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词

悼词

附记

守灵会后,再次回到巴黎的我收到了也哉子女士发来的邮件:“能否请您致悼词?”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由于开机在即,我实在无法回国参加告别仪式,只得请桥爪功老师代读。重压之下,我熬了三个晚上,在酒店房间里写完了悼词。其中的内容与本书收录的访谈略有重复,但我还是决定将桥爪老师代读的整篇悼词原原本本地刊登出来。

首先,请允许我为无法亲自来到告别仪式的会场致辞诚挚道歉。各位遗属,还有到场的各位来宾,非常抱歉。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您了,希林老师。但您也许并不想看到我来到这里,带着哭腔与您告别吧。我甚至能想象出这样一幕景象——见我呆若木鸡,您轻轻揪住我的袖肘,带着顽童般的笑容,跟平时一样盯着我的脸看,说道:

“你啊……又不是家属,要哭丧着脸到什么时候呀。”

字典上说,悼词是“哀悼逝者的文字”。而告别仪式,顾名思义就是“与逝者道别的仪式”。

得知希林老师罹患重病,我便有了这一天终将到来的觉悟,也做了思想准备。可是说句实话,我万万没想到不得不与老师道别的日子竟会来得如此突然,一时间手足无措。我的亲生母亲在很久之前离开了人世,而现在我仿佛第二次失去了母亲一般,陷在哀伤的泥沼之中,难以自拔。对我来说,您的存在就是如此特别。

我与您初次见面是在2007年,交情不过十年出头而已。所以我能够谈及的,仅仅是您漫长演员生涯最后的寥寥数页。我这样一个人,真能胜任致悼词的重责吗?我深感惶恐,踌躇再三,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此刻代替我诵读悼词的桥爪功老师与希林老师同年进入文学座研究所。两人以“桥爪”“Chaki”相称,交情深厚。

我曾邀请两位老师在影片中扮演一对夫妻。在拍摄工作之余,我有幸与二位在鹿儿岛共进晚餐。二位你一言我一语,犹如双口相声的对话着实精彩极了。

我们并排坐在吧台,一边吃天妇罗,一边聊着赡养费、整容这种您最爱的话题,笑声不断。期间谈到表演,二位的观点更是犀利无比。五十余年积淀而成的、对彼此的人格和表演的尊敬溢于言表,教我发自内心地羡慕。我便想,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站在对等的立场和二位进行那样的互动就好了。虽然愿望最终未能实现,但是像这样请桥爪老师代为诵读悼词,竟让我生出一种欣喜的错觉,仿佛自己也稍稍参与了二位的对话。

希林老师与我相差大约二十岁,但说句不怕冒犯的话,我们的关系大概可以用“投契”来概括。最关键的是,我们相遇的时机仿佛也蕴含缘分。2007年,我开始筹备以家母为原型的电影《步履不停》,而希林老师在前一年失去了久世光彦导演这个盟友。

如果久世导演仍然健在,希林老师还会不会选择我作为和自己共同打造作品的导演,并指引我前进呢?——这个疑问时常掠过我的脑海。

久世导演本想把《东京塔》拍成电视剧,却未能实现。而您在电影版中扮演了“老妈”一角。鉴于存在这样的来龙去脉,我也能感觉到其中未尽的“心愿”。当然,在您眼中,我的影子从未与久世导演的身姿重合,但我总觉得自己或多或少继承了您和久世导演之间确确实实存在过的、并且曾一度中断的“缘分”。

其实我并不清楚希林老师对我青睐有加的理由。也许这跟我从电视界起步,在电影界没有可以仰仗的师长有关。您可怜我孤苦伶仃,这才对我格外关照。

所以每次有电影上映,您都不打电话给我,而是直接联系制片人打听票房,担心上座率不理想。得到肯定的答复,您便说:“那下一部就有得拍啦。太好了,太好了……”您就像一位慈母,时刻惦念着不成器的儿子。这样的问询电话,一直持续到我最新一部作品上映。

希林老师带我吃过各种美味佳肴。

还记得您一进店门就对主厨发号施令:“我想把套餐里每道菜都尝一遍,但分量要减半。”到了寿司馆,您又给师傅出难题:“可有可无凑数的就省了吧,从最好吃的开始,上一半就行。”聊起和森繁久弥老师、渥美清老师、久世光彦导演的回忆,您又会惟妙惟肖地模仿每一个人的小动作和口吻,为我再现场景。独享这些宝贵的逸事是何等幸运,我能做的不过是随声附和。离开餐馆后,您会问我:“你猜刚才多少钱?”又会像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笑着说:“便宜吧?所以我专挑中午去。晚上可贵啦……”在那样的场合显露的庶民面孔,同样充满魅力。

与您共度的时光本就非常愉快,但我也许是想借助和您的相伴,来弥补为人子却没能在人生中抽出时间陪伴生母的悔恨,满足那渴望从头来过却不可能实现的心愿。这些心思我从未说出口,但希林老师向来观察力敏锐,肯定打从一开始就瞧出来了吧。通过在制作电影的过程中将希林老师看成自己的母亲,和老师一同进餐交谈,我的丧母之痛渐渐得到了平复。然而伤痛尚未彻底平复,我又失去了另一位母亲,又要开始平复新的伤痛了。

刚才我斗胆用“投契”二字概括希林老师与自己的关系。不过我们的价值观当然不是完全一致的。还记得有一次,我们聊起了自己喜欢的编剧。听到我不假思索地报出向田邦子老师的名字,您一反常态,立刻绷起脸,直直地盯着我的脸问:“嗬,有趣在哪里啊?”当希林老师用“嗬,有趣在哪里啊?”“嗬,为什么啊?”之类的问题发起攻击时,能否给出有说服力的回答,将会直接决定希林老师对那个人的评价。

