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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儿薄之人

皮儿薄之人

七十年代末的译制片《佐罗》,开头的一位女群众角色,让女主戴上金色假发,就给演了,等女主正式出场,怎么看怎么别扭。这种主动“穿帮”,是老辈电影人的集体盲点。

老辈电影人多出身话剧团,巡回演出时人手不够,一位演员会在同一部戏里串演几个角色,因为话剧的“假定性”,观众视而不见,变点妆容,就承认是另一人。

水华导演的《烈火中永生》也一样。双枪老太婆是重要角色,此角色出现前,其演员先扮演了一位照顾小孩的老妈妈。演技突出,善良庸常的老妈妈和气场极大的双枪老太婆,完全是两人。

但多厉害的演技,也没人眼厉害,不管怎么化妆,都能认出来……我错了,这是以前印象。查演员表后发现是两位演员,一位叫胡朋,一位叫李健,都是椭圆脸、长鼻细眼。看着太像,误会是一人。

《青春之歌》中,秦怡一人扮演两个角色,女主的闺密和烈士林红。一位活泼俏皮,一位大气端庄,自由游走于两种气质之间,秦怡的演技真好……我又错了。

查演员表,发现闺密另有演员,叫秦文,是秦怡的妹妹。因为是姐妹,五官太像,造成形象混淆,观众出戏。

演员间容貌未拉开距离,是选角失误。

年少时,还觉得一个角色选得不对,片中称为“卢兄”的地下党。卢兄在原著里爱慕女主,破坏女主婚姻。电影里删除爱慕,只是教给女主先进思想。破坏婚姻的责任,由女主丈夫一人承当,全怪他不健康的嫉妒心。

卢兄一角,由扮演江华的于洋出演,感觉才对。于洋是男性群体里的“大哥”形象,影片后半,女主宣布爱上他,观众吓一跳。

没有预兆啊。

他跟女主无感,在一堆男的里,他的戏才带劲。农民偷割地主麦子,场面不大,他行走其间,催促“快点”,偷摸行为立刻变得“轰轰烈烈”。地主带打手赶来,他带农民撤走,没有“望风而逃”之感,观众觉得他取得了胜利。地主从县城调官兵镇压,他又逃了。观众只担心他的安危,不会想惹了祸的农民们该怎么办。

演员个人气质,给事件定性。选不同演员,戏会变样。

于洋心无杂念地跟女主交往,观众相信。扮演卢兄的演员,观众不信。我们一代人年少时觉得他好丑,直到一九八七年中美混血儿费翔在春节联欢晚会上走红,方改了观感。

他高鼻深目,和费翔八分像。这种脸,一九八七年以前是不被大众接受的,白人漂亮是白人的事,像白人的华人,意味着丑。

那时对男性的审美,眼睛可以大,眼窝不能深,鼻梁、眉弓别太高,最好是均匀的“国”字脸,白人似的窄脸,要不得。于洋全符合,卢兄都犯规。

相貌怪异,银幕上不适合谈恋爱。但查卢兄扮演者康泰的简历,竟然代表作都是爱情片主演,新中国成立前的《玫瑰多刺》、一九八〇年的《第二次握手》。

只能感慨,导演们的审美比大众先进。

《青春之歌》女主林道静的扮演者谢芳,出演时二十三岁,用戏曲界行话说,是“皮儿薄之人”。

先说什么是“皮儿厚之人”。《教父2》中的最大反派由斯特拉斯伯格扮演,他是位表演老师,《教父》系列中的三大男主马龙·白兰度、罗伯特·德尼罗、阿尔·帕西诺都是他学生。

得出多大彩呀?

只是拿了个最佳新人奖。

《教父》系列,以“配角出彩”著称,他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很少为影迷提及。导演被他的名师身份迷惑,选角失误。

例如,跟阿尔·帕西诺要钱的一场戏,他病着、发火、雄辩,还讲了个故事。阿尔·帕西诺只是站着,没话、没表情,但观众跟帕西诺共鸣,不跟他。

他的表演行为合理,细节多,但“皮儿厚”。观众看得到角色,看不见人心。银幕上的人心,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丰富感,不是情节指标。

斯特拉斯伯格是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在美国的传人。此体系以“分析人物、组织行动”著称,训练出的学员能给导演讲戏,导演难说过他们。希区柯克的应对办法,是不用这类演员。美国编剧爱看斯坦尼的书,利于写戏。

斯坦尼体系的建立,据斯坦尼自称,因为苏联大部分剧院没有导演,没人阐释剧本、编排行为,苏联演员得自力更生。他的表演体系,大半内容不是表演,是导演和编剧的活儿。

斯坦尼造反旧有话剧传统,提升舞台演出的真实性。蒙哥马利受此训练,主演《郎心如铁》,女主是伊丽莎白·泰勒,还是好莱坞旧演法,与他的丰富性相比,顶级美貌竟然不够看了,像个假人。

