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硬的文字、简洁的叙事,“黑色小说”惯有的克制文风仿佛在告诉读者:命运就像邮差的铃声,通常要来两次,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务必要把主人公推向绝境,即便第一次侥幸逃生,也绝对逃不过第二击。
众所周知,是1927年的一桩谋杀亲夫案催生了詹姆斯・凯恩的小说《邮差总按两遍铃》和后来的《双重赔偿》。
真实案例中的当代潘金莲,是一个有着“斯堪的纳维亚式冰冷眼神”的三十一岁金发美女,她与情夫同谋杀害亲夫,打算获取保险赔偿,事败后她坐上电椅的大幅照片登上了《纽约每日新闻》。
在詹姆斯·凯恩的小说《邮差总按两遍铃》里,以上元素一点都不缺,性、金钱、谋杀,都被悉心搬运。当然,作为20世纪百佳英文小说的《邮差总按两遍铃》,要比那桩案件多一点东西:命运。男女主人公侥幸逃脱法律制裁,却败给命运之手。这点多余的滋味使得这篇作品跃出同类小说,至今被人挂念。
小说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讲故事的人是情夫弗兰克,他“浑身上下都很结实,又高又大,非常结实,头发还是淡色的”,未必有多么出色,但已足以让一个小餐馆的老板娘有了摆脱油腻丈夫的理由。老板娘叫科拉,她的杀夫计划几乎是闪现出来又或许这个计划在她心中已经盘旋许久,她主动施展魅功,在第二章的末尾(两章加起来不过四千字),已经和弗兰克结下血盟,她的自我开脱非常简单:“我可不是第一个为了摆脱困境而成为泼妇的女人。”
狗男女谋害丈夫的故事,古往今来并不鲜见。让《邮差总按两遍铃》脱颖而出的因素,并非故事上的奇巧,而是文字上的冷硬、叙事的简洁,这是海明威、雷蒙德·钱德勒、雷蒙德・卡佛、劳伦斯・布洛克这个文学支流的统一追求。
如果文字也有脸,这个文学支流的脸谱群落就像面瘫的北野武一样,很多表情、喜怒都不外露,这种文字风格用在任何故事上,都像是给文字镶了一个黑框,郑重而凝滞。成就《邮差总按两遍铃》的,正是这种极为克制的文风。
何况,《邮差总按两遍铃》有着命运迷局和不动声色的感喟。小说里并没有出现过一个邮差,而后世对于“邮差”和“门铃”为什么会出现在书名里有多种解释,但最终的指向都
命运。
命运就像邮差的铃声,通常要来两次,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务必要把主人公推向绝境,即便第一次侥幸逃生,也绝对逃不过第二击。不过,在我看来,“黑色小说”(以及“黑色电影”)里那些使得主人公溃不成军的都是微小的契机,比如铃声、一块打碎的手表,这些微小的干扰是一种来自日常生活的力量,犹如《麦克白》里的敲门声让主人公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接受惩罚。与“黑色小说”、“黑色电影”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美国往事》和《穆赫兰道》中,那漫长的电话铃声都有相近的寓意和功能。
采用这种方式写作的作家通常都是记者出身,詹姆斯・凯恩也是如此。他生于1892年,父亲是大学教授,他是家中五个孩子里的老大。他早年想成为歌手,但最终选择了学业,研究生毕业之后,他被卷入“一战”的洪流,入伍后成为部队报纸的编辑。“一战"结束之后,他进入《巴尔的摩美国人报》工作,后来还在大学教授过新闻学,是李普曼主持的《纽约世界报》专栏作家。
大萧条时期,詹姆斯·M.凯恩迁居好莱坞,为好莱坞写过一些剧本,但他出身学院,和也曾在好莱坞工作过的威廉·福克纳、雷蒙德·钱德勒一样,对名利场有点抵触,早期的一些剧本都不成功。1930年,《我们的政府》和随后的短篇小说《田园曲》让他成为知名作家,但真正让他成为畅销书作家的是1933年的《邮差总按两遍铃》。
詹姆斯·M.凯恩后来又搬回他的出生地马里兰州,在那里和第四任妻子生活多年,直到1977年去世。他后来又写过很多小说,但成就都未能超越《邮差总按两遍铃》。
《邮差总按两遍铃》的贡献不只在文学领域,1946年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成为好莱坞“黑色电影”黄金时期的扛鼎之作,“黑色小说”的文字风格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影像领域,“黑色电影”拥有黑而硬的故事,阴森干燥的讲述方式,以及令人绝望的人际关系。
“黑色电影”的经典人物——蛇蝎美女,或许就是由《邮差总按两遍铃》奠定了形象轮廓,蛇蝎美女们都和科拉一样心狠手辣,常用身体为武器,鼓动偶然闯上门来的莽汉为她杀人放火,她们还拥有一个特征——经常是黑发,表情阴郁神秘。科拉就是黑发,而且“实在算不了一个绝色的美人儿,不过她那种阴沉的神态和嘴唇向外噘着的样子,使我真想把她噘起的嘴唇推进去”。
更重要的是,作为典型人物的“蛇蝎美女”有一条隐蔽的法则:她必须是来历不明的,身世和情感都含混不清。这一切为的是阻止观众对她产生了解与共情。《邮差总按两遍铃》以及《双重赔偿》中的女性人物都是如此,她们性格扁平,没有过去,没有心理活动,小说也绝不探讨她们的行事动机。
“黑发女人”现已成为好莱坞电影中的标志性形象,许多推动男性作恶的女性反角通常都拥有一头齐眉黑发,多年后的大卫・林奇的电影《妖夜慌踪》都还在戏仿这个传统。而所有这些“黑发女人”的老祖母、老前辈,或许就是《邮差总按两遍铃》里的科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