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格·拉森的原作几乎就是冲着电影改编去的,他的小说就是一部纸上电影。以电影的方式撰写小说,其画面感、节奏感都在提示读者,在阅读的同时在脑中自行组织一部电影,而过去的影像经验都会纷纷跳出来帮忙。
通常是“珠玉在前,瓦石难当",但大卫·芬奇导演的《龙文身的女孩》很可能创造一个“珠玉在后”的范例,影片由丹尼尔·克雷格和鲁妮·玛拉主演,前者与角色贴合度极高,后者这位女演员可谓一匹黑马,她所出演的作品中最著名的一部是《社交网络》。
之所以对大卫・芬奇版产生期待,是因为由两位瑞典导演执导的“千禧年”三部曲(《龙文身的女孩》《玩火的女孩》《直捣蜂窝的女孩》,2009年上映)太老实了,和斯蒂格・拉森的小说原作几乎是亦步亦趋,这种影像化少了余味,也少了意外。当然这不能怪那些影人,因为斯蒂格·拉森的原作几乎就是冲着电影改编去的,他的小说就是一部纸上电影。
“千禧年”系列的作者斯蒂格·拉森是个标准的传媒人,他曾任职于瑞典中央新闻通讯社,并从事反法西斯主义的活动,1995年他创办了Expo基金会,于1999年开始担任基金会同名杂志的主编。
斯蒂格·拉森生于1954年,母亲是当地议员,这种家庭气氛下成长起来的拉森是个标准的“公众人”,他反越战、当记者、创办极左杂志,不过他在小说领域的志向显然是做一个通俗小说家,而通俗小说家的成功之作往往出现在四十岁以后——此时的人生积累才经得起紧张情节的消耗。
2001年,他开始创作“千禧年”系列小说,三年完成了三部曲,他却因心脏病突发而辞世,甚至没能看见首部曲的出版。这个系列一出版就风靡欧洲和美国,截至2010年3月已经卖了两千七百万册,拉森成为2010年度全球第二畅销的作家,仅次于《追风筝的人》的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他原本想凭借这套书赚上四十万欧元,但结果完全超出他预期,只是他没能花到这笔钱,而且还让自己的同居女友、父亲和兄弟反目,开始了遗产争夺战。
斯蒂格·拉森非常精明。虽然他的履历上有“新闻记者”“反法西斯主义”“遭受死亡恐吓和威胁”等关键词,“硬汉”二字几乎呼之欲出,但一旦进入畅销书作家的角色,斯蒂格·拉森却毫无刚愎自用之心,他精心分析了文艺消费品市场,认清了一件多数文艺创作者始终没弄清楚的事——这个市场的消费者,大部分是女性。所以,“千禧年”小说三部曲立场坚定地将女性读者确定为争取对象。
《龙文身的女孩》虽然是作者的处女作,却熟极而流,它披挂着犯罪小说外衣,融汇了多种通俗小说的情节取向,几乎每个情节设定都让人想起那些经典的通俗小说。
主人公布隆维斯特是《千禧年》杂志(基本就是以Expo杂志为原型)的撰稿人,他经过长期调查后撰写了长篇报道,意图揭发超级富豪温纳斯壮的不法行为,却没想到其中的某个消息来源是个陷阱,他由此惹上官司,杂志的销量也一落千丈。
正在此时,大企业家亨利·范耶尔却找上门来,重金聘请他去调查四十年前的一桩悬案:四十年前的某天,在范耶尔家族居住的赫德比岛上,亨利・范耶尔最喜欢的侄女海莉,在整个岛处于封闭状态的情况下神秘失踪了。布隆维斯特与顶级骇客丽莎贝丝・莎兰德合作,终于将这个家族最深最黑的秘密挖掘出来。
这部小说里有冒险/侦探小说的常见套路,失落的调查人(前警探或者记者),神秘的委托人(他们总是在主人公最潦倒的时候出现),年代久远的案件(为小说蒙上一种悠远的色彩),以及与死亡和性有关的最后谜底(让犯罪动机涂上魅艳的色彩),另夕卜主角和合作者的初次见面往往都不愉快,这种不和却在后面的共同工作中慢慢化解。
这些套路在古典侦探小说中就已屡见不鲜,但斯蒂格・拉森打碎并重新组织这些套路,使之有了新意;为了让小说更具当下生活的气息,斯蒂格·拉森又加入摇滚乐、朋克装扮、女同性恋、黑客群体等元素,使之更显锐利。
