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三不朽”之说,所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也。这“三不朽”,一直是中国传统士人所追求的人生的终极价值。
“三不朽”之说,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鲁国大夫叔孙豹(穆叔)到晋国去,晋卿士匄(音gài,士匄即范宣子)去迎接他,相见以后,士匄问了个问题:“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叔孙豹没有回答他。士匄又说:“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其是之谓乎?”叔孙豹不以为然,说:“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非不朽也。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
士匄家世显赫,在晋国位列上卿,他问叔孙豹什么是“死而不朽”,显然是要引起话题宣扬一下自家的优越感。叔孙豹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开始他并没有搭茬。这样,士匄难免有些无趣,但他还是忍不住把这层优越感说了出来,即从虞、夏直至春秋,士匄的家族都是名门大姓,绵延不绝,正所谓“世不绝祀”。没想到,叔孙豹听了以后,并没有顺着士匄的意思应承,而是表示了反对,认为他的家族只能算“世禄”,不能称为“不朽”,同时就说出了这个影响了中国两千余年的著名的“三不朽”。
人类总要面对死亡,如何战胜死亡是人类一直努力探索的课题,实践起来大体有两方面:一方面,是长生不死的尝试,这本是很积极的,但因着难以实现,并不被大多数人的理性经验所认可;另一方面,就是将自己的血脉、精神、思想传承下去,士匄家族的“世不绝祀”显然是被大多数人接受和追求的典范,这也是中国传统的社会组织以家庭、父子为本位的原因。但是,人们难免还有更高的精神层面的追求,就生出这所谓的“三不朽”了。下面我们就从字义与应用的角度聊聊这“德”“功”“言”三个字。
《说文》:“德,升也。从‘彳’,‘惪’声。”“升也”二字很让人摸不着头脑,徐锴在《说文解字系传》里解释说“升闻曰德”,引用了《尚书》中的话“玄德升闻”,说的是舜的品德被尧帝所闻知,“升”就是“上”的意思,“升闻”就是“上闻”。古人常用“上闻”这个词,表示被上级(常指帝王)所闻知。如此,《说文》中的“升也”,或许是“升闻也”的简写,或许是漏掉了“闻”字。徐锴的解释虽很贴切,但仍难令所有人信服。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提出,“升”就是“登”,而“登”表示“得”的意思,他的论证颇显复杂而迂曲,此不详述,其目的大概就是在不推翻许慎的前提下,证明“德”字的本义就是“得”而已。“德”与“得”读音相同,字形也比较接近。《说文》:“得,行有所得也。从‘彳’,‘ ’声。”许慎认为“德”和“得”都是形声字,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它们的声符。“惪”,《说文》:“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从‘直’,从‘心’。”“㝵”又写作“䙷”,《说文》:“取也,从‘见’,从‘寸’。”(从更早的字形来看,“䙷”的上部不是“见【見】”字,而是“贝【貝】”字,如甲骨文
,金文
。)这样看两个字的解释就清楚多了,很显然,“惪”与“㝵(䙷)”都表示得到的意思,只不过“惪”更抽象,表示内心的所得,所以从“心”;而“㝵(䙷)”则更形象,所以从“寸(手)”而已。“德”“得”的本义也应跟“惪”“㝵(䙷)”相对应,这样它们的关系就理顺了。
“德”本表内心之所得,内心所得越多,就越充实、丰富,越有智慧、才能,越能明辨是非,这些表现出来的就是我们所谓的“品德”了。所以好的品德并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需要很高的修养和不断的完善。而能达到“立德”程度的不朽,更是要超越一般的好品德的。对于《左传》中“太上有立德”这句话,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解释说:“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要成为后人的垂范,要最广泛地帮助众人,这样的“德”才能不朽。
“功”字,《说文》:“以劳定国也。从‘力’,从‘工’,‘工’亦声。”这个“功”,可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一般意义上的功劳,而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最大的功劳,用个成语来说明就是“丰功伟绩”了。所以,“立功”能不朽,也就顺理成章了。孔颖达对“其次有立功”的解释是:“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也是这样的意思。
“立功”的意义足够现实,也足够刺激,更足以彰显男性的气概,所以古代男子常有去战场建功立业的志向,即使是熟读经典的文人,也不能抵挡这种欲望。我们熟悉的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就是个生动的体现,而大词人辛弃疾也曾数次上战场杀敌,虽屡遭权臣压迫,一生都未放弃抗金复国的愿望。虽如此,在正统的观念中,“立功”之价值仍不及“立德”。《论语》中记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就昭示了这一点。《韶》是舜时的乐曲名,《武》是周武王时的乐曲名。在孔子眼里,《武》不及《韶》,正因为舜是以德服人,而武王则是以战功得天下,其差距正在于“未尽善也”。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反对战争和强权,而崇尚德治。虽然武王推翻商纣的战争也是世人所公认的正义之战,但相比于以德服人,还是差一等的。
下面说“言”字。《说文》:“言,直言曰言,论难曰语。从‘口’,‘䇂’声。”(小篆作“ ”,隶定后发展成了楷书的字形)。“直言曰言,论难曰语”的说法出自《诗经》毛传,意思是直接说出的话叫作“言”,而议论问答的话叫作“语”。这句话主要区别“言”“语”两字在用法上的分工,而《说文》引用这句话,目的还是要表达两者意义相近,用“语”来解释“言”而已。
“言”就是话,而说出来的话是可以令人不朽的。上古的史官有左史和右史,《汉书》中称其分工是“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君王与大臣的言论会被记载下来。本文开头所讲的叔孙豹与士匄的对话就是被记载下来的“言”。但若要达到“不朽”,也不是一般的“言”,孔颖达说:“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叔孙豹所说的“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就是这样。臧文仲是一个很有作为的鲁国大夫,史书中记载了他许多事迹,而他的话也有流传,比如“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在后世多被人引用。
若非王公权臣,“立言”也能实现,最主要的实现方式就是著书立说了,而这也是读书人的专长所在。虽然后世制度将读书与考试做官联接了起来,但著书立说的理想依然在读书人的心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魏文帝曹丕在他著名的《典论·论文》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显然是发挥了“不朽”之义,对文章的评价可谓臻于至极了。“立德”“立功”可名载史册,而“立言”,甚至不需“良史之辞”,即可靠一己之力而传之后世。
当然在古时,受条件的限制,“立言”也并非易事,而历史长河的淘汰与选择,也让很多人的著作湮没无闻。今日互联网大发展,任何人都可以让自己的文章传播,都有机会得到认同和追捧,但有多少能达到“立言”的水准、能在后世流传,也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