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艺,推崇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因为清朝以来文人厌恶了“心法”。旧文艺则是要“文以载道”——谈心法,才算是文章。影响到明清小说,故事写成什么样都可以,但首篇都要谈心法,不知是什么审查标准,好像字数得够,大多胡乱应付,谈得啰唆而粗糙。
假设以旧文艺来讲《林家铺子》的故事,会怎样?
试验之前,先解释心法。
韩愈的《原毁》一文,讲大众嫉妒心理。他做实验,公开说一人好,多数人不高兴;公开说一人不好,多数人很愉悦——大众失去了心法,便会是这种心理,是国家衰落、乱象丛生的根源。
心法是“帝王圣贤是人,你也是人,你完全等同于帝王圣贤”。韩愈认为,让大众重获心法,是治国最快的办法。
韩愈所言,承接孟子的“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尧、舜是帝王兼圣贤。天子是生前称“王”,死后称“帝”。帝,本身是圣贤之意,王死了,就完美了,生前错误被原谅,当作完人受祭拜。
秦始皇是生前称帝,太不吉祥,没几年就死了。“皇、帝、后”三字都是死人称号,“皇帝”“皇后”不是好词,汉朝刘邦却沿用。不知谁使的坏,欺负他家没文化……或许没人教唆,是他觉得秦始皇牛,想一样。
孔子之前,圣贤都是帝王。孔子之后,圣贤和帝王分离,孔子开始,无权无位,也可称圣贤。
一九五八年十月,《人民日报》发表贺诗《七律二首·送瘟神》,祝贺江西余江县治理了血吸虫疫情。其中“六亿神州尽舜尧”一句,鼓舞人心,成为时代名言,用的是孟子、韩愈典故,为了诗句押韵,将“尧舜”二字颠倒。
“他只不过是个人,你也是个人”,在西方也是名言,是一九七六年开始的拳击电影《洛奇》系列的经典台词,几乎每集都重复。当洛奇面对强大对手,其教练、助理以这句话劝他别怕,到第四集,演变为,助手说:“他不过是个人。”洛奇问:“那我是什么?”助手:“你是坦克。”被打惨的洛奇自我解嘲:“好,我是坦克。”
到第四集,影片内涵变了,经典台词玩不下去,还要硬玩,只能搞笑了。
《洛奇1》简直是中国导演拍的,沈浮、郑君里、水华一般,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美国底层的败坏,揭露“美国梦”的虚伪。
美国梦,宣扬“只要你努力,就会实现梦想”,给大众脑子灌水——剥削和特权是不存在的,你活得不好,因为你不努力。
洛奇作为底层人,完全是上层的玩物。拳王的比赛对手因故退赛,拳王得挣钱,选一个底层拳手救场。高手打低手,原本是没人看的,但拳王搬出美国梦,策划出宣传语“人人有机会”。最差劲的人也有跟拳王交手的机会,成了“小人物走运”的传奇,观众有代入感,就会来看了。
洛奇被挑中,没有尊严,因为他的拳坛绰号叫“意大利种马”,显得特别傻,拳王认为是个宣传噱头。
写成洛奇趁机翻身,打赢了,就是好莱坞大俗片。之所以能得奥斯卡最佳编剧提名,是写他没赢,一直被拳王暴打。底层人仅有的自尊,是坚持打完比赛,最后一句台词是“再也不干这事了”。洛奇被揍得肿成猪头的脸,是底层人生的写照。
《洛奇1》写底层人搏自尊,所获的自尊是虚假的,传达的信息是,不改变社会制度,永远得不到自尊。第二集开始,为赚钱,宣扬起美国梦——不是社会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观众为洛奇一个个胜利而激动,同时被洗脑,对自己的处境自认倒霉——没努力。“他是人,你也是人”的台词成了逗乐的话。
《洛奇》系列至第五集,史泰龙赚够了钱,出于良心,再拍底层生活、批判美国梦。票房惨败,观众已被带坏口味,看《洛奇》就是要看“梦想成真、巨大胜利”,您突然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滚吧您。
企图向美国大众讲心法的《洛奇》,断了投资,没延续。十六年后,好莱坞创意枯竭,炒冷饭,拍了《洛奇6》,不敢再对抗“美国梦”,谈的是父子和解。
故事完全励志,仅一句台词还有反骨:“这是个卑鄙险恶的世界,人除了挨揍,做不了别的,不被立刻揍倒,就是胜利。”
等于说没有胜利,个人是社会的玩物。为抵消这句话的刺耳,高潮戏拍成洛奇以挨打消耗对手体能,说成是拳台策略,来混淆,不敢承认讲的是人生观。
美国导演们太苦了,谈心法如此难,偷偷加料,万分谨慎。不像明清小说,心法是出版的硬指标,必须大谈特谈。
史泰龙要生在清朝,他该多快乐。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主要是罢黜道家,治国策略由道家换成了孔子。
道家人物爱拿孔子说事,认为他很对,作为道家宗师,也可以。《列子·仲尼篇》记载的孔子十分清醒,跟颜回对谈,认为祖国鲁国已大坏。
——我整理出的诗书礼乐,救不了鲁国和现在。那么,是否在别的地方、在未来能发挥作用?
