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常理,是拒绝求神问卜,以人的方式解决人的问题。孔门心法,认为现实是一把洗乱了的牌、一场无逻辑的梦,以现实为虚假,以同化境界为真。
明清旧体小说,篇首都要讲这些,《儿女英雄传》是“除是痴人说梦”,《说唐》是“繁华消长似浮云”,《金瓶梅》是“豪华去后行人绝”,《三国演义》是“浪花淘尽英雄”,《水浒传》是“自来无事多生事”,《红楼梦》是“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总之,认为人间的事是电子游戏,可以玩玩,别当真。
遗风所及,造成香港黑帮片在世界黑帮片之林中显得怪异,犹如短跑比赛里,混进一个跑马拉松的,别人停了,他还在跑。
《仁义的墓场》认为是美国人搞乱了世道,《将军的儿子》认为是日本人搞乱了世道,《极恶非道3》认为是韩国人搞乱了世道,《伸冤人》认为是俄国人搞乱了世道,《博萨利诺公司》认为是德国人搞乱了世道,《杀死这个爱尔兰人》认为是意大利人搞乱了世道,《教父2、3》认为是犹太人搞乱了世道,《黄海》认为是东北人搞乱了世道,《悲情城市》认为是上海人搞乱了世道。
总之,很现实,很排外。
全世界黑帮片的统一理念是,现实可以变好,只要除掉外人。
香港黑帮片则是:“现实?虚幻不实!理它干吗?别被它玩了。”
一九八六年的《英雄本色》创造票房奇迹,激活了香港黑帮片,泛滥至一九九一年,开花结果的顶峰之作《跛豪》《五亿探长雷洛传》,要反映历史、批判社会,巴尔扎克果然在国人审美里是文艺正脉,投资一大,就要干这事。
整体是现实主义,结尾是旧文艺还魂,讲上心法。
《跛豪》结尾,跛豪入狱前总结:“我是不是醉了?”——重复《儿女英雄传》的“痴人说梦”。《五亿探长雷洛传2》结尾,老年雷洛问仆人:“你知不知道做人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仆人答不出,雷洛自问自答:“就是为了吃饭。”——重复《水浒传》的“自来无事多生事”,只是为吃口饭,却生出这么多事,人生真可笑。
香港黑帮的哲学高度,傲视世界黑帮,只因哲学段落,是我们通俗文学的基本配置。五百多年来,不拿哲学装门面,就是伤风败俗,不让流通。
假设以旧文艺写《林家铺子》,会是这样:
林家铺子是林老板从父辈继承来的。他年轻立志要守住,而今他已人到中年,生意正常,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如此而已,想想有些遗憾,没去外面世界逛过。尤其看眼前的独生女,势必要嫁给店里的大伙计,让大伙计入赘,方能守住祖业的铺子。
可女儿上过中学,该有更好匹配……这个想法,想想就忘了。不久,日本攻占上海,林家铺子所在的江浙地区受影响,供货断了,收账困难,商会、官吏迅速痞化,勒索无度,林家铺子走上绝路,为躲债,留老婆、大伙计守店,林老板带女儿逃了。
逃亡的小船上,林老板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想法,发现它实现了,自己去了外面的世界、女儿免去嫁给大伙计的命运。有些心酸、有些欣慰,自来无事多生事——人不敢实现自己所愿,非要弄出个世道大坏,方能走出家门。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也是如此故事。香港沦陷,女主获得了正常世道里得不到的爱情,有些怀疑是“天遂人愿”,战争是自己感召来的。她的新派小说,骨髓是旧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