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逻辑与剧本逻辑有差距,生活视觉跟镜头视觉有差距。
看着美丽的人,在镜头里变丑,称为“不上镜”。比如,片中敌方的两位女士。一位是特务头子徐鹏飞的女秘书,她走入徐的办公室,正对镜头,开门亮相。
令人慨叹,徐鹏飞专心事业。
好不好看?生活的视觉标准是五官形状,镜头的视觉标准是比例。此演员脑门短、下巴短,颧骨宽,显得脸部中段过大,比例失调,眼睛、鼻子再美,也无效了。
解放军即将打到重庆,她为徐鹏飞焚烧文件,第一次觉得她美,因为是侧面,颧骨不显,头发遮脑门,显出鼻眼的精致。
另一位女记者“猫头鹰”,明里是顶级交际花,暗里是徐鹏飞手下特务。令人感叹,从顶级交际花的状况,可推测出敌方各方面都差,是该灭亡。
生活里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事,电影里没可能,四十岁妇女要由三十岁人来演。生活的视觉是“局部代替整体”,一处好看,就觉得都好看了。电影镜头不会以偏代全,猫头鹰一角是由中老年妇女假扮年轻人,虽然抹了浓妆,但脸和胳膊松垮,银幕上清清楚楚。
为何选她俩?
没查到具体原因。查到那些年电影产量少,许多电影厂演员等待多年,仍演不上戏,熬没了青春。可能是厂里安排,论资排辈排到的吧?水华不忍心不用。
我方女演员大体都好,除了“青姐”。她是江姐的同室狱友,江姐出牢房接受死刑,狱友们扑到门前喊叫告别,她是唯一没有扑上来的人。估计演不出来,怕坏了其他人的戏。
水华导演将她设计为瘸子,演不出时,就低头抚拐杖,有事可做。
电影演员演话剧,体验体验就好,演多了,拍不了电影。话剧表演是一种形式感,电影表演是一种质感。
质感,低调的丰富。
青姐把剧本上写的都演到了,该沉思沉思,该悲伤悲伤,跟于蓝比,就显得假和僵,俩人搭戏搭不到一块,导演只好让她玩拐杖了。
假、僵,都是丰富性不够。
选得好的演员,是“小萝卜头”,监狱里出生的孩子,生来就是政治犯。原著小说是个男孩,水华导演找女孩扮演,剃了头。
这孩子蔫蔫的,没什么表情,但摄影机在脸上停多久都不怕,眼神无限丰富,心灵毕现。青姐不适合演电影,因为她在描画角色,观众看不到她的真情实感。
小萝卜头结局,是特务叫他出狱,实则骗走杀害。他以为获得自由,向江姐等人告别。从挥手动作,可看出是女孩反串,挥得波浪般好看。
临走前,一只蝴蝶飞到江姐牢门,小萝卜头手快捉住,江姐一屋人找出个火柴盒给他装。装上后,小萝卜头又把蝴蝶放了,让蝴蝶高飞,说让它获得自由。对比之后他不得自由的被杀命运,被赞为神来之笔,具艺术高度。
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受法国纪实美学影响,这种文学化的比喻手法已不受推崇。大我几届的电影学院学生提出另一方案,小萝卜头不要放飞蝴蝶,装走就好。他囚禁的蝴蝶,犹如被囚禁的他——更是悲剧。
也有提议,完全不要蝴蝶,不搞比喻,他空手来空手走,比什么都好。
电影以画面改变现实,比如,在小萝卜头的视线中,阳光打在监狱围墙上,一段铁丝网在阳光下虚化,似乎出现了一个出口,可获得自由。
这是导演主动创造的错觉。错觉,等于心愿。
观众的感受,也会改变画面。比如,江姐受刑后,被用担架抬出,身上的锁链垂到担架外。导演给了一个锁链的镜头,少年的我在这个镜头里,看到一串血滴下,记忆深刻。
为写这篇文章,重看此片,第一遍正常放映,也是看到血,触目惊心。第二遍以暂停、慢放的方式看,才发现这个镜头里没血,甚至也没有地面。
之后,确实有一个血滴地面的镜头,没什么表现力。
为何会提前看到血?
因为锁链晃荡,引发联想。水华导演还加了个音乐重音,重音一起,观众觉得必出现了新信息。能是什么?肯定是血。于是在自己头脑里,看见血滴。
观众对电影的记忆,往往是错的。中景镜头,记成大特写。黄色裙子,记成白色裙子。血淋淋的伤口,其实没有。女主出场,记忆是多角度拍摄,技法繁复,其实只有一个镜头……
看电影,不是看银幕,是在看自己的遐想。
拉片,为找出错觉。从错觉,可分析出导演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