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峰的扮演者赵丹,是喜剧演员出身,大酒窝、兔齿,十分讨喜。兔齿——两只上门牙突出,二十一世纪初,受港星影响,艺术院校女生开始“种”牙,整容医生会劝她们改成兔齿,显得可爱,称为“可爱齿”。
周润发以演黑帮老大著称,却天生可爱齿,还有鬼齿(小牙,造成整排牙不规则,日本少女明星多鬼齿,显可爱),有些违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将可爱齿和鬼齿都拔了,种上新牙,整齐划一,从此近景镜头咧嘴大笑,成为他个人特征。
赵丹时代没有种牙技术,以喜剧演员面相说烈士台词,中景还好,经不起大特写。兔齿太可爱,有违和感。赵丹的解决办法,是强化眼神。
说话时,大特写推上来,不可避免会拍到牙,但观众对牙视而不见,全被他的眼神吸引。太厉害了。
眼神是可以超越肉相的——周润发的成名作《上海滩》,专有一段戏讨论此事。上海大亨冯敬尧带许文强(周润发饰)逛庙会,碰上个算命的,先评说冯敬尧的脑门饱满、下巴方正,定是大人物。之后评许文强,说:“在形上,前一位先生比你强,但你眼神亮,神采超越肉相,你会是更大的人物。”
改了眼,就改了运,是戏曲界传统,红不了,就闷家里练眼神吧,比求神拜佛、找团队运作都灵。照片为证,梅兰芳十二三岁是死鱼眼——眼小无神,上眼皮无力,张不开。跟这种眼睛对视,容易产生厌恶感。家里人认为是废材,祖师爷不赏饭。梅兰芳开练,他的一切,都是从眼上练出来的。
怎么练?
就不介绍了。
五官都是可以练的。因为佛像的耳朵大,这观念深入人心,旧时代当和尚,耳朵太小,民众会觉得没道行,想讲经说法,先要把耳朵练大了。“仙风道骨”一词,落实在形象上,起码得鼻尖精致。鼻头臃肿,显得人没灵气,民间说的“牛鼻子老道”,指假道士,没修行,是“得道真人”的反义词。当道士,先得把鼻尖练美了,否则没人信。
梁家辉也是把下巴练好,去演的《情人》,下巴有型后,英俊得跟之前判若两人。脸上的肉改了,型就改了。但不是健身房练胳膊腿的练法,想学,去戏班吧,方法简单得让人不敢信。
克拉克·盖博在《乱世佳人》之前,已经以“坏笑”闻名世界。很难模仿,他是大酒窝,你没有,嘴型不对。比嘴更难模仿的是眉毛动态,两个眉尖向上走,中国人称为“八字眉”。
“八字眉”不好看,显得命苦、没主见,他却好看,显得幽默、高智商。因为他的眉弓开阔高耸,你没有他的眉弓,笑不成样。
他晚年,也笑不成,因为老了,赘肉多,眉弓失型,“八字眉”就跟一般人一样了,命苦、没主见——可参看一九六一年的《不合时宜的人》。这部电影值得研究,三个曾经全世界最好看的人——盖博、蒙哥马利、梦露,在里面都很丑,可以对比出他们当年好看的原因。
一度,全世界推崇盖博的坏笑。
盖博的魅力是反社会,在不该笑的地方,他全在笑。比如,被枪毙前,他笑容满面跟来探视的朋友讲,今天死了,他有多高兴。虽然只是不合时宜地笑笑,叛逆程度低,跟后辈男星白兰度、詹姆斯·迪恩没法比,但在当年已够刺激。
大酒窝、高阔眉弓形成的笑容,欧美人都难学,作为亚洲人,几乎不可能,但赵丹做到了。
《烈火中永生》中段,赵丹扮演的许云峰住单人牢房,杜绝跟其他犯人接触,一名女犯抱婴儿过来,征得看守同意,让他抱抱孩子,慰藉一下孤寂。借抱孩子,他趁机将字条塞进婴儿衣里,发出一个“盖博坏笑”。
太有魅力。
女犯心领神会,知道他动了手脚,回去会检查婴儿。
那时赵丹已中年发福,眉弓的型不清晰了。令人遐想,如果他是《不合时宜的人》中盖博本人,五官衰成那样,他也会有办法让自己好看,不会盖博般束手无策。
赵丹掌控面部肌肉的超强能力,哪儿来的?
