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森繁老师口述、久世导演笔录而成的《大遗言书》[20]一书中提到了他和您在《七个孙子》中的初次邂逅,您还记得吗?就是关东煮摊子的那场戏。
树木 嗯。那个场景是应森繁老师的要求设计的。他说:“总在家里多那个啊,帮我弄个能喝点小酒的地方吧。”他演的是大公司的社长,却提出“搞个开在家附近的那种关东煮摊子”。于是就有了我饰演的女佣去摊子接他、一把抓住他带走的那场戏。
当时赤坂正好有个关东煮摊子,久世导演就去找摊主帮忙,把摊子拉了过来。接着森繁老师又提了个要求:“把路面稍微弄斜一点吧。”——这也是他的过人之处。不是在陡坡上,而是在稍微有点坡度的路上有个关东煮摊。关东煮摊子有一条长椅,几个客人坐在上面吃吃喝喝。但是因为路面是斜的,客人会渐渐溜到一边去。于是大家都管那个摊子叫“溜车”。比如“老爷子上哪儿去啦?”“溜车去了吧”(笑)。我跟久世导演都不由得感叹,这个点子可真厉害。就好像给一次性相机取名“能拍出来”⑥似的,思路完全一样呢。森繁老师很久以前就开始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了。就连摊子的椅子,原本大概也不是连着的,是在森繁老师的授意下特意弄成了长椅。虽然都是不值一提的小细节,但森繁老师就是有本事在一瞬间打造出那样的场景来,真是太厉害了。
是枝 当时您有句台词是“老爷子,时间不早了,快回去吧”,我还记得您用了某个地方的口音。
树木 对对。
是枝 那到底是哪里的口音?
树木 我出生在东京的神田,所以哪里的方言都不会讲。实在没办法,只能说得含含糊糊。那个年代有很多东北出身的女佣,嘴巴不会张得很开,所以吐字不太清晰。
是枝 然后女佣的戏份就变多了。
树木 对。就算剧本上没写,只要老爷子一出场,女佣就得陪着。每场戏都有女佣,真是亏死了。
是枝 因为出场费没涨(笑),工作量却增加了。
树木 不过在那段时间里,森繁老师教我认识到了人的有趣之处。也许很多人都能想到要拉个小吃摊子过来,可是把路稍微弄出点坡度这样的点子就很难想到了。我是真心佩服他。
是枝 森繁老师每天都能想出这样的点子吗?
树木 他的点子简直随处可见。为了跟他抗衡,我也构思了各种各样的点子,却不会提前告诉他我准备怎么干,而是在彩排的时候给他来个突然袭击,惹得他咯咯笑。看到他笑了,我就心想“啊,这么演应该没问题”。
是枝 当时您才二十多岁吧?
树木 对。你瞧,小津导演的电影片场总是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发出脚步声或者其他声响。森繁老师进场的时候,摄影棚里也是静悄悄的。因为大腕来了,世界是绕着他转的。大家都这么对待森繁老师,他本人也清楚。可我明明还是个小年轻,却完全不在乎这些。所以我稍微演出点剧本里没有的东西,大家就会齐刷刷地去看森繁老师的脸色。森繁老师一给出回应,大家就会松一口气。总而言之,一切都以他为中心。
出场费也是,我每集一万,森繁老师每集一百二十万。作为演员,我跟他就是一万跟一百二十万的差距。虽然是那样一个时代,但我只是因为剧组需要女佣出场才去的,又觉得什么时候不当演员都行,所以我心里对森繁老师并没有特别高的评价。只是意识到为了不输给他要多动脑子。现在回想起来,反倒由衷觉得他是位了不起的人物。那样的演员真是难得一遇啊。
是枝 森繁老师年纪轻轻就开始演上了年纪的角色了,您之所以想要在《寺内贯太郎一家》里尝试扮演老婆婆,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吗?
树木 不,那倒不是。事后一打听才知道,森繁老师是在四十九岁的时候演了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我那个时候是三十多岁,其实演什么都无所谓啦,只是觉得演老婆婆的话,就不用动来动去了(笑)。
是枝 结果演了个动得还挺多的老婆婆(笑)。
树木 动得可多了。有一次,久世导演提了个特别有趣的想法。那是一场用到吊桥的戏。我以为吊桥已经放下来了,就走了过去,结果桥升上去了,于是走到半路便踩空掉下来了。正常演的话,就是走走走,然后扑通一声掉下去,谁知久世导演跟我说:“你能不能在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游两下?”就是让我通过游泳的动作,在一瞬间表现出“怎么会这样呢”的心理活动。他总会给出这种特别有真实感的指示。这样的事情还挺多的呢。
是枝 久世导演的书里还提到,在《七个孙子》里有一场您去相亲的戏,拍摄的时候,森繁老师突然提出要“剃女佣的后颈发”。树木 对,他突然说:“拿剃刀来!”
