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作为艺人②的站位

揣摩作为艺人②的站位

是枝 从文学座走向电视界的转折点是广告,这样的经历大概只有您才有吧。

树木 比起演员,我更多是把自己看成置身于演艺界的人。“艺人”的意识要更强一些。虽然我会以演员的身份去表演某个角色,但我会想:“作为一个艺人,我此刻站在哪个位置上呢?是以怎样的状态站着的呢?”然后想办法颠覆这个站位,把观众的期望带到意料之外的方向上去,虽然每两次就有一次会搞砸(笑)。从那样的角度看自己是很有意思的。所以演什么角色固然重要,但是琢磨琢磨“在2016年让这个人演这个角色到底如何啊”会更有趣。毕竟我不是那种过个几十年再看还会留下什么的演员。不过,这当然也取决于导演啦。是演员都会塑造角色,可我还会或多或少地感觉到,“这种东西大家已经看腻了吧”“观众已经不想看这种东西吧”“大家想要的是这样的东西吧”。

是枝 这一点和谁比较接近呢?森繁老师吗?

树木 我很少在演员里见到这种类型呢。别看森繁老师那副样子,其实他还挺喜欢演戏的。他演过好几次舞台剧版《屋顶上的小提琴手》[14],收获了无数喝彩……可我完全没有那种欲望。所以我并不是像他。大家做演员的时候,都不会考虑自己在演艺界处于什么位置,仅仅是纯粹地表演。

想当年,舞台剧演员属一流,电影演员算二流,只有三流演员才上电视。广告最没人瞧得上,大家都说:“演技会劣化,拍这玩意的演员简直不像话。”而我就是在那样一个时代带头出演了广告。

是枝 那是……您的性情使然吗?

树木 是吧。之前跟你说过没有?我拍的第一支广告。那时我还在文学座跑龙套呢,演个路人甲啦,在舞台两头喊几声啦,在后台值个班啦。有人找到文学座,说要给酱油店拍一支本地播出的广告。不是什么名店,是个听都没听过的名字,而且广告只放三个月左右。文学座的人都觉得“四流演员才拍广告”,肯定不会接。而我当时刚好因为跟森繁老师演《七个孙子》开始上电视了。人家就想:“反正她已经在上电视了,要不就她吧!”于是便来找我了。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接!”

诗人长田弘[15]是我的朋友。我跟他说:“有人找我拍这样的广告……”他便说:“不错啊!就说‘酱油认准××牌’呗?‘就是酱么回事’,怎么样?”(笑)我当时还想呢,原来诗人也会讲那么无聊的笑话啊。不过到了拍摄现场,我就拿起酱油,试着说了他想出来的广告词:“酱油认准××牌。就是酱么回事。”谁知他们真用了那条,做成了十五秒的广告,只在东海地区播出。结果被全国发行的周刊杂志《SUNDAY每日》评为“年度十大蹩脚广告”的第三名呢。

是枝 “蹩脚广告”吗(笑)?

树木 对啊。前两名是全国播出的广告呢。我还以为本地广告是不会有人看的,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点点渗进世间的有趣之处,第一次感觉到演艺界真有意思。与其作为一个演员活着,我更喜欢活在演艺界中。虽然那是最讨人厌的地方,但我要置身在这演艺界看遍各种各样的人。多有意思啊。想要走演艺之路的人啊,什么样的都有。像你这么正派的可是相当少见呢(笑)。

是枝 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会像您刚才那样使用“艺人”这个词,那就是萩本钦一[16]老师。虽然他的类型跟您不太一样。我跟他聊过一次,他把“演艺界”“演艺界人士”和“艺人”区分开了。

树木 这样啊。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演艺界是个很有趣的世界。

是枝 不拘泥于舞台剧演员至上主义,大概就是您能灵活应对各种局面的秘诀。您不单会演戏,还上综艺节目,在电影节的颁奖礼上都能发表最高境界的讽刺……我一直暗暗感叹,您的反应可真快啊。