翻看他成名作《十字街头》,原来会上海滑稽戏。滑稽戏基本功之一是做鬼脸,比如,一只眼圆睁,另一只眼皮缓缓落下,这是交感神经不容许的事,滑稽戏演员却能做到。看过滑稽戏后,东北二人转演员很快也能做到。二人转也做鬼脸,有相似训练法吧?
江姐也在不该笑的地方笑,去审讯室受拷打,路经其他牢房,盈盈而笑,歌星见歌迷般。被枪毙前,向同室狱友告辞,满面春风,犹如去参加婚礼。
她是和许云峰一起被枪毙的,两人向众犯人挥手告别,剧场里的名角谢幕般,两人都太有范儿。水华导演未实拍枪毙,他俩入刑场,镜头即转向松树。画外音他俩高喊口号后,密集枪声响起,人肯定打死了,但枪声安静后,又多喊出一句口号。
观众不觉得超现实或是导演剪辑错误,认可他俩“精神不死”,对多出的口号,视为“心声”。我也是事后拉片,才发现此点,之前连贯看一遍时很顺畅,并未察觉做了特别处理。
笑对生死,该不是学盖博。
晚清、民国留下的死刑犯照片,只要让犯人面对镜头,多是笑脸。犹如去朋友家聚会的合影,没有恐惧与懊悔。
清朝“斩首示众”制度,本为威慑群众,延至晚清,起了反效果,成了秀场。犯人借此展现个人风范,群众喊好,完全挺犯人,表达对清廷的不满。
《阿Q正传》写阿Q被砍头前,既不总结人生,也不恐惧,一心练戏词“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准备在刑场上亮一嗓子,得大众喝彩。
被杀,获得最大关注度,成了人生顶峰。甚至盼着早点死。
刑场,等于舞台。面对照相机,一定要显示自己人格完善,留下温和友好、自尊自爱的形象。所以,死囚多笑脸。
许云峰和江姐的风范,是革命造就的精神升华,与上述无关。而历史延续下来的刑场习俗,看他俩是“好汉”,革命就有了群众基础。
华人自古律法(对尧舜禹的记载),祭天在野外,不能设屋建房,天子换衣服、歇息只能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祭祀场上的一切设施,事后不留痕,都要拆除,恢复野外原样。北京的天坛、地坛,是违法建筑,明朝皇帝嫌辛苦,坏了传统。
杀人也如此,没刑场,借用菜市场。杀人后撤走,菜农小贩接着摆摊,事过不留痕。多大的官来监场,也没有专用休息房,朝廷不给建,借附近商铺待着。
店铺提供热水,官员要自己带茶叶、果品,走时付“打扰费”,商铺不推辞,一定要。拿钱,不沾晦气,表示我不是亲友帮忙,死人的事与我无关。
将血染布上留念,是法国风俗。被砍头的路易十六夫妇,也有群众以布染血,回家当圣物供奉,或是以面包染血,迷信吃了可治病。
一八九七年,法国小说已深入中华。小仲马的《茶花女》是畅销书,名为《巴黎茶花女遗事》,还改成茶馆说书、雕花图案。鲁迅先生的《药》,沾血馒头做药引子的事,应是民间受法国影响,出的新事。
我们的原本民俗,忌讳血,人血不能留,认为会招灾。
行刑后,场地由官兵打扫干净。地上残血,拿“干净土”掩上。掘地一尺以下挖出来的黄土,筛去碎石杂质,为干净。以土除秽,是魏晋已有的习俗,室外办大事,先撒土净场。延续到袁世凯当大总统,他出行,街面上也是撒土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