是一个政教化的过程。(史称孔子删诗,由三千删至三百,可能有些夸张,但肯定是删掉了一些的——《左传》中引的诗就有《诗经》未收的。)孔子给《诗经》的诗赋予了强大的政治和社会功用,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就是说诗可用来抒发内心的理想,可用来反映社会的状况,可用来号召团结众人,也可用来表达心中的不平,对执政者提出劝谏。近了说可以用来孝敬父母,远了说可以用来事奉君主;而且还能博闻广识,多了解鸟兽草木。孔子的话主要针对的是《诗经》,但同时也把诗这种文体的功用表述得足够全面了,这段话也成了后世评诗的一个指导性纲领。此后的两千年间,《诗经》一直是文人士大夫必修的功课,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古人诗作中也有着大量的道德文章、政治讽喻,只不过今天不再推崇,大都不为人关注罢了。
清末民国倡导革命,思想界弃传统儒家观念如敝屣,《诗经》也摇身一变,被标榜成了劳动人民的文学创造,而其经学意义则绝口不提;即使偶尔言及,也全用来批判和反对,态度鄙夷之至。这种激进的思潮一直延续至今,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诗经》为什么被称作“经”了。
因着政教的意义,诗的地位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很高。我们都知道,唐诗之所以发达,不光是因为诗体的成熟,更因为唐代把诗作为科举考试的一门。也就是说,诗写得好是有机会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不管什么时代,只要跟考试挂上钩的,就没有理由不红火。所以唐代的文人,不管水平高低,都能作上几首诗。广泛的群众基础之下,出来那么一些顶尖的高手,就是水到渠成的了。宋代以后,诗在考试中的权重下降,也辉煌不再了。
不过,即使诗的本来功用是道德文章,但因着它优美而精巧的形式,被有闲阶级掌握,也难免走上了艺术的道路。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在魏晋南北朝时代已经喊出,陆机在其《文赋》里说“诗缘情而绮靡”,就不顾及其教化作用了;而南北朝的很多皇帝都擅长绮艳的宫体诗,也成了时代的风气。此后,“诗缘情”与“诗言志”并列,成为中国诗论的两大思想,各行其是。虽然正统知识分子对“诗缘情”难免会有些鄙薄和顾忌,但这股创作的力量也始终保持着,并在唐宋以后出现的新文体——词中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成了中国诗歌在艺术上得以不断更新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