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您是在神田出生的吧?
树木 对,神田。不过后来房子遭了火灾,就搬去了青梅街道的锅屋横丁[1],有很多营房的那一带。然后又搬去了池袋。到了池袋,母亲开始做生意了,但一直没什么起色,之后又去横滨开了店。大概也是跟横滨有缘吧,小店慢慢做大了,从那时起,我父母就把大本营安在了那儿。
是枝 住在神田的时候呢?我好像在哪儿读到过,说令尊当过警察。
树木 对。我母亲在神田那边开了家咖啡馆,而我父亲是在那一带巡逻的警察。他们就是因为这层缘分结婚的。
是枝 那家咖啡馆叫“东宝”。
树木 但是跟东宝电影完全没关系。和银座相比,神田算是个二流的玩乐的地方。兜里有几个钱的学生大概比较多吧。常有日后成名的作词家、文人、画家来我们家的咖啡馆,但算不上什么一流的地方。
是枝 您还记得神田的那家店吗?
树木 不记得了。只看过照片。
是枝 您在那儿住到了几岁呀?
树木 我出生没多久不就打仗了嘛。昭和十八年①一月出生的,没过多久房子就被烧了,只住了两年多吧。
是枝 那应该是不记得了。
树木 嗯,疏散到别处去了。战后住在池袋。在靠近杂司谷的地方,有一家叫“人世坐”[2]的电影院,那是大家嚷嚷着“avant garde”[3]的时代啊。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卡门归乡》[4]。我是跟父亲一起去的,穿着大大的长靴,猫着腰就能免费进场了。当年净干那种事。今井正[5]导演的《不,我们要活下去!》[6]我也看过。那电影一点都不好笑,特别黑暗。电影院破得会漏雨呢。大家都在地上铺了报纸,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看电影。当年大家看的就是那样的东西。
是枝 《卡门归乡》是日本第一部国产彩色电影呢。高峰秀子[7]老师是女主角,扮演脱衣舞女。
树木 我父亲大概连内容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跑进去了吧?(笑)
是枝 池袋的店叫什么名字呀?
树木 那是家小小的天妇罗铺子。我母亲叫中谷清子,所以店名叫“中清”。浅草有家天妇罗名店也叫“中清”,但我们家的店跟它一点关系都没有啦。那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把天妇罗铺子开在杂司谷那样的地方真会有人来吗?……不过店倒是一直开着。
是枝 当时令尊还在当警察吗?
树木 不当了。他应该是有工作的,不过身边有个能干的女人吧,男人不就懒得工作了嘛?(笑)感觉他平时就弹弹琵琶,会叫几个朋友一起弹。但他不是爱喝酒的人,所以没发展到倾家荡产的地步。
是枝 他当警察之前就开始弹琵琶了吗?
树木 当时琵琶还挺流行的呢。家里有净琉璃、三味线和各种各样的乐器,其中就有一把琵琶。
是枝 您是从小就听惯了琵琶吗?
树木 我父亲会弹琵琶,母亲也会请老师来教琴,勉勉强强能弹两下三味线,所以我的耳朵从小就听惯了日本传统乐器。
是枝 您也演了很多弹琵琶、三味线的角色呢。
树木 不是很多啦。也就《梦千代日记》里的贝壳调吧。《孤苦盲女阿玲》[8]里也是呢。不过女演员都会弹啦。因为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也有可能是耳濡目染[9],从小看到大,所以才学会了几首。
是枝 您当年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树木 我小时候有自闭症,总也不吭声。上五年级之前,我成天把手揣在怀里,待在教室后面看着,嘴里就是“哼!”(笑)。
是枝 怎么会得自闭症呢?
树木 大概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我骑在被子上玩,一不小心从夹层跌到楼下,被子死死压在身上,连气都喘不上了。等大人冲过来帮忙把被子挪开,我一下子恢复了呼吸,可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一直尿床。可能是撞到了要害吧。然后我就不说话了。跟谁都不说话。总喜欢找个狭窄的地方钻进去,一动不动地待着。
是枝 那您去上学了吗?
树木 我被送去幼儿园啦。因为我母亲是有工作的嘛。父亲把我放在童车里,推着我去幼儿园。因为一不坐车,我就不乐意了。等到了幼儿园,大家都聚过来了,搞得我很难为情,于是就下车对父亲说“你回去吧”。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啊(笑)。那时我一直都不说话。所以认识我的街坊邻居听说我当了演员,私底下都在议论:“不会吧?我都没听过她的声音啊!”
是枝 是有什么契机让您重新开口说话了吗?
树木 母亲请来了针灸师,说我的脊梁骨大概出了点问题,让人家给我扎针。每周一次,定期扎。渐渐地,到了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就好了吧。人也同时变得活泼了呢……我父母是从来不对我发火的。大概上二年级的时候,店里能买到塑料袋了,于是我就把塑料袋缠在身上,去别人家过夜。因为我会尿床嘛。虽然我成天那副样子,但大人没对我发过火。
是枝 令尊叫什么名字呀?
树木 中谷襄水[10]。原本是弹琵琶时用的艺名,但他把这个改成本名了。弹琵琶的人要取艺名,叫“水号”,都带个“水”字。
是枝 他是位怎样的父亲呢?
树木 他一直都很喜欢(查理·)卓别林[11]。那会儿大家都很喜欢卓别林。父亲还说过,“我啊,不喜欢森繁久弥”(笑)。所以我参演森繁老师主演的《七个孙子》时,对父母都是守口如瓶的。父亲还对我说:“电视上有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哦……”我也糊弄他:“我没上电视啊,没上!”(笑)虽然最后还是暴露了。毕竟《七个孙子》那么火。
是枝 我听说您走上表演之路的契机是去滑雪的时候受了伤……
树木 当时我快从女校毕业了,正是决定去向的时候。父亲说要去琵琶朋友那边玩,我就跟着他去了,结果一去就受伤了。
是枝 您原本准备朝哪个方向发展呢?
树木 父亲完全不了解我有什么天赋,只是说:“你啊,就算结了婚,也不知道能不能跟丈夫处得好,所以还是要有一技之长,免得吃不上饭。要是能当个药剂师,爸爸就帮你开家店。”于是我稀里糊涂地搜集了些药科大学的申请书,大概有三四所吧。可我对数学一窍不通,认定自己死活考不上,就在考试前的那个月跟着父亲出去玩了。结果这一去,就碰巧受了伤,伤得正是时候(笑)。后来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周围所有人都明确了去向,3月底还有毕业典礼呢,正是最灿烂的时节,可我什么都没定下来,所以特别不好受。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我也很能理解只有自己被撂在后头有多么痛苦。就在这时,我看到报上有一篇很短的报道,说“三大剧团战后首次招募见习生”,于是我按时间顺序,一家家寄了申请书。
是枝 去哪个都行?
树木 去哪个都无所谓。反正我又不懂。把申请书寄出去以后,文学座的回复来得最早,于是我想,其余的就算了吧。
是枝 有文学座、俳优座[12]和……
树木 剧团民艺[13]。当时往电影界发展的人有种“只要皮囊生得好,脑袋不好使也没关系”的感觉,所以我就想,搞舞台剧可能更好一些。大家应该都不太了解舞台剧的世界,不是正好嘛。反正电影的新人海选是死活选不上的。可是真走上舞台剧这条路吧,才发现原来搞舞台剧是那么不容易。每天都要背台词,可背了又怎么样呢,完全感觉不到吸引力。所以有人来找我拍广告的时候,我立刻回了一句“我接!”,然后就往电视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