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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学与学派

义学与学派

孔子向平民介绍贵族文化,说贵族阶层的终极理想是被推翻,不是后期想法,是一开始就这么想。

《礼记》在孔子之后。书中记载孔子言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理想社会,是公平、公益。公平首先是选举的公平,品德高、才干高的人能被选出,委以重任,这种人讲信用,能平等对待民众。公益是脱离了小家概念,将别人的父母也看作自己的父母,别人的儿女也看作自己的儿女。老年人养老、成年人找职业、儿童成长、孤寡人士的生活,皆由全社会共同负责。

个人有多余物品,放置在公共场所,提供给他人。个人有多余精力,不顾惜自己,为他人出力。公平的事久了,公益的事多了,就不会再有谋害他人的想法,更不会发生谋害他人的行为。等到人们的家门都不用上锁时,可称为“大同”社会。

“大同”,等于《易经》上的“群龙无首”一词。大雁南飞,头雁为首,其余大雁排序依次跟随。龙群在天上飞,没人见过,类比水里的鱼群,鱼群是一大团,不见头鱼,没有谁听谁的,而万众一心,行动不乱。

有《礼记》为证,贵族只能自我否定,承认现在的一切并不合理,是暂时现象,终会一切全变。

封建、帝制等级森严,有种种不平等现实,但汉朝“独尊儒术”后,孔子理念成为社会共识,帝王将相要将“大同”视为自己行政的最高理想,总得实践一两件,或起码在口头上要这么说,否则不好意思当帝王将相。

平民从孔子一门知道这事,绝不口软,既然统治者这么说,我们就这么编派你们。京戏里的《打龙袍》,皇帝犯错,交出件衣服让人打,等于自己挨打。《铡美案》里,皇帝的女婿犯罪,与民同罪,该杀就杀。《铁公鸡》里,将军与马夫平等相待。《锁麟囊》里,富人与穷人平等相待……

“仁”是《论语》里最好的词,是“群龙无首”“大同”之意,谥号被称为“仁宗”的皇帝,说明有平等举措,仁宗在位的时间段,是好时光,全天下都会松口气。

明朝的“仁宗”执政期只有八个月,看来明朝不太行。北宋的“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利用科举制度,选拔平民子弟当官,被称为“寒门俊才”,以抵消战功家族后代、豪门子弟当官的份额。

让穷孩子读书,是宋、明、清的基本国策,制衡权贵、军阀,维护政权稳定。范仲淹便是一位寒门俊才,带兵打过仗、搞过改革,辞官后返回民间,开创了义学。

武训乞讨,为办义学。小时候妈妈告诉他:咱们家乡风气不好,没有义学,所以你读不成书。说明别的地方有义学。

武训办义学,是按范仲淹模式——先要有义田,不是盖几间房子、请几位老师,那样维持不了几年。买下田地,以田产收入养学校,便能世代延续,范仲淹自己办的义学维持八百余年,直至民国。这个工程大了,先要当个大地主,所以武训要乞讨三十余年。

武训有段台词:“他们不准我念书……他们说我不配念书,说咱们只配一辈子做牛做马,做到老,做到病死,做到饿死,世世代代地做下去。”说富人不让穷人读书,搞文化隔离……嗯,说明他们家乡风气确实不好。

孔子学生颜回,家徒四壁,但在孔门弟子排首位,在孔庙里,他的像紧挨孔子像,天下穷人都受鼓励。北宋重臣范仲淹、欧阳修都是穷孩子出身,一个吃不起饭,将一碗冷粥划块,分作几餐吃;一个买不起纸,划沙子练字。

二千七百年前的春秋时代,确实是贵族子弟才能读书,平民不能学得多了,音乐、接触史料、行礼等都不行。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大夫级别的贵族犯了罪,不受刑、不蹲监狱,回家自杀,也还是要受惩罚,日本电影里的切腹,是此遗风,自杀是特权,低级官僚自杀,是违法行为,其家族要承担惩罚。

礼乐,是贵族之间的,平民不需要学。在孔子之后,就突破了。

孔子自称贵族,鲁国人认为他不是,贵族子弟的活动,拒绝他参加。孔子以非正式的方式,学得了各种贵族才艺后,办学教给平民。这是违法行为,只因在贵族普遍被家臣篡权的春秋时代,全社会乱象,违法的事太多,孔子没受到追究。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人性弊病,是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用来形容孔子办学,太贴切——当老师危险,铁定是犯罪。

《论语·述而篇》,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朱熹注解为,给我十条以上的干肉当学费,我没有不教的——很伟大,打破了贵族身份的限定,以学费为唯一标准,将文化教给平民。

