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片第一个段落用了两个叠化,都是从空间叠到形象上。
第一个镜头是横移的江面全景,第二个镜头叠成国统区刷的标语“一切为剿共”,再从标语移开,展现码头搬运工扛货下台阶。倒数第二个镜头拍的是码头全景,叠化到城区的霓虹灯广告。
犹如围棋定式会随时代演进,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上学时的电影趣味,已不推荐“空间接形象”的剪辑接法了,演进为“空间接空间,再从空间里出现形象”。
比如,江面全景接行走着搬运工的纵深空间,再从搬运工摇到标语;横移的码头全景,接到城市街面,再从街面摇到霓虹灯。
即便还是“空间接形象”,在叠化处理上,也有瑕疵。倒数第二个镜头横移拍摄码头全景,镜头未落稳,即叠化到霓虹灯。我判断,水华导演原本是让这个镜头落稳的。
不落稳,就是个地点介绍。落稳了,产生情调。
少一秒,观感上天差地别。
没看到《烈火中永生》的最初版本,但有旁证。一九六一年导演的《革命家庭》是黑白片,开端是一位老太太在室内,听到动静,镜头移向门口,看到来了小孩;之后的染色彩色版本改为“脸接脸”,从老太太的脸,直接切到门口小孩的脸,删去镜头移动。
《烈火中永生》的第二个段落,拍重庆街头,像雷诺阿、杜维威尔拍巴黎一样,探索空间调度,玩了很长时间,没事件发生。
其中有个被加长的镜头。美国军人开快车,吓着一个小孩,美国军人发出坏笑。坏笑延续的时间过长,在前后的镜头关系里,该一闪而过。
应是他人意见。
外行理解的电影,只是表情和事件。这个坏笑,反映出美军的邪恶本质。片中的终极坏人,是驻扎在重庆的美军顾问,街头美军对之有呼应作用,应该强调,这是剧作上的理由,水华导演应该是驳不过此说法,让延几秒就延几秒了。
我受的导演训练,是导演要自己当剪辑师,如此方能长进。剪了五部电影后,能看出别家导演的镜头,哪些是本意,哪些是建议。
虽有瑕疵,整个段落仍精彩,空间不断地缩紧与打开。空间调度,今日也是大多数电影导演不会的事,水华导演领悟得早。
空间调度,成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法国导演群,引得好莱坞重金礼聘法国导演来拍片,一时风潮,认为玩空间调度才是电影。很难学,大多数人学不会,现代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早年短片,便都是练这个。
难学,因为空间调度违反生理,没人在生活里这么看东西。人毕竟是动物,祖先从万分危险的丛林里出来,眼睛要捕捉形象,发现老虎、狮子。人眼是射箭一般,迅速找重点,找最鲜明目标。
生活里的人眼,没有构图这件事。
美术违反生理,更改人的视觉习惯,让整个画面起作用。构图很难,大多数画家不会,画的还是一个形象、一个集中点。以前欧洲的美术作坊,老师教学生画细节,轻易不教构图。
老师不教,大部分学生就顺着本能走了,沉迷在形象描画里,即便惟妙惟肖,也还是美术的外行,始终建立不起“整张画”的观念。项目永远落老师手里,老师拿大钱,学生没本事独立接活儿。
三十年代电影总结出来的空间调度,简而言之,就是在空间里变构图。比如,镜头从一个人后背升起,甩开此人,展示整条街面,随后发现这个人已走到街角,成了小身影——观众看了一定激动,因为生活里没有这种视觉经验。
好莱坞老板们发现自己的导演,几千人场面拍出来没效果,法国人却能把几个人拍得惊心动魄。
谁好,就请谁来拍烂片,是好莱坞一贯做法,立刻请雷诺阿。雷诺阿不愉快地回去后,好莱坞技术升级。
此情况亦对华人重演。二十世纪末,香港电影的动作设计和剪辑观念领先,结果,代表人物倾巢被请,黄金岁月耽误在烂片里,而好莱坞动作场面升级。
把外星人的皮肤质感做得逼真,也还是生活经验,还是“形象”的事,空间调度才能保证永远新奇,不会存在“看腻”的现象。
形象才会看腻,人眼对形象太熟,识别能力太强。
生活里看东西,都是从一个点到一个点、一个形象到一个形象,没有“画面”。摄影机的移动比人眼速度慢太多,人眼不这样,所以摄影机的匀速运动是永恒的奇观。
我上大学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空间调度还被视为电影的法宝,哪位学生先开悟,会被称为“有才华”。
这门法国人率先成熟的技艺,被法国后代逆反。一九九三年冬季,法国电影《野兽之夜》以录像带方式传入,许多片段的镜头转换模拟人眼的快速,从“一个点迅速聚焦到另一个点”,不顾空间。其纪实风格,由剪辑造成。
看傻了我们,觉得世界要变。
一九九二年的好莱坞电影《本能》,在一九九四年以录像带方式传来。导演保罗·范霍文空间调度之好,激得老师们开课讲,不顾色情场面,又让我们觉得世界未变。
唉,世界还是变了。
二〇〇六年,《黑皮书》以DVD方式传来,发现范霍文不会空间调度了,退化成一个拍脸的导演。
怎么就不会了?
连他都会退步,导演真是令人胆寒的职业。
水华导演最后一部独立执导的电影《伤逝》,在指导演员上开始吃力,依然是极佳的空间调度。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