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碰到一个问题,我太太娘家是澎湖的,是那种台湾非常传统的家庭,我岳母的生命时间感,我觉得基本上是跟我阿嬷同年代的,我岳母有很多老一辈的传统观念,非常相信神鬼祭庙,过年、端午、中秋都很讲究拜神仪式,对于婚礼、葬礼,她也非常讲究古人的仪式。她当时坚持说女孩子小产等同于正式生产坐月子,还讲要坐四十五天,后来实际坐了三十天。
那时候我太太本来跟我住在阳明山的宿舍,可是那三十天,我太太就回到她娘家去住。那时候我岳父他们还不知道我没有工作,我当时在写小说,这三十天我白天还在阳明山,偷用我太太的电脑打电动,打《三国志》第5代、第6代,然后混到大概黄昏的时候假装上班很累,下班了,然后到他们家去陪我太太,在他们家过夜。那个月对我来讲,真的是非常焦虑和辛苦。
这本书第一个故事就是讲“狼狗时光”,讲我高中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隔着车潮汹涌的马路,从成功高中的一个角落看着对面不穿衣服的一家人,当时给那一家人取的昵称就叫“家庭剧场”。这时我才真的知道什么叫“家庭剧场”,我到我岳父他们家以后,我太太在她的卧室里面静养,昏昏迷迷在睡觉。岳父岳母、我舅兄、我大姨子小姨子,他们全家人都在我岳父那家公司上班,可能白天他们在一起会有摩擦或者不愉快,或者他们一家人本来就是很闷的,不讲话,而且他们在家里讲话都是讲闽南语。平常我在我哥们儿中其实是一个开心果,特别会讲笑话逗大家开心,可是我不会讲闽南语,所以我在那个空间里变成了失语者。
我岳父又常常会有一种情绪,会这样对我说,你们这些外省人(就是指我父亲这种1949年从大陆战败逃亡到台湾去的这两百万外省人),到我们台湾来,吃台湾米,喝台湾水,混了四十年、五十年,可是连我们这么优美的河洛话都不会讲。河洛话指的就是闽南语。
这是真的,闽南语其实是很古老的,我们现在看宋词、唐诗,其实很多韵脚就是闽南语。我已经是外省人第二代了,那时候我也三十岁了。我真的就是不会讲闽南话,所以我感到特别憋屈。
而且,他们全家很奇怪,下班回来七点多,一家人会坐在电视前面。他们家特别爱看电视,家里有一台很大的电视。
就像大陆前些年特别风行《甄嬛传》一样,那一年全台湾全在追一部连续剧,叫作《惊世媳妇》。那时候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演员,现在大家不记得了,叫张玉嬿,一个美人,她就演那个可怜媳妇,别人看到她就想虐待她。这个连续剧是本土的闽南语剧。全部的情节都是这些婆婆、娘家的姑姑等等,用各种古怪方式虐待这个媳妇,她怀孕了他们就下毒,把小孩弄掉,然后叫她做苦力,还在丈夫面前装作她很坏等等,这媳妇整天就在哭,这样的连续剧竟然拍了一百多集。
我看这连续剧看得内心好灰暗,可是我岳父他们全家围在一起,没有表情地都在那边看,我想评论一下,但我闽南语不好,没法评论,我就到卧室去。我太太躺在卧室,可是她因为流产,有点产后忧郁症,我就讲笑话给她听,可是听一听她又哭了,我觉得在这个空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在这个空间我待得特别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