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稿:四只眼睛

特约稿:四只眼睛

内田也哉子

是枝裕和其人,一如他的眼睛。

若要打比方的话,那双眼睛好似琥珀。色泽就不用说了。琥珀是树脂历经数千万年的岁月石化的产物,也是唯一源自植物的宝石。它散发着温柔的光彩,人称“太阳石”,却也拥有能将昆虫封印在悠久时光中的骇人之处。在这两方面,两者似乎也有共通之处。

还有那罕见的眼神。仿佛凝视陌生事物的幼童,笔直地、专注地,仅仅是看着这个世界。要知道,单纯地看比什么都难。因为大人看东西的时候,总有或多或少的成见,于是便会下意识地从扭曲的角度去看待对象拥有的纯粹。更何况,人一看到不熟知的东西,就会尽可能迅速地在心中做出判断,好让自己安心。然而,他的眼睛永远不会轻易评判,而是选择静静地、单纯地观察。

从被观察者的角度出发,再明亮温柔的眼神,也很容易变成某种恐怖的体验。在是枝导演面前,没有比装模作样更无意义、更滑稽的事情了。只要站在那双眼睛的正对面,你便会寻思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自己说出口的话、身体表现出的动作又有怎样的意义,空虚感随着汗液渗出体外。所以在他面前,你永远只能真实。要么就尽量不加修饰,要么即便话语虚假,也得带着“是否能说出真正的谎言”的心态去与他对峙。

任视野被森罗万象所遮挡,是枝导演的眼睛都一定能笔直地、专注地、仅仅这样持续看着。要不了多久,它们便会升华成是枝裕和的作品,一面映照这个世界的镜子。

树木希林其人,一如她的眼睛。

所谓的“睨视”,即斜视,指看法、想法与一般人不同,偏激。某位韩国影评人曾用这个词形容过树木希林的眼睛。

“她拥有凝视当下的眼睛,也拥有同时凝视过去或未来的眼睛。所以,这位演员很神秘,也很可怕。”

明明盯着眼前的人或事物,心思却飞到了别处——事实上,她时常给旁人留下这样的感觉。殊不知,她像是没在看,却已看见一切。准确得骇人。就连背后的光景,她也许都看得清清楚楚。

孩子是不在乎道理的,只管舒不舒服。还记得我儿子才一岁的时候,每次见到她靠近,都会拼命后退,远离她的视线,高喊:

“外婆,别看我!别看我!!”

当事人却哈哈大笑,用佩服的口吻说道:

“这孩子好厉害呀,知道我在看他呢!”

是枝裕和与树木希林的“四目相交”,堪称“事件”。至少对他们两人而言,变化之大必定足以比肩公历里的公元前和公元后。他们的关系不是挚友、母子,亦非师徒。然而,说三者兼有也未尝不可。

在电影这个平台上邂逅的眼睛和眼睛,如果彼此不契合,便有可能发展成相互憎恶,也有可能遭遇名为死心的静寂降临的不幸。可若能完美交融,便能在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中变得心有灵犀,以“导演之眼”索求的“演员之身”,在创造力的指引下,为名为电影的魔物注入生命。在创造的现场,这般无上幸福难得一遇,可悲可叹。这也从侧面体现出,两人的视点之契合堪称奇迹。

作为导演和演员,两人在十二年里合作了六部电影。他们高度共享了描绘“司空见惯的日常”的困难与必然性,这样的关系是何等稀有。四只眼睛捕捉到了流淌其中的滑稽与哀伤的变幻,有着卓越的一致性。希林本是个极端不求上进的人,她在对作品、导演甚至自己都不抱期望的状态下,当了半个多世纪的演员。这样一个没有理想也没有热情,把“只是按邀约顺序接活罢了”挂在嘴边,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人,竟在不知不觉中与是枝导演合作了一次又一次。除此之外,又何须多言。

在去世的几星期前,希林把她在国立医院病房里做的梦讲给我听。准确地说,我们是靠笔交流的,因为她当时已经很难开口出声了。

8月22日是向田老师飞机坠落的日子

是久世导演的叔父跳进鸣门海峡的日子。

昨晚 是枝导演跟工作人员一起 把行李箱撂在一边 睡在门口。

唉 我心想他还是来了啊 后来 看到他们在重症监护室 各自睡下 我就放心了。他说他要拍德纳芙跟旧情人见面的咖啡厅 在这儿找外景地 开了记者招待会 还要见几个人。

从外面看,以前那棵七叶树的花开了,好美啊 还有外面的大堂(最要紧的是画面哦)

问题是要用东京都的国立场地 对小池知事、安倍首相不理不睬——

又被人挑毛病可就麻烦啦——

那段时间,是枝导演为了筹备凯瑟琳·德纳芙主演的新作在巴黎和东京之间来回奔波。但他还是挂念着情况不佳的希林,多次提出想见她一面。可我每次转达,她都默默摇头。事实上,在《小偷家族》于戛纳国际电影节获得金棕榈奖,是枝导演得到全世界祝福的时候,她曾亲口对导演这样说:

“忘了我这个老婆子,把你的时间用在年轻人身上。我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听到医生明确告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并切实感觉到体力正在衰退时,希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抽身”。而且越是她珍视的东西,道别越是干脆。身外物早已整理妥当,墓地也早就安排好了。在人际关系方面,她用非常单方面的形式表达了“道谢”“道歉”与“道别”。就连对分居四十余年的丈夫内田裕也,她也是某天在电话里道别的。没有比这更能体现树木希林其人的逸事了。说干就干,不管对方怎么想,都要画上自己的句号。这样的姿态,正是原原本本的她。

有时候,希林会如此说起是枝导演。

“在拍摄现场的是枝导演啊,反正就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就好像拍电影是一件特别特别开心的事情似的。演员从小孩子到老年人都有,总不可能事事顺心呀。可他从不发火,特别有耐心,认认真真,毫不马虎,对谁都一视同仁,在享受表演的同时制作电影。真希望每个演员都能体验一下这种导演的现场啊。”

生在这个世界上,能邂逅天职的人怕是不多。而这两位毫无疑问是带着“导演”与“演员”的使命降生的。他们奇迹般地生在同一个国度,虽然时期稍有错位,却也活在同一个时代,成了能够相互感应的盟友。如今,盟友已不在人世。作为两人身边的旁观者,作为树木希林的家人,这一回轮到我对是枝导演说了:

“是枝导演,感谢您,遇见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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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A MAY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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