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悟道,不神秘,十三四岁的少年也知道是什么,上了学就能读到——孟子所言的“万物皆备于我”,你一人等于全世界,你对世界的变化负全责。讨论这个,是读书人之间的正经言论。
读来容易,真这么想,则难了。
武训遭毒打后,体热发烧,连日噩梦,突然梦中惊醒,真这么想了。他没大到全世界,但也足够大,觉得他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阶层。
他的办法,是乞讨到钱,让千万穷孩子上学。当他心仪的姑娘小陶被张举人逼死后,他不是上门找张举人拼命,而是更加投入地卖艺乞讨。
他是弱者,弱者赢不了眼前,只能远攻,给逼出了超级开阔的思维:小陶与千万穷孩子合一,穷孩子们能读书,长大后遏制千万个张举人,这才是彻底报仇。
万物皆备于我——塔尔科夫斯基最后两部作品都在拍这事。先是一九八三年的《乡愁》,老塔患上癌症,自知必死后,又拍了一次,即一九八六年的《牺牲》。
《乡愁》男主认为世上的美好是假象,实则世界早已败坏,陷入抑郁。一个疯子告诉他:你一个人就能拯救全世界,持根蜡烛,穿越圣凯瑟琳水池,你能保住烛火不熄灭,安放到祭台,世界就得救了。
《牺牲》是男主被告诉“你一个人能遏制住美苏核战”。没人告诉武训,是他连日发烧,打破了习惯思维,得出结论:“可我看世上的事情,就没有人办不到的事情。”
但“万物皆备于我”,毕竟不是人的习惯思维。《乡愁》中,拯救世界只要点一根蜡烛,男主做了,但常人的习惯思维里,个人在世界面前太渺小了,不相信拯救世界会这么简单,总觉得要付出巨大代价。
蜡烛摆上祭台后,他心脏病骤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终还是不信,非要付出代价。武训也如此,激动过后,很快泄气:“我这武豆沫只会说梦话,成不了大事情。”
他还是去做了,乞讨三年,攒下一百五十吊钱。眼瞅着这样下去,能成功,刚高兴,钱就被人骗走了。按老塔理论,只要“成不了大事情”的念头还在,就会造出事端,让自己不成。
之前是小陶劝说他坚持想法,来自美丽女士的鼓励,令他去实践。小陶被张举人逼死,更是绝大刺激,悲愤之下,要干大事。
攒下一百五十吊的喜悦,让他放松,“成不了大事情”的念头浮出心底,化作几个坏人,将钱骗走。
老塔一九七九年的《潜行者》,讲述有个奇异房间,人在里面许愿,会迅速实现。一人潜入,祈祷重病的弟弟康复,回来后,发现弟弟死了,而自己成为富豪。原来他心里最大的愿望,不是拯救弟弟,而是有钱。
这个房间,将造成世界大乱,人类欲望的不确定性,将毁了人类。一个科学家背着雷管,准备炸毁房间,最终却放弃,因为领悟到,世界就是个大房间——主观愿望实现不了,而潜在欲望全被实现。
实现的方式,巧妙婉转,骗过了一切人。
世界如此,炸掉小房间,没有意义。
一九七二年的《索拉里斯》,是老塔初步这么想,故事讲述,人类在一颗叫索拉里斯的星球上设立考察站。一个刚到考察站的人,一觉醒来后,遇上了已死的妻子。索拉里斯星的磁场,能让人类在梦里成形的东西,也在现实里成形。
梦到妻子,身边就有了妻子。
影片结尾,此人回到地球,发现地球是一颗升级版的索拉里斯星,升级出种种伪装,连陆地都是伪装,地球其实跟索拉里斯星一样,只有海洋。地球骗过了一切人。
武训被骗后,渡过沮丧,继续乞讨,需要一场戏描述他精神上的二次觉悟,彻底清除“成不了大事情”的念头,作为剧情的新起点。
成片里,是他受到穷人们的鼓励,见他被骗,捐钱给他。这是外在因素,他还需要一个内在因素,否则剧情转不过来。因为他第一次觉悟,搭上了小陶的人命,这个刺激太大了。
第二次跟第一次比,刺激小了。该是更大的什么,否则强度不够,剧情无法上扬。
影片的处理方法,是用蒙太奇效果“混”过去,组合一系列他在各地乞讨、时光流逝成了老人的画面,用画外音讲述他的决心。
蒙太奇段落结束,三十年过去,他坐在小陶坟前,高兴地说钱终于攒够了——观众高兴不起来,会胡思乱想。世上没有坏人了吗?同样是您,怎么就保住钱了?
得有一场精神质变,武训不再是以前的武训,表现“三十年辛苦”的蒙太奇组合才能成立,否则观众只是觉得他老了。
当年,蒙太奇手法是时代热门,导演们信赖蒙太奇的威力。现今看,蒙太奇再精彩、画外音再激昂,仍没法替代剧情,还是少了场戏。
如果请老塔接手,补上这场戏,该是类似他一九六六年作品《安德烈·卢布廖夫》中的情节吧?
一个少年为离开被战争摧毁的家乡,对路过的大公,谎称自己知道铸造教堂大钟的技术,他被委任,煞有介事地指挥施工,竟然铸成了。
面对这个结果,他没得意,反而吓哭了,因为搞不清这世界的逻辑了,不敢见人、不敢活了。画家安德烈·卢布廖夫安慰他:世界就是这样,你当真,就会成真。
安德烈·卢布廖夫有一桩神像画的订单,因为觉得自己无法领悟神的旨意,搁置了十一年。铸钟少年身上发生的事,让他明白,自己所想,就是神意,于是动笔开画。
卢布廖夫是十五世纪的人,比他早三百年的南宋人,已在讲这样的故事。《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朱济道称赞文王,谓曰:“文王不可轻赞,须是识得文王,方可称赞。”济道云:“文王圣人,诚非某所能识。”曰:“识得朱济道,便是文王。”
文王是圣人,《易经》的成文作者,比孔子崇拜的周公还要高一个等级。朱济道称颂他,陆象山说:“你见过他吗?没见过,就别称赞。”朱济道说:“我怎么可能见过?”陆象山说:“你就是文王啊。”
象山和老塔能聊到一起。他俩加戏,可能这样:
武训被骗钱后,心灰意冷,围观群众掏钱支持他,穷人随身的钱,能有多少?只是精神鼓励。他不好违众人好意,假装高兴,收了钱离开。但他不打算再做了,远走他乡,回到十七岁时的人生规划,靠卖力气,给人打短工,攒够了钱,买下一亩三分地,当个自耕农。
为避开旧人旧日,他越走越远,在一个陌生村落,井边求水时,遇上个姑娘,说着跟小陶一样的话,如小陶一样对他有好感。
他吓出一身冷汗,忽然明白,是自己内心的良善,让他的生活里出现了小陶,只要此心还良善,他就还会遇上小陶一样的姑娘,甚至结婚生子,家庭幸福。
小陶可以在生活里再现,说明“让千万穷孩子读书”的大事也可以实现。于是他辞别了再现的小陶,干大事去了……
其实这场戏,本片导演孙瑜已经拍了,可惜没放在“钱被骗”之后、“三十年辛苦”的蒙太奇段落之前。
放在此处,是精神升华;放在别处,是普通伤感,只是在乞讨路上怀念了一下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