我直冒冷汗,分析起向田剧本的魅力。您却说:“啊……是我们不再合作之后的作品呢……”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有着释然与寂寞交织的不可思议的回响。

我能站在自己的角度想象出,您对向田老师的下笔之慢束手无策,却也有着和久世导演一起在电视上尽情玩耍过的骄傲,以及您对向田老师得病后转向严肃的电视剧、转向文学这件事做何感想。

电视和广告都是播完便会消失的东西。也许正是这份不留任何痕迹的痛快,和您不拘一格的潇洒哲学格外“投契”吧。

2005年,您患上了和向田老师一样的病。自那时起,您将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会“留存下来”的电影。也从以背景演员的身份塑造独特印象,变成了饰演肩负整部作品的角色,包括主角。我从未直接问过您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却也紧跟着您变化的脚步,邀请您参演我的电影。

然而我有时也会担心,遇上我、和我共同创作会不会夺走您举手投足中的那一缕“轻快”呢?那可是您的魅力所在。不过我应该是杞人忧天了。

您明明说过“我已经没有体力再拍电视连续剧啦”,可是wide show、烟花大会的直播节目一旦发出邀约,您都会欣然答应。我问您为什么,您是这么回答:“我在测试自己作为一个艺人,在当下的时代能有多少意义和价值啦。”

您的轻快,以及不刻意摒弃“杂味”的态度,在电视界出身的我眼里也是一种巨大的魅力。

所以当您的讣告在新闻中传播,听到各种各样的人将您称为“女演员”“巨星级女演员”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丝别扭。

我甚至觉得,这样反而把您说狭隘了。想必您也有同感吧。

“我没那么机灵的……”

“我的演技‘抽屉’没那么多……”

这就是您对“演员树木希林”的自我评价。拒绝邀约的时候,您也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好比筹拍《比海更深》的时候,您带着一度收下的剧本来到我的办公室,一遍遍重复这两句话推辞。就这样,一个说“我演不了”,另一个说“非您不可”,剧本在桌上来来回回了一个小时之久。

然而一旦开拍,您便竭尽全力为角色注入生命,教人完全察觉不出当初的犹豫。在休息室换好衣服,跪坐在团地的窗边,全神贯注地背着台词……一如新人演员的勤奋模样,至今历历在目。

而在去年春天,我邀请您加盟《小偷家族》的时候,剧本还没写好,您却一口答应。我早已做好您会拒绝的思想准备,所以松了口气,却也感到不解。

后来,拍摄工作顺利完成。3月30日,您来到办公室,给我看了您的PET片子。显示癌细胞转移的小黑点竟已布满您全身的骨骼。

医生说,您怕是撑不到明年了。您对我说:“就是这么回事,这部电影果然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合作呀。”

我知道“那个时刻”已在不远处,却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来到了我跟前。一时间,我不禁语塞。

我后悔让您演了一个在电影中死去的角色。不过我也许早就有所察觉,便邀请了几位想让您认识的演员参演,还轻率地试图在电影中先与您道别。

希林老师之所以接下这个角色,是否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呢?

因为在去年十二月,刚开拍没多久的时候,您就对来采访的记者们说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参与是枝导演的电影”。您肯定是打算等影片制作完毕、6月8日上映之后,就痛痛快快地终结我们两人的关系吧。那天,您抓着我的胳膊,拄着拐杖走上舞台。临别时,您是这么对我说的:

“忘了我这个老婆子,把你的时间用在年轻人身上。我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而且您说到做到。从第二天起,我数次约您出来喝茶,您却数次拒绝了我。我慌了。因为我还没有像您那样做好思想准备啊。您骨折住院的时候,我明知见不到您,却还是写了一封信,塞进了您家的信箱。信上写的尽是没能当面传达给您的感激,太以自我为中心,真是惭愧极了。

转瞬间,您就离开了我们。

接到消息之后,我急忙回国参加了守灵会。三个月不见的您,浑身散发着一种端庄而沉静的美。

在亲眼见到您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您不见我,其实是对我的体贴。您是不忍心让我深陷在失去您的悲伤中。

我学着电影中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的样子,用指尖触碰您的头发与额头。

然后,我把您在电影中说的最后一句话奉还给了灵柩中的您。

我认为,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这个人的存在就会遍及世间。失去母亲之后,我反而能从各种事物中,能从街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身上发现她的存在。我试图这样想来克服悲伤。

如今,您的家人失去了妻子、母亲、姐姐、祖母。他们的悲伤定不是我们这样的外人所能估量的。

然而今日一别,也意味着您的存在将脱离肉体,遍布世间。我由衷地希望,大家能用这样的方式接受您的离去。

最后,请原谅我再提一件私事。

希林老师,您辞世的9月15日恰恰也是家母的忌日。在与母亲永别的日子,我又像这样失去了母亲指引我遇见的您。这样的巧合,更使我孤寂难耐。

或许我不该牵强附会,把失去母亲和与您相遇联系在一起。可正因为我想把失去母亲这件事化为作品,才能够遇见您,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所以这一次,被留下的我也要竭尽全力,将失去您这件事升华成别样的东西。我认为,作为一个在您的人生路上与您结伴行走过片刻的人,这是我的责任。

当初是您把孑然一身的我捡了回去,留在身边倾注爱意呵护。我也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是报答了您的恩情。

最后,请允许我望向您已离去的背影,再重复一遍对灵柩中的您说的最后的话:

希林老师,

感谢您与我相遇。

就此别过。

2018年9月30日
是枝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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