但是,大部分学员长期自导自演,思维被剧作占据,容易“皮儿厚”,只是演出一堆来源于生活的细节。

能真实,不能真切。

斯特拉斯伯格就跌在了这里。像蒙哥马利、马龙·白兰度般,既会组织行动又真切的学员,毕竟是少数。

德克·博加德是另一个“皮儿厚”代表。在《午夜守门人》中,他一身英式话剧范儿,跟女主搭不到一块儿,全程尴尬。

英式话剧是高度形式感的表演方式,比如,表达伤感,连续做三个动作——弯腰、抚胸、抬头,观众便觉得伤感了,不需要演员真来情绪。真来情绪也没用,剧场里看不见。剧场演出要用身姿,喜怒哀乐都得“帅”。

动作帅,观众席里方能看见。

斯坦尼发现自己指导的表演,最佳效果是在排练厅,搬到剧场里往往无效,甚至让观众烦。排练厅里,导演和演员离得近,能看见演员的真情实感。远距离后,真情实感的演法在视觉上、听觉上都没重点,窝窝囊囊。

斯坦尼发明了一套不适合话剧的话剧技巧,电影兴旺起来后,发现老天是为电影准备的,竟然在好莱坞发扬光大。他个人毕竟没拍电影,晚期排练话剧,也引入英式技巧,要让演员在舞台上“帅”起来。

这种帅,在银幕上不成立。德克·博加德帅是帅,甚至小动作比舞台多一倍,却依旧不够,显得贫乏。

丰富性不在于多少细节、多少动作,而是真情。二十三岁的谢芳透彻如水晶,观众与她共鸣,没有隔阂,所谓“皮儿薄”。

京剧脸谱里的“红脸白脸”,也是按照“皮儿薄、皮儿厚”设计的。红脸,内心想什么,立刻映上脸,所以是好人。白脸,此人像大白墙似的,脸上蒙着厚厚一层粉,看不到一点内心,所以是坏人。

曹操是白脸,关羽是红脸。曹操要当演员,职业生涯会很艰难,长年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坚持到四十八岁,彻底绝望,回家乡开烤串馆度此余生……关羽能成明星,一二年的事。

崔嵬导演是演员出身,一九六〇年主演《红旗谱》成名。关羽如当演员,该是崔嵬状况,八尺大汉却像孩童一样心灵透彻。一个照面,观众就跟他同呼吸共命运了,不管故事、镜头技法多陈旧,冲着他,也得看完整部电影。

我的老师江世雄,是崔嵬最后两部电影的副导演。崔嵬早年京戏、话剧兼修,既编剧又演出,他指导演员,用示范法。

欧洲的话剧传统,编剧往往也是班主和主演,中国的戏班也一样。前辈电影界人士,多是话剧剧团、戏班转来,编剧写完剧本,自己要把所有角色都演一遍,演通了才定稿,演不通,就再改。

老派的电影导演也是要把所有角色都演一遍——今日已罕见,导演让副导演示范走位调度线、行为步骤,在旁说两句,不做示范。

看了一百多年电影,人眼高度敏感,对表演的真切度,标准增高。以前演电影,沿袭话剧经验,相信“熟能生巧”。多棒的话剧演员,也是演到第六场后,才开始出彩,全体演员才契合上,内行的话剧观众不看首演场,六场以后看。

前辈拍电影,演员要先在排练厅一遍一遍演,地上用粉笔画出环境物件的位置。这种“粉笔做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被普遍放弃,因为国内外普遍发现“熟能生假”。

电影表演往往不是话剧般“越演越好”,往往是“第一条最好,之后再也演不出来了”。

电影演员尽量不排练,在拍摄现场才演戏。为保护“真切”,片场上的第一次表演,一定让演员自己完成。导演抢风头,伤害演技。

也有反例,周星驰一直是“正统”做法,现场示范。对大陆演员,容易失效。大陆演员多受过院校系统训练,能从节奏、肢体上复制,不料形体越准确,神色越不对,上学时苦练出的本事成了障碍。

香港演员受系统训练的少,没这份复制能力,索性“大写意”地来,却往往能鲜活。

周星驰在《喜剧之王》指导出张柏芝,崔嵬在《青春之歌》指导出谢芳,都是超一流表演。对于导演示范,不能简单视为“落后方法”,它造就过奇迹。

询问我的老师江世雄:“您在现场看崔嵬导戏,是何感受?”

答:“从副导演的角度看,崔嵬的示范都是过火的。但演员好像看不见夸张,演出来的分寸是合适的。”

问:“崔嵬的工作方式是,以示范展示导演意图,之后要演员自己找分寸?”

答:“这是你的总结。崔嵬没有跟演员说过‘你们自己找分寸’的话,没有让演员思考、校正分寸的工作步骤,看完示范,演员就能演了。”

江老师总结为“精神感染”。崔嵬的感染力,令演员超越他示范的具体行为、表情,在精神上跟他共鸣。不用校正分寸,分寸能自动调准。

共鸣,等于西方心理学的第六感,超越视觉、听觉、经验印象、分析能力。明星效应,也是第六感的事,明星有一条神秘渠道跟观众共鸣,不是在视觉、听觉、头脑上努力。

话剧选角,看技巧。电影选角,看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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