树木 哪有,我也没少犯傻啦(笑)。犯傻归犯傻,也是演艺界的一部分。演艺界就是那样的地方。光安安静静地待着,不犯一点错误,那就不是演艺界了。栽跟头也好,犯傻也罢,都是“且玩焉,生于世”[17]嘛。会碰到开心的事,也会遇到不开心的事。但是只要告诉自己演艺界就是那样的世界,它就渐渐不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地方了。虽然直到某个时间节点,我都没察觉到自己原本并不讨厌那样的世界。

是枝 您也有过讨厌演艺界的时期吗?

树木 有一阵子我一年到头都被wide show追着跑,大吵特吵,觉得烦透了,发誓绝不在媒体上发表评论,也绝不在媒体上露面。但是有一天,我老公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说你啊,你面对的不是报社跟头衔,而是人啊。来的都是人啊。你就不能多考虑考虑这些吗?”

是枝 好犀利啊。

树木 没什么大不了的呀,我本来也很喜欢那种世界。所以我的后半辈子是越活越有意思了。我所处的位置恰好跟受人爱戴的年纪重合,这让我进入了一个特别舒服的状态。能以这种状态走多远呢?我也在想,有朝一日会不会有人给我挖个坑,让我扑通一声掉进去呢(笑)?我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啊。

是枝 我在哪里读到过,您见wide show的团队半夜还守在您家门口,就说“很冷吧”,还把他们都请进屋里,让他们“想问什么就尽管问”。

树木 不是半夜啦。这不是嫌他们堵在门口给街坊邻居添麻烦嘛。再说了,要是他们有明确的目的也就罢了,连个目的都没有,一直干等着,那多辛苦啊。毕竟“他们也是人”啊。这份功劳,得算在内田裕也头上。

是枝 说回广告吧。“把美的人拍得更美,并非如此的也拍得恰如其分”,听说这句富士胶片的广告语是您想出来的。

树木 不,原本是川崎徹[18]先生构思了一句广告语——“富士彩色胶片,美人拍出来美,不美的拍出来也美”。我问他:“什么样的胶片能把不美的人拍得美啊?”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而且“不美”这个说法,听起来不是怪凄凉的吗?我本就是不美的人,所以就提议改成“并非如此的”。那么把后半句改成“拍得恰如其分”是不是更实在一点呢?我跟川崎先生就这么达成一致了。

是枝 这措辞真是太妙了。

树木 我就是心想“那句话有点假啊”。这种念头大概一直发挥着晴雨表的作用。说某种食物“好吃”的时候,我也会琢磨:“它比什么东西‘好吃’?”对于赞美之词,我还是比较小心的。

是枝 制作电影的时候也得有这样的意识呢。

树木 是啊。要是制作者忘记了这一点,观众就会腻烦。

是枝 您跟久世光彦导演也是分开了好久之后才合作了一支广告吧?

树木 嗯,“东京电话”的广告。麦肯广告公司的总监说他特别想拍我,问我愿不愿意演,我当时开出的条件是“跟久世导演合作”。要是久世导演接了,大家都会同意的。加藤治子老师也说“久世去我就去”呢。

是枝 在那之前,您也跟久世导演合作过很多广告吗?

树木 对,不过有些我说了你大概也不知道,比如有一支是给一家叫“高山晃一开发”的公司拍的。当时我在《寺内贯太郎一家》里演的老婆婆特别火,所以在广告里我也是老婆婆的扮相。工作人员搭了恐山③一样的布景,还插了好多写着“高山晃一开发”的红旗。我就在正中央弹琵琶。“这次找高山晃一开发,下次也找高山晃一开发,无论干什么——噔噔!都找高山晃一开发——噔噔!”然后就干净利落地结束了(笑)。

是枝 (笑)这广告在电视上放了吗?

