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中,货源方派人找林老板收账,导演找了陈述出演。陈述天生的青帮打手样,所谓“一脸横相”——眉弓、颧骨巨大,棱角外撑,对他人压迫。同时尖嘴猴腮,颧骨下没肉,唇薄,下巴薄。无福之人,所以在街头打架,上不了高位。
他来收账,林老板交不出钱,他说:“那我就只好在这等了。”
时过境迁,我们这代观众不理解上一代习俗,冲着陈述的面相,感受上是他硬话软说,“只好在这等了”的隐含意思,是拿不到钱,就要用青帮手段了。
看原著小说,发现此人物没一丝青帮痕迹,被称为“上海客人”。是呀,商家收账,有自己人手,不需要雇用帮会。而“只好在这等了”,没有深意,就真只是等。茅盾交代,在铺子大堂“坐等”,效果已足够,旁人一看就是等账的,会怀疑林家铺子资金上出事了,林老板没面子。
林老板屡次请上海客人去里屋坐,请不动,林老板越来越紧张。老辈人催账手段,如此简洁,说明之前世道尚且淳厚文明,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依原著,上海客人不该是打手样,人越文静,场面越有趣。
由陈述出演……可能为加大批判力度。
影片结尾,林老板逃了。林家铺子有几个入股者,拿血汗钱入股,赚利润养家,是朱三阿婆、张寡妇几个穷苦人,跑到店口吵闹,聚了许多看热闹的。铺子存货遭官吏查封,见门口聚众,放枪打人,惊得群众逃窜,张寡妇的孩子被踩死了。
踩死孩子的镜头,视觉效果惊人。但光靠视觉效果,还是收不住戏,张寡妇人物单薄。所以影片结尾,还是只能回到林老板上,坐在逃亡船上的林老板一脸孤寂,最后给了江面全景,结束了全片。
小说里,则是林老板走了,就走了,没再出现,以张寡妇收的戏。
小说写聚在林家铺子外的人群,没有电影里的激动,受损失的几个入股者已经闹过了劲。哭天喊地,是常态,这种冷场,更显绝望。
小说有守店门口的警察调戏张寡妇的戏,摸了她胸、对她说黄色笑话,而她感觉不到、听不出来,反衬出她精神垮了。五十年代,电影里没法拍长时间摸胸,要到二〇一〇年的《让子弹飞》才可以,姜文摸刘嘉玲胸口达二十秒以上……可惜了茅盾的妙笔。
孩子被踩死,电影里,是张寡妇立刻警觉孩子被挤脱了手,她也被撞倒,冲着扑面而来的众多人脚,大叫孩子名,人没有疯。
小说里,张寡妇没有自觉,顺利逃脱人潮,庆幸自己没受伤,才发现手里没了孩子。她跑回空荡的街,人疯了。
如按小说拍,张寡妇足够生动,不用林老板再亮相了,确实可以由她收尾。她的受调戏、糊涂、发疯,都是好戏,为何不拍?
翻到那个年代录音资料,发现五十年代改版的京戏《锁麟囊》,聊作旁证。
此剧为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代表作,原剧本写一个富家女出嫁,途中遇上一位贫家女的出嫁队伍。贫家女因为没有嫁妆、给不起乐手赏钱,受乐手嘲讽而啼哭。富家女起了同情心,将自己一个装满珠宝的布囊送给贫家女当嫁妆。多年之后,贫富颠倒,富家女败家,贫家女成了富豪。二女重逢,贫家女报恩,将富家女供养起来。
改为:乐手也是劳动阶层,不该说嫌贫爱富的话,贫家女在花轿里啼哭,是想到父亲辛苦。富家女赠锁麟囊,贫家女有骨气,不受接济,将珠宝退回,留下空囊做纪念,纪念同一天出嫁的缘分。之后,富家女败家,贫家女发家,两人重逢,贫家女帮助富家女,纯粹是为了友谊……
五十年代,劳动阶层的社会地位提高,文艺作品中也要提升劳动者地位,维护其形象。程砚秋如此,水华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