当然,作为一名男性记者,斯蒂格·拉森始终对社会问题有着高度的关注,第一部的故事始终有政治的暗影,两次世界大战给欧洲留下的创伤一直藏在故事的缝隙里,而第二部、第三部甚至越来越像政治惊悚小说,但小说的主线却始终围绕丽莎贝丝·莎兰德,她的命运、她所遭受的侵害、她的大获全胜。
三部小说里的受害者也多半是女性,不论是富豪之女,抑或来自东欧的偷渡者,在男性的世界里她们总是处在下风。于是,“千禧年”三部曲更像是为“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量身定做,小说每一章前都有这样的引语:“瑞典有46%的女性曾遭男人暴力对待”“瑞典有13%的女性曾遭性伴侣之外的人严重性侵害”等。
小说还恰如其分地设置了意淫成分,比如丽莎贝丝·莎兰德的顶级黑客身份可以让她轻易获得财富,而且她的身世黑暗、经历坎坷,性格、相貌都很有争议,尤其是她的相貌,她不美、平胸、装扮怪异,像一个朋克版的金三顺,因此她的破茧而出也更显扬眉吐气。
所有这些都决定了原著的读者会顺利地过渡成为电影观众。而小说的框架、场景也都适合电影的节奏,主题、形象、阴郁气氛一应俱全,甚至选好了植入广告(小说里提到大量品牌,从电脑软件、汽车到手机),只等一个导演抡起炒勺。
以电影的方式(而非剧本的方式)撰写的小说,对读者来说是个礼物,它的画面感、节奏感都在提示读者可以在阅读的同时自行在脑中组织一部电影,而过去的影像经验也都纷纷跳出来帮忙。但对电影人来说,这种小说是个陷阱——已经有一部纸上电影摆在那里了,影像化的结果会很难跳出小说的五指山。当然,这种陷阱也让电影人跳得心安理得——要贴近原著是最适当的借口。
瑞典版的“千禧年”三部曲电影就跳进了这个陷阱。这个系列的导演之一是丹麦导演涅尔斯·阿登·欧普勒夫,他生于1961年,此前的主要作品是一部极为精彩的反恐题材电视连续剧,而且是少见的欧洲反恐题材;随后他拍摄了电影《我们必胜》,描述一个生活在1969年的少年,在马丁·路德·金演讲的感召下和学校暴行作对抗,这部电影获得2006年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奖。2008年,他拍摄了另一部重要作品《两个世界》,讲述宗教差异对人们生活的影响。
正是因为他的年龄和电影经历,他成为万众瞩目的“千禧年”三部曲改编电影第一部的导演,但现在看来,电影只是照搬了小说的情节、框架和细节,电影中的所有元素都和原著没什么两样,很少有导演的个人发挥。
这固然是因为原作已经为电影提供了足够的材料,也是因为这类电影的最重要观众是原著的书迷,他们更希望原封不动,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大的改动是冒险之举。想想《达·芬奇密码》拍摄和上映阶段原著读者的愤怒声讨,任何导演恐怕都会望而却步。由导演丹尼尔·阿福瑞德森接棒执导的第二部《玩火的女孩》和第三部《直捣蜂窝的女孩》,在这点上也没有大的改观,电影基本是老实地跟在小说后面。迈克尔・恩奎斯特和劳米・拉佩斯扮演的男女主角,造型和原著中完全吻合,表演不过不失,个性不过分强烈,角色魅力也没到让人不安的程度。
大卫·芬奇的改编让人期待的原因就在这里,非得是这种大腕导演才能压住过分强大的原作,并有适当的溢出——那条雪后林荫道很可能就是这种尝试——而瑞典版最让人感觉失落之处,是它没能恰当地呈现出一种北欧气氛,像《神秘失踪》《失眠症》《生人勿进》中所呈现出的那样,可能北欧人对自己生活的环境熟视无睹,甚至有一种想要挣脱的愿望,而这种环境的气质在一个异乡人的眼中反而特别明显。
阅读衰微的年代,类似于“千禧年”三部曲这种预先就考虑到了影像化,甚至专为电影写作的小说可能会越来越多。在阅读这类小说的过程中,就已经有一部声色俱全的电影因我们的观影经验而出现,文字和那部虚拟电影搅拌着,一刻也不会让我们的脑子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