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兴平后,我们顺利往目的地开了两天。
知道张倩影生病的事情后,我变得十分紧张,暗地里总在观察她有没有异样,我给自己的手机定了闹钟,每天提醒她吃药。
我草木皆兵,有一回她开车时我不小心打盹头撞在玻璃上,一个激灵醒来,惊叫着:“怎么了?怎么了!”张倩影在旁边不耐烦地说:“没怎么了,你活得好好的。”
她两手放在方向盘上,背微驼着,“你能不能别那么紧张?”我虽然很困,却不敢再睡了,强撑着眼皮,默默地在心里想,也许不该再让她开车了,现在我们虽然轮流开,但她开车时我都不敢休息,干脆换成我一个人开,大不了两小时停下来休息一次,晚上早点去找旅馆。
虽然我们的速度很慢,从出发到现在总共只开出两千多公里,但总算是行程过半了。
我们现在都尽量不在城市里过夜,城市的旅馆比乡镇的贵了至少一倍,在国道旁的小镇往往能找到一百块不到,却干净舒适的宾馆。
昨天张小尧加了我微信,也许是庄丙添把我的号码给她的,我通过验证,说了句:“你好张小尧。”到现在她还没回我。
张倩影发给我一张照片,是离开兴平那天她拍的,照片中的我只是个黑色剪影,最多能看到额头和鼻子上泛着的油光,我两手把在方向盘上,嘴中叼着烟,烟雾在脸上和头顶散开,犹如罩了层白纱,窗外是烈火燎原的云霞,它们化成光粒,在这张照片里飞舞。
我把这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发时忘记屏蔽陈美芬,她立即在下面评论:“在哪?”我马上删了重发,这次可没忘点“不给谁看”。
张倩影也发了朋友圈,我看到庄丙添和张小尧都为她点了赞。
“她不喜欢你这一款。”张倩影发现我在偷看,低着头从眼镜上方看我。
“谁?哪款?”
“说你跟小尧,没戏。”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戏?”
“这不是一看就知道的事嘛。”
我佯装不服,气得撇了撇嘴,但心底觉得其实她说的没错。
停车休息时,我悄悄把朋友圈的照片删了,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张小尧也拉黑时,忽然收到了她回复的消息。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到那个海里大草原?”
“三天,四天,最多不会超过五天。”我快速地按键,发送。
“老张还好吗?”
“还行,没什么问题。”
“那你多照顾她喽,有事电话我。”
“好啊。”
我傻兮兮地笑了,把手机丢回到座位上,靠在门边点燃了一根烟,张倩影弯着腰举着手机在拍路边石头缝里的一簇黄色野花。
我想起张小尧那天神秘兮兮说一半的话。
“张小尧说你有个秘密哦。”我一手横在胸前,夹烟的手肘靠在上面。
“秘密?”她站直,回头疑惑地望着我,“什么秘密?”
“让你那么多年都不回家的秘密。”我观察她的表情,继续试探,“反正张小尧是那么说的。”
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警惕或凝重,张倩影立即无所谓地笑了:“那算哪门子秘密?不回家有什么稀奇,你不也不爱回家吗?”
“肯定还有别的。”我满脸的期待。背着人讲是非总有心理负担,我可不想被当成多嘴公,但听当事人自己说,则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其实没什么,我不回去是因为家里不欢迎我。”张倩影将头上的丝巾解开,展开铺在脚边的石头上,缓缓坐下,又从袋子里拿出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我耐着性子等,暗忖着,这家伙是要开始说书了吗?
“小时候我爷给我定了门亲,是我小姑妈家一个侄儿,跟我们一个院里玩大的,后头呢,他家就惨了,哎,都因为他爸,他爸学医的,做的军医,后来跟国民党撤去了台湾,那几年他家真不容易,我家虽败了,爷也瘫了,但人好歹还全乎,他家除了他和他妈,其他人全死了。”
“啊,真惨。”
“我十七岁那年,我记得当时还没开始搞公社炼钢,他爸不知找的什么关系竟跟他们联系上了,交代他们说,几月几号靠东面的海上会有那么一艘船,让他们一定要想法子凑到钱上去……但,哪来的钱呀?”张倩影停下,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他来找我,求我,我开始还很奇怪,求我也没辙啊,我能给你变出钱来吗?他说,我爷是人精,宝贝不会只藏后院一处,其他什么地方肯定还有,他求我去问,去找,找到了跟他和他妈一起上船。”
“哈?私奔?你答应哦?”
张倩影抬起头,似乎在回忆:“如果没这事,说不定我们的孙子都很大了。”
“后来呢?”我听得着急,“不是说字画给农民全毁了吗?难不成你真能再找出点什么?”
“还真给我找着了,”有一大块飘动的云遮住了太阳,张倩影的脸在阴影下随之黯淡,“我爷有没有藏其他宝贝,我不知道,但他有根拐杖,从不离身,就算后来瘫了躺在床上,这根拐杖也要立在床头让他可以时时看见,表面看,它只是根很普通的拐杖,又破又旧,只有行家才能看出来,它是阴沉木做的。”
“什么是阴沉木?”
张倩影白了我一眼:“你只需要知道,那是种无价之宝。”
“哇!”我张大嘴巴,“你不会把它……”
“偷了,没错。”张倩影点了点头。
“你,偷了?偷去给那个人吗?”那可是个无价之宝诶,你可真是个败家子!
张倩影沉默了一会,再抬起头时恢复了轻描淡写的样子:“给他了。”
“不会吧?那你怎么没跟着一块去,不会是被骗了吧?”我感到一阵揪心。
“我被家里人捆了,等他们从我这问出拐棍的下落追到海边,船早就走了。”
“那你爷爷?”
“丢了那宝贝就是要了他命,我爷很快就死了,爸妈一辈子没原谅我,大哥回国后也跟着怪我,所以我搬出来一个人住了。”
“后来呢?那个未婚夫拿了你家的无价之宝,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吗?”
“听说他和他妈到台湾后,那边正在戒严,他们被怀疑是大陆派去的‘匪谍’,连同他父亲一起,全家都被抓了,没多久也全死了。”
“啥?那拐棍呢?”我急道。
“谁知道呢。”张倩影无所谓地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它可是个无价之宝啊!你们就没去找找?”受不了,我替他们惋惜到有点胸闷了。
“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即便当时没被他拿走,留下来也是要被糟蹋,如果我爷活到了那会,说不定比死还惨。”
“你倒是很替你爷想得开,没准老人家就是想多活几年。”
“你不懂,他那种身份在那个年代是没有好下场的,别说他,连他儿子都没能熬过去,求体面的人是活不过去那道坎的。”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脑子里还想着拐棍,它到底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