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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生长的谢芳

《早春二月》和托尔斯泰 逆生长的谢芳

一九六三年的电影《早春二月》,其摄影李文化晚年接受电视台采访,谈到女主演谢芳,说:“她在《青春之歌》里那么漂亮,同一个演员,到我这就不行了?那说不过去!不能低于《青春之歌》……”

虽然自信,还是低于了。

《青春之歌》的谢芳二十四岁,《早春二月》里的谢芳二十八岁,过去四年,不是同一人了。她生了孩子,母亲的形象不可逆。

生活里的人眼是“找点”,有个大印象后,就迅速集中于一点,眼神灵动或皮肤质感尚好,就会觉得美,能“情人眼里出西施”,甚至还能“七十犹倾城”。

银幕违反生活,是整个画面框定出的视觉效果,没法以点代面。

银幕苛刻,原著小说里女主二十四岁,自我评价是“发疯的、没有青春的死人,好像玩弄猫儿一样地玩弄起社会和人类”——青春特有的思想紊乱,由青年人演才不矫情。由已为人母的谢芳演,会显得阴险诡异,所以小说里许多特色对话被取消。

比如,男主女主第一次见面,小说里女主陶岚的状态是:在门外面无表情地盯着萧涧秋(男主),将屋里几个客人吓了一跳。女主的哥哥连忙说这是自己妹妹,为打破尴尬,请妹妹进门自我介绍。

小说原文写她——疯痴地,两眼凝视着萧涧秋的脸上,慢慢地说:“要我自己来介绍什么呢?还不是已经知道了?以后我们认识就是了。”

闹鬼般瘆人。

电影改为,女主满面笑容、撒娇地说:“我有什么好介绍的?还不是都知道了?以后我们认识就是了。”——给说成了人情练达的客套话。

男主萧涧秋,一个未到三十岁的文艺青年,自我评价为“喜欢长阴的秋云里的飘落的黄叶的一个人”。原著的本意,是描述萧涧秋实践托尔斯泰的“博爱、牺牲”,却害死了人,仓皇逃离小镇,宣告托尔斯泰思想在民国的失败。

陶岚爱萧涧秋,爱的是他文艺青年的颓废气质,三年前她在杭州上学,经常能看到同在一地的萧涧秋,那时的萧涧秋留长发,垂到脖根。

她对他早有向往,苦于搭不上话,不料回了家乡,他却来哥哥办的学校就职。真是天赐良缘,她见面就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萧涧秋由孙道临出演,那年孙道临四十二岁,留长发会怪异。电影改为:

萧涧秋没留过长发,当年吸引陶岚注意,是服装帅气,一身雪白的“学生装”(不是校服,中山装的亚款式),时髦高档。陶岚在杭州仅跟他见过一面,也不是重逢就相认,而是接触三次后,才猛然认出他。

小说里,萧涧秋与陶岚恋爱期间,救助寡妇文嫂。文嫂是烈士家属,男人死后,没有经济来源,萧涧秋拿自己的教师工资接济她,毕竟只能应付一时。文嫂给自己想出了一条长远生路——和女儿一起给萧涧秋当用人。

萧涧秋拒绝,因为他受托尔斯泰影响,要自我牺牲,准备放弃跟陶岚的爱情,迎娶文嫂,认为这样才能“彻底地救助”。他嘴上劝文嫂改嫁,没说是嫁给自己,以做试探。

试探坏了,文嫂是旧式妇女,要从一而终,不会改嫁。她思考萧涧秋的用意是,可以收留女儿,无法收留她,怕男女相处,招惹流言蜚语。于是自杀,将女儿托付给萧涧秋——做法古典,戏曲《铡美案》《赵氏孤儿》都如此,托孤要以死明志。

文嫂不怕流言蜚语,要怕,就不会提出当用人。用人跟主人要住在一起,那不是更招惹流言蜚语?

她不是被大众逼死的,是被萧涧秋这个文艺青年逼死的。

面对文嫂的死,萧涧秋的第一反应是钦佩,认为是为了成全他和陶岚,文嫂达到了托尔斯泰的高度。陶岚的反应则是:“不关我们的事,以后是我们的日子……”

这种年轻人特有的奇思怪想,孙道临、谢芳没法演,他俩形象过于成熟,显得思想稳定,观众不会觉得他俩“一时想歪了”,会觉得他俩本质不好。

电影改为:

将文嫂之死定义为被流言蜚语所害,责任推给大众。不提托尔斯泰,删去文嫂“当用人”的提议,将萧涧秋由文艺青年提升为进步青年,是五四运动的积极分子。

运动过后,他失去前进方向,想寻一个世外桃源,结果发现没有世外桃源,处处都有人性之恶,于是立下彻底改变社会的雄心,去了大城市,投入时代的洪流中。

六十年代,《早春二月》公映,我父母一代人正值中学,认为《早春二月》里的谢芳后来居上,美过《青春之歌》。

摄影师李文化晚年如此自信,因为当年饱受赞扬。

谢芳并未逆生长,但大众观感,认为她更美更年轻。父母步入老年后,请其重看《青春之歌》与《早春二月》,仍不改口。以一代人的盲目、误认,为切口,反映时代特性,为现实主义手法。巴尔扎克如写“谢芳现象”,也该是本名著。

成年妇人扮少女,影史上有一九五六年凯瑟琳·赫本主演的《雨缘》、一九七六年奥黛丽·赫本的《罗宾汉与玛莉安》,她俩装嫩,大众反感,差点毁了星途。好莱坞顶级女星办不成的事,谢芳为何能办到?

因为六十年代罕有爱情片,她还大谈恋爱,那就一切全好。

时过境迁,今日再看,电影中的情话,是中年人分寸。比如,两人逛树林,陶岚说羡慕萧涧秋见过世面,而自己活得封闭:“笼子里的小鸟羡慕大雁。”萧涧秋应答:“我不是大雁,我只是一只孤雁。”

明显的调情,陶岚眼神变了。怕她误会自己要求偶,萧涧秋忙解释:“孤雁常常离群。”表示刚才说的只是一种客观现实。陶岚追问:“你为什么要解释?”萧涧秋回避:“这不是解释。”

两人在试探,说话要打比喻,怕谈深了,出现尴尬。

再如,在仅有二人的宿舍里,萧涧秋被陶岚美色打动,盯着她。谢芳的演法,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问:“你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孙道临的演法,是眼珠一转,老练应答:“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你。”——两人对上眼,终于打破矜持。

再如,两人在学校里碰上,周围有人的情况下,陶岚高声搭话:“(就某篇杂志文章)我还不能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萧涧秋高声回应:“好!那我们继续讨论吧!”两人义正词严地去了萧涧秋宿舍。

导演想拍他俩在思想上有共鸣,但演出来,便是中年人的心机。

这些台词,小说里没有,是导演为两位演员加的。

小说里的情话,没法演。小说里,两人见过第一面后,陶岚就给萧涧秋写情书示爱了,如此直接,没有试探,才是青春。萧涧秋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玩世不恭的女子,是不是要玩我?第二反应是,被玩,也挺好。

小说里的萧涧秋不会说什么“大雁”“孤雁”,称陶岚为“大弟弟”,他也很会玩。这个称呼,令陶岚激动,恨不得杀掉自己的亲哥哥,换成萧涧秋……要这么拍,时代不允许,即便时代允许,演员年龄也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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