树木 放了。不过没放多久。结果那家公司的社长跑去骂了久世导演一通。“大伙都问‘那么粗俗的广告是怎么回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周刊朝日》的广告点评栏就说“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广告”,还配了图呢。社长顿时心情大好。不过啊,我跟久世导演合作的东西都会中途告吹的。

是枝 广告吗?

树木 嗯。有一次,森繁老师、研直子[19]和我合作了一支CABAGIN的广告。我说:“我的胃不太舒服,是不是吃点CABAGIN比较好啊?”森繁老师回答:“吃了总比不吃好吧。”就这两句话,十五秒,要用方言讲。我琢磨了一下什么食物最能表现出胃不舒服,于是就用方言口音说:“我吃了韭菜炒猪肝和牡丹饼,是不是吃点CABAGIN比较好啊?”森繁老师也用方言口音回答:“吃了总比不吃好吧。”说完就结束了。我俩是坐在长椅上拍的,谁知我在“韭菜炒猪肝”那里就花了十一秒左右。久世导演便说:“抱歉啊森繁老师,您那句能不能再说快点?”森繁老师回答:“我说你啊,她的台词可比我的长呢!”(笑)即便是这样,久世导演也没有被吓倒,还对我说:“‘韭菜炒猪肝和牡丹饼’之后再打个饱嗝吧。”明明时间都不够用了。他还嘱咐森繁老师:“请您往后躲,装出很臭的样子。”

我们就这样拍出了一支特别滑稽的广告。可是才放了十来次,它就因为药事法停播了。毕竟是药,用“吃了总比不吃好”这样随意的广告语是不行的,只能毙掉了。不过记得那支广告的人还挺多的呢。大概还是因为久世导演特别擅长捕捉那个时代的某种东西吧。

是枝 我倒觉得那是很新颖的广告语呢。前一阵子,我导演了金鸟牌“虫不来”④的广告,用的就是“比不挂好多了”,多像啊(笑)。

树木 呵呵呵。不过那不是吃的东西,不用管药事法吧?反正啊,只要是跟久世导演合作的都告吹了。因为他会采纳我的每一个点子。还有,久世导演对拍广告不是很起劲。“东京电话”那次他也迟到了,在片场的时候几乎一直在打瞌睡。

是枝 为什么?

树木 太累啦。忙着搞这个(竖起小指)⑤呢。

是枝 (笑)您主演的第一支广告是富士胶片吗?还是PIP ELEKIBAN磁贴?

树木 富士胶片在先。磁贴那个也不是很火吧。什么时候拍都一样,就一句“PIP ELEKIBAN!”。无论有没有趣,都是“PIPELEKIBAN!”。一直都是那样。

是枝 当时您是按什么标准挑选广告的呢?比方说,“是川崎徹导演的就试试看”?

树木 这些我都不知道。不知道导演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碰到什么是什么,一口答应下来:“好,行啊。”

是枝 不过富士胶片的广告能持续播出那么久,总归是因为它有什么有趣之处吧。当时您在广告中的表演非常有趣,也因为广告变得家喻户晓。那正是年轻人开始向往广告导演、广告文案写手等职业的时代。

树木 正是广告地位开始迅速上升的时候呢。广告原本处在底层,只要把商品拍出来,找个人报广告语就行了,谁知在这个十五秒的世界里,人开始动起来了。

是枝 优秀的创作者也开始出现了。

树木 对对。各种各样的人都冒出来了。

是枝 也许是您的某种灵活性跟广告特别契合吧。您自己是如何理解这件事的呢?

树木 我不太琢磨这些。论收入,广告的性价比要高一点,就这么简单(笑)。因为我现在是个老婆子了,才敢说这种话……不对,其实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对我而言,演艺界有广告这个东西真是一大幸事。因为它有意思啊。话虽如此,要是你问我有没有认真对待广告吧,那倒也没有。

是枝 站在观众的角度看,他们也许就觉得您这种在“玩”的感觉对味呢。

树木 也许是吧。不过我在广告方面也没拿出过什么像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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