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少林寺》公映。当时电视里放香港电视剧《霍元甲》最后两集,我像许多小孩一样,在两者间犹豫,最终选择《少林寺》,觉得电视剧会重播。之后后悔,重播几次,都不赶巧,直到三十年后网络时代到来,才补上这两集。
抱憾终生了。时过境迁,难再激动。
《少林寺》有个镜头,女主大腿被撕下块布,现了肉色。是露天放映,有些老人就拎马扎走了,也不激愤,笑着说“你们看”。还看的大人尴尬,向小孩们解释“香港、香港”。
《少林寺》是香港出品,女主是港星——从小受西方精神污染,可以原谅。大一拨孩子们认为,这个镜头是他们的青春启蒙。
更大一拨孩子,说不用等到一九八二年,一九五九年的《青春之歌》便有。影片后半,女主受拷打,旗袍上部破道缝,坐直时露了一秒胸口。
银幕效果,有些惊心,在画面正中。今日看,没什么,不过是女孩夏装尺度。
年少时以为导演疏忽,属于拍摄事故。学了导演专业,明白指定服装师开缝位置,让演员冬天不穿衬衣,才会出现这一秒,不可能误拍。
《青春之歌》是崔嵬、陈怀皑联合导演。谁的主意?崔嵬敢打敢拼,陈怀皑有幽默感,都有可能。
一九九三年,《霸王别姬》戛纳获奖。陈怀皑是陈凯歌父亲,我的老师郑洞天前去祝贺,说:“公子成才,您人生的最大理想实现了吧?”陈老回答:“小郑,我人生的最大理想是,老了以后,不用上公共厕所,家里就有。去年换房,已实现……”
郑老师在二〇一五年导演协会表彰大会上演讲,提到此事,阐述导演素质是打破常规常情,拍不上电影,拿脑子练这个,就还是位导演。陈老的最大理想肯定不是家有厕所,转换观念,产生幽默,是两个导演间的玩法。
五六十年代,影视作品对女士的审美,大多不顾身材,局限在脸部。女人好看,就是脸好看。电影中的女士群体都衣服严实,衣领紧扣,是难见到脖子的二十年。
该让身体透口气。
《青春之歌》中的衣缝逆世而为,是文明的切口。
延续到八十年代,形成规模——性不是性,是勇气和思想。一九八一年《原野》露了锁骨,限于打开衣襟第一颗纽扣的范围;一九八二年《都市里的村庄》拍女工洗澡,限于肩和小腿;一九八三年《没有航标的河流》拍裸泳,限于远景和男演员;一九八七年《芙蓉镇》有了长时间搂抱;一九八九年《疯狂的代价》出现模糊的全身洗浴镜头;一九九〇年《菊豆》出现裸背;一九九二年《狂》出现裸胸……
今日看是情色,当年是先锋。
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叛逆,一九四二年的《卡萨布兰卡》是爱情片经典,其实诋毁爱情。影片开头,为离开卡萨布兰卡,一位女士瞒着丈夫,准备跟警察局局长睡觉。酒吧老板里克拦下了这事,给她买通行证的钱,正规出境。
里克厌恶局长的行为,但随后,他做了同样的事。
一位法国反抗运动的名人,携妻子来到卡萨布兰卡,也遇上出境难题。名人妻子跟里克度过一夜,里克搞到通行证,将这对夫妇送走。
编剧将同一件事写了两遍。第一次写,是赤裸裸交换,观众反感。第二次写,安装上爱情,观众感动。
编剧在坏笑。
《卡萨布兰卡》先建立爱情,后为全人类而放弃爱情。里克和女主大谈恋爱后,劝女主回到丈夫身边,因为丈夫比他强,能为反法西斯做出更大贡献。
除了结尾,里克是个人主义者,称“酒是我的国籍”,将时代、国家、正义等概念视为骗局,只活自己。虽然他厌恶法西斯,但只有满足个人爱情后,才为反法西斯出点力。
三流电影宣扬集体,二流电影肯定个人,一流电影颠覆一切既有观念。
美国影评人罗杰·伊伯特披露,《卡萨布兰卡》是个好莱坞俗套,大同小异的故事,《卡萨布兰卡》摄制组成员之前之后都拍了不少,只有《卡萨布兰卡》脱颖而出。
连好莱坞的编导都借用俗套,在老板和观众眼皮底下玩颠覆。
逆世而为,是导演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