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在生活里次要的事,在电影里变得重要,比如,身高。
水华导演一直拿身高来做戏,将革命者变高,将敌人变矮。技法丰富,变的契机有时在走动中,有时在对话间;变的方式有时由摄影机运动造成,有时是演员自己走低,有时是镜头对比效果。
给江姐用刑,特务头子徐鹏飞却越来越矮,悲愤喊出:“你到底要怎样?”逆转了施刑、受刑的关系,江姐成主动,特务成被动。虽然最终是江姐满身血地被抬走,视觉效果上,则是江姐战胜了他们。
再如,房子的高低。
赵丹扮演的许云峰,特务在高处辟出个独栋牢房给他住,左右空荡荡,如此显眼,便于看管。之后又关进地牢,是天然洞窟改造,让他受潮气折磨,以摧毁意志。
空间感是观众在生活里没有的视觉方式,所以对观众影响至深,重于形象与情节。许云峰不是在最高处,便是在最底处,观众一定对他最敏感。
江姐在不断地受刑、说金句,但在观影感受里,觉得赵丹主导了影片后半。电影之所以被称为时空的艺术,因为空间会抢戏。
其实赵丹没几场戏。他偶尔能传出张纸条,大部分时间跟同志们隔绝,但他的存在,是无形力量,支持着同志们的斗争——观众觉得赵丹主导了影片后半,正是导演要的效果。
无形的作用,是《论语》理念,在《宪问篇》,子张问孔子:“商朝的高宗守孝三年,不问政事,而天下不乱,真能这样吗?”
孔子回答:“古代都这样,守孝期间,王者权力转给宰相。”
守孝三年,不是满三年,是到第三年,为两年零一个月。王者对宰相所为,不发一言,却能以无形的方式,控制宰相和百官,所以天下不乱。
后面解答何为“无形的方式”,心灵处于纯净状态,没有行动,却可以影响他人。对话孔子的是子路,子路不懂,一再追问“如斯而已乎?”——这样就行了吗?
许云峰是囚犯里最高级别的领导,为防止他发挥领导作用,不许与其他犯人接触。但他仍是主心骨,出门放风时亮个相,就能鼓舞他人。他在牢窗里远远喊一声,就发动了全体犯人的绝食斗争。
后来,他被关入地牢,断了放风。犯人们看不到他,他彻底“无形”。
无形的影响力,只有纯净的心才能运作。为表现他的纯净,导演安排了一场戏。解放军即将攻入重庆,大特务头子徐鹏飞特意下地牢,与许云峰对话。自己一方已彻底失败,便想在精神上打败他。
徐鹏飞表示:“马上会枪毙你,你一直盼着胜利,但胜利到来,却不属于你,多么可悲。”许云峰表态:“胜利本就不属于我,胜利属于人民,我已达到目的,非常高兴。”(大意)
高风亮节,纯净无比。拍得真挚、演得真挚,是水华和赵丹真心认可的价值观,银幕骗不了人。
《宪问篇》“子路问君子”末句,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尤病诸?”
百姓,不是平民,指世袭的百官。纯净的心可以潜移默化地操控官场,这是上古王者尧、舜的方法,难道尧舜是乱来的吗?请相信这个方法。
不知子路信没信。
后世,被称为“百姓”的平民信了,成了民俗。认为有德之家可以影响周边,邻居没有偷盗、争讼等恶事;认为高尚之人,能影响农作物生长,有他的地方,会连年丰收……
这话也有另一种翻译:“以纯净之心,无形地影响官场——这个方法,圣贤如尧舜,也不是总能做到。”
许云峰的生命停留在他内心最纯净的时刻,他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