——别想啦。诗书礼乐,不是应急的手段。
——那么,可否将诗书礼乐改一改,来救世呢?
——别想啦,我不知道怎么改。古人学诗书礼乐,很快乐,因为以为它有用。到我这一代,已验证出,它没用。对我而言,没用就没用吧,改它干吗?没用的东西,怎么改,都没用。学了没用的,但我很快乐。
听了孔子言论,颜回应答,我也如此快乐。
子贡听蒙了,归家苦思,七天后瘦出骨相,仍不明白。子贡是经商、外交天才,孔子周游列国,靠他保驾护航,如此精明的人,却听不懂。得知子贡魔怔了,颜回去登门讲解,子贡明白后,终身勤修诗书礼乐。
子贡为什么要勤修无用之学?
颜回“通俗易懂版”的讲解,是怎么说的?
《列子》这段没写,在另一处解答——叔孙氏对陈国大夫说:“鲁国有圣人。”陈大夫:“不会是孔子吧?”叔孙氏说是,陈大夫问凭什么他是。
叔孙氏回答:颜回告诉我,孔子能废心用形——常人以头脑来生活,孔子超越了头脑,是另一个活法了。
唐朝由于佛经大量翻译,用字上达成共识,头脑为“识”,超越头脑的为“心”。《列子》时还混淆,“废心用形”的心,指头脑。
以此为据,颜回登门告诉子贡的话,大概如下:
诗书礼乐,不能直接用于世事,救不了风气、改不了制度,但是它能帮助个人超越头脑。超越头脑后,人就能想出好主意了,就可以找出挽救风气、改革制度的办法。而超越头脑,本身就是快乐。
对于孔门心法,《庄子》也有论述。对道家的庄子,韩愈说他本是孔子徒孙,考证从学于子夏,子夏是说“学而优则仕”的那位。《庄子》里谈了许多孔门的事,不是门内人,说不出来。
民国,章太炎继承韩愈“庄子本儒家”之说,但认为庄子是颜回之徒。因为《庄子》里没提子夏,大谈颜回。
颜回早逝,孔子叹:“天丧予!天丧予!”——死的是我!死的是我!——最杰出的学生死啦,将我的学问传给后世,得由次一等的学生做啦,效果太不一样。
颜回未能有著作,千古遗憾。章太炎说,没有遗憾,去看《庄子》吧,等于是颜回亲口……太暖心了。
章先生的《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诸子略说》言,庄子对孔子还有揶揄,对颜回,只讲好话。这是孔门风气,探讨学问时,对隔代的师爷、师公可以批评,说错了不怕,但对亲自教自己的老师,则怕说错,对老师只讲好话。
说老师坏话,是下一代的事了。章太炎据此论证,颜回是庄子的“本师”,亲口教他的人。
《庄子·大宗师》篇,颜回说他忘记了仁义、礼乐,进而忘了个体、超越思维,与万事万物同化为一体。孔子点评:“同,是不知好歹。化,是无法无天。你果真做到了?以后,我跟你学。”
孔门风气,老师视学生为天的恩赐,时至今日。有“教学互长”的话,通过教学,老师不断整理思路,学问精进了。收个聪慧之徒,会孔子般感慨:“老天派你给我当学生,是为了让我跟你学呀!”
同化,在《庄子·田子方》篇还有举例。楚国名士温伯雪子来鲁国,鲁国名士纷纷拜访,温伯雪子会见后,感叹谈的都是知识,未到“心”的层面。孔子去了,两人将心比心,如两台联机电脑,彼此下载对方库存,没话。
子路看傻,问孔子:“您很久以前就盼着见他,怎么会面了不说话,多尴尬啊!”孔子答:“我俩直接沟通,语言是多余的。”
介绍道家讲的孔子心法,为说明在文化上,心法是普遍议题,读书就会知道。
回到孔子本人言辞,《论语·述而篇》,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私塾教小孩,会解释为“言传身教”中的身教。学生认为孔子还有秘密没讲,孔子答:你们以为我对你们有隐瞒吗?丝毫没有,我的行为在时时给你们做示范,你们得懂我呀。
如果对更小的小孩,就解释为:我没有不可告人的,我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公开,光明磊落,是我的为人……总之,先让小孩把这句话记住。
书院里,成人间讨论,会解释为,对于学生,孔子除了言说,还如鸡孵蛋般,以无形的心温暖弟子,而弟子们不自知。就像蛋没有自觉,不觉得温暖,只有当蛋中生命成形,有了自觉,才发现自己的心跟孔子的心早已联网。
无形的温暖,《庄子·天道》篇中也有记载。士成绮仰慕老子,见面后很失望,觉得老子相貌太土,没个圣人样,对不起自己的一路辛苦,于是发火,大骂一通后走了。次日却回来请教,说:自己身上发生了奇怪的事,骂了您之后,回到住所,平静突然降临,越来越美好。想问问您是怎么回事?