也有说法,是连学费都不要。明末清初,读书人以批朱熹为乐,认为将“束脩”二字解释为十条干肉,朱熹又错了。束脩,也可解释为自我修养——对自己有要求的人来见我,我没有不教的。甚至解释为整理衣服、洗了脸——好模好样来见我,我没有不教的。

哇——来了,就教。

影片后半,武训买下义田后,宣布办义学,得到乡绅阶层的普遍支持,跟着捐钱、捐田、捐校址、捐木捐瓦,因为孔子是读书人祖师、范仲淹是读书人偶像,武训延续他俩事业,读书人必须表态。

乡绅们办义学的商讨会上,武训的早年仇人张举人赶到,故意穿了身官服,嚣张大骂武训,还要没收武训办义学的钱,结果被一位穿着日常服的青年呵斥,张举人登时不敢再欺负武训,说了几句客气话,表示自己也是读书人,灰溜溜退去。

官服在读书人里没用,只要你也读过书,跟读书人就得平等交往,耍官威不灵,只能讲理。读书人以当官为耻,《论语·宪问篇》原宪提问,什么是“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谷,是俸禄。一种解释为,政治清明,可以当官拿俸禄。政治混乱,当官拿俸禄,是耻辱。另一种解释是,“邦有道、邦无道”是并列句式,不管有道无道,只要当官,就是耻辱。

因为人太容易在官场迷失,孔子认为要先读书再实践,否则就是自取其辱。《论语·先进篇》,子羔还没学明白,子路介绍子羔当官,孔子说:“你是在害他。”子路辩解:“可以在实践中学习。”孔子骂人了:“你个混蛋。”

读书重于实践、学问重于官位,是传统意识。所以《武训传》中会出现“读书人呵斥官员,官员认㞞”的事。

读书人讲的理,不读书的人也知道,就是“公平”二字,人不能欺负人。武训早年遭张举人手下殴打,保护自己的唯一的话是“你们不讲理呀”。但是他说这话,保护不了自己,读书人可以。

殴打读书人,是“有辱斯文”,为社会禁忌。

传统社会结构,是士、农、工、商四个阶层,读书人为首,给其他三个阶层做表率。为维护表率地位,一个读书人挨打,其他读书人会集体报复,非要找平这件事不可。

同样道理,好莱坞电影中,警匪间的默契是,抓捕时互有伤亡没关系,但匪徒不能在生活里暗杀警察,否则警察人人自危,必集体报复,非要灭了暗杀者不可,而且是株连,要打击所在帮派。

四书五经很奇怪,读了能改变气质,跟不读书的人拉开距离,即便破衣烂衫,一看也是读书人,太容易识别。片中义学中的尖子学生、商讨会上仗义执言的书生,气质如此,不单是文静,眉宇间有股锐利——感谢孙瑜导演,留下了读书人样貌。

读了书,就不会挨打了。武训办义学,至少给穷孩子提供了保护衣。

义学办起来后,武训听到学子念“学而优则仕”——学好了,去当官。武训大惊,从此装疯卖傻,觉得自己的理想被玷污。办义学,为让穷孩子学好后保护穷人,如果学习后成了官,一个个变成张举人,坑害百姓……小陶的仇就永远报不了啦。

可想武训的窝心。

片中支持武训办义学的乡绅、老师们,都是有风范的。可能武训觉得自己跟他们说不上话,未去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学而优则仕——不是孔子说的,是学生子夏说的。《论语·公冶长篇》孔子认为学生漆雕开已学成,安排他去当官,漆雕开抗拒:“吾斯之未能信。”——当官对我没有意义。孔子听了,非常高兴。

《礼记》讲的“大道之行”,是公平公益。公平公益,在民间也可以做。说“学而优则仕”的子夏,自己就不当官,留在民间办学。

北宋范仲淹改革失败,朝廷里办不成的事,拿到民间做,除了义学,还创建了类似现代的信托基金机构,民间先受益。

南宋的陆象山办学,先表明:想跟我学,你先立志别当官,日后在民间办社团。明朝王阳明自己当大官,让学生留在民间办社团。这类读书人办的社团,为跟农工商的社团区别,称为“学派”。

清朝学派众多,写《老残游记》的刘鹗,属于太谷学派,也是以“不当官”为宗旨,在民间搞创举。

一九八六年,张彻导演的《大上海1937》里,青帮老大管手下叫“学生”,称杜月笙这样的后起之秀为“一个好学生”,两个老大聊天,说的是“咱们教学生的,得……”;二〇一〇年,北野武《极恶非道》描写,日本黑帮管老大叫“校长”,管老二、老三叫“主任”(教务主任),小头目称为“干部”(班干部),低级成员称高级成员为“学长”。

听黑帮开会,像误入了所小学,是宋明清“学派”遗风,不读书的阶层对读书人的模仿。

武训可以欣慰,读书人大多不当官,愿意留在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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