是枝 在彩排的时候吗?
树木 正式开拍前。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彩排啊。
是枝 那就是他突然想到的吧。
树木 “在套廊剃”这个点子也是,反正他的点子就是比导演来得快。在套廊的阳光下,咔嚓咔嚓地剃女佣的后颈发。
是枝 而跟您相亲的人就是渥美清老师。
树木 是森繁老师带他来的,说“有个叫渥美清的不错”。
是枝 那时渥美老师还没红吧?
树木 是他刚通过《在梦中相会吧》[21]崭露头角的时候。他在名片上画了自己的脸,走到哪儿发到哪儿呢。
是枝 森繁老师经常把在别处相中的人带到自己的节目上来吗?您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
树木 他也经常带“这个”(小指)来呢(笑)。“这个”来的时候啊,他可有意思了。那叫一个心神不宁啊。我当时就觉得男人可真有意思,说可爱也行吧。而且啊,那种姑娘的演技往往都不行。
是枝 (笑)在这方面会受个人喜好的影响呢。
树木 对对。所以我才觉得有意思嘛。有一次,我跟他说:“你挑‘这个’的品位不怎么样嘛。”他回答:“哎呀,其实有过一个特别棒的。我不是输在男子汉气概上,而是输在了钱上。”我心想,能在钱上压过森繁老师一头的会是谁啊,结果他说:“嗯……田中角荣[22]。”(笑)
是枝 真的假的?
树木 嗯,我听他亲口说的。他坚持主张自己“不是输在男子汉气概上”,还跟我炫耀说“那真是个好女人啊”。真是可爱死了。
是枝 听说他去世前不久还经常跟您一起吃饭呢。
树木 去个东京会馆什么的。
是枝 是他叫您的吗?
树木 嗯。久世导演跟我因为口舌之祸[23]不再合作的时候,最揪心的就是森繁老师了。“我说你啊,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差不多是时候合作了吧?”——这就是他送给我的最后的话。我真的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不光是我,当时经常出入他那边,还有跟他搭过戏的人,都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啊。
说着说着,我就回忆起了很多事……在久世导演的葬礼上,森繁老师说了这么一句话:“久世啊,你何必这么急急忙忙地走了呢。”把一个人的死说成“急急忙忙地走”,这句话还是很有他的风范的。
是枝 有森繁老师独特的味道呢。
树木 他还有句经典台词呢:“你还那么年轻,我能替你就好了。”久世导演夸他“说得真妙”,他却说:“不不不,后面还有呢。‘神真是太残忍了’,加起来才是一整套。”可是在久世导演的葬礼上,却成了“急急忙忙地走了”(笑)。
是枝 鸭下信一[24]老师在书里提到,森繁老师参演了小津(安二郎)导演的电影,结果吃尽了苦头。那些事他有没有跟您亲口说过?
树木 欸!没跟我说过呢。他演的是哪部?
是枝 《小早川家之秋》[25]。小津导演为什么要请森繁老师呢?森繁老师是“会做”的人,而小津导演是“不让做”的人啊。
树木 他的确没法像笠(智众)老师那样站着纹丝不动呢。他跟我一样,只要是自己周围的东西,都要摆弄摆弄。导演大概跟他明说了“请你什么都别做”吧。
是枝 书里写的是,小津导演对他说:“你真擅长啊。”
树木 “你真擅长啊”……好气人哦。搞不好他在我跟前发过几句牢骚呢。
重看本次访谈的记录后,我意识到萩本钦一老师对“演艺界”的理解和希林老师口中的“演艺界”有些许不同,不过我还是决定带着反思,将对话内容原原本本收录进来。
从严格意义上讲,我在访谈中提到的萩本钦一老师所用的说法应该是“电视艺”。
他是浅草出身的搞笑艺人。从电视这一媒体的原创性出发,他认为电视所展现的不应该是和舞台上一样的专业表演,而应该是“外行人”搞错了节奏,或是抖包袱冷场时引爆的“欢笑”。他将其命名为“电视艺”。众多(电视业界的)专业人士嗤之以鼻,他却无比热爱电视的这种外行性。在我看来,萩本老师的这种态度,也许跟希林老师当年积极主动参演戏剧演员敬而远之的电视剧和广告的态度有着某些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