老子回答:你敏感,感到了我的心。
孔子年轻时访过老子,老子用心,他会了。《论语·卫灵公篇》,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问子贡:“你以为我会的多,都是学来的吗?”子贡:“难道不是吗?不学,怎么能会?”孔子:“不是,是我从网上下载来的。”
这个无形网络,就是“一”。受头脑的限制,大多数人上不了网。超越头脑后,是“同化”境界,万物合为一体,至善至美。头脑将万物隔离,心将万物合一。孔子的学问,是从心而来。
怎么上网?
《论语·里仁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书院如孔庙,一地一城的设置,乡绅捐款、官府也捐款的公益场所。清末,各大书院关闭,官府强制,转作西式中学的校舍。民国,有些私人出资办书院,比如马一浮的书院,维持的时间短,影响小。
《论语》写法,记录话语,不交代说话时的处境与前因后果,书院里讨论,会有所补充。我也是听闻,教我的人不是专门做学问的,年少时随师辈在马一浮家里长见识,听到奇谈,不好意思追问,所以不清楚是别处典籍记载还是老人们编的。此段,弥补为:
孔子在学校接待访客,曾子当侍从,在门外听唤。也不知道孔子要谈多久,曾子没了目的性,站久了,忘乎所以,进入同化境界。孔子出来,他也没发觉。孔子一见他状态,赞许:“好啊你!上网啦!我知道的,你也知道啦。”
曾子还在状态里,应了一声,答不出话。孔子离开学校后,同学们让曾子交代秘密。曾子觉得同学没体验,听不明白,敷衍:“忠于自己、原谅他人。”
朱熹的《论语注疏》认为是敷衍,“本不消言忠恕”——曾子不该那么说,把事说小了,把人带偏了。
一以贯之,不是孔门独有,巴尔扎克也会下载。
在同代人的讲述中,他是个奢侈虚荣的人,甚至有些无耻,但他关门写作,就成了另一个人,家徒四壁的书房、写作的桌椅小得像买不起似的、吃廉价食物,苦行僧的品位。
写完,他出门,恢复原样,听到有赚钱新路,立刻借款投资,由于思维混乱、贪多贪大,很快失败,欠下债务。他只好重回书房,下载写作能力,卖文还债,这是巴尔扎克后半生的死循环。不知“奢侈的他”“苦行僧的他”,两者是谁控制谁。
同代人看他奇怪,小说上显出的智慧、审美,在他本人身上一点没有,总结:“上帝有时会借用一个差劲的人来显示奇迹。”
写作,事先计划的大纲、情节线、素材,所起的作用,只是让人开始写作。写着写着,灵感一来,就成了另一回事了。写作的结果,一定不是开始想写的东西。灵感到来,预先设定的就显得愚蠢,这是写作的乐趣,犹如进了鬼屋,不知暗处会蹦出什么东西。
画画,也是从心下载。印象派的代表画家,除了马奈、德加受过专业训练,其余都是业余爱好者,不知美术作坊里传授的上色步骤,挤了颜料就画。没在美术学校练过四年素描,造型能力极差,让他们画个人,太难了,只好画风景。
但在野外待久了,也能画出好画。
莫奈的《日出·印象》,笔法好极,如国画大写意。他哪儿懂国画笔法?是灵感来了,忘乎所以,下手就是好笔法,他也不知怎么成的。其他的《大教堂》系列、《草垛》系列、《议会大厦》系列等都是杰作。
一旦他要正经画,有什么企图,都画得很差,显示基本功不足,笨拙简陋,连自己发明的色彩配置法,都运用得无趣,莫奈成了莫奈的三流模仿者。比如,晚年的《睡莲》系列,想法不错,没画到。他要总结一生,画出压轴之作,头脑的豪情壮志,妨碍了下载。
搞艺术的人,都经历过灵感降临,有人能灵感不断,有人一生一次。它就是孔子讲的“一以贯之”,灵感到来,原本不会的,你也会了,原本需要十几年专业学习的,你瞬间也达到了。但你不知所以然。
毕加索留下多张照片,如临大敌的神态,看着自己随手画出的草稿。他在揣摩,这次下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