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讲到,感知和理知的关系错综复杂,要说的话,感知、理知各有所长。讲到个人也是这样,有的人长于感知,有的人长于理知,大家都知道,这两类人也各有所长。可是在传统哲学里,人们不大讲感知,讲感知,也是讲它怎么发展成理知。总之,重视理知,轻视感知。从人类特有的本事看,重视理知是有道理的,人类有了语言,发展出理知,靠这多出来的一点点理知,所到之处,人类灭了地球上几乎所有的大型动物。人类的感知能力的确不比大多数的动物强,是理知带给人类以巨大的权能(power)。这还不算,如前面已经讲到的,理知可以走很远,可以发展成系统理知。前面讲理知,主要是把理知跟语言连在一起讲,但接下来,理知还要进一步发展,发展出系统理知。理知厉害,系统理知拥有更巨大的权能,待人类发展出系统理知,结果你们看到了,人类统治了地球。岂止统治地球,哪天人类一高兴,轻轻松松就可以灭了人类自己。不好意思,我讲偏了,但也不完全是瞎讲。反正,人类的权能都是来自理知的,特别是来自系统理知。
怎样推论出地体是圆的?什么是系统理知?这个话题我在其他地方讲过,有时候称之为系统知识。我还是老样子,先不尝试去定义,先讲一件事,讲讲地体是圆的。前面讲到过,古希腊人已经认识到地体是一个圆球。这一认知,据说是毕达哥拉斯或毕达哥拉斯学派最先提出来的,他们根据什么达到这种认知,我们不清楚。在柏拉图的对话里面,我们知道苏格拉底知道地体是个圆球,柏拉图没说他是根据什么认识到的,但听口气,这显然已经是希腊知识人的一个常识。
地体是一个圆球这件事,希腊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是没有办法感知的,大地看上去好像是平的。至少希腊人没有办法感知,他们没造出宇宙飞船,他们只能通过道理知道,通过推论知道,墨子所谓“说”,是推论出来的。根据哪些事情推论出来的呢?我们之前提到过,希腊人看到船和桅杆,远去的时候落到海平线下,它不是慢慢变小消失了,桅杆还看得挺清楚的,不是一点点消失,而是直接没到海平线下面去了,就像掉下去了一样。于是希腊人就推论说,这个海面不是一个平面,它是一个曲面,如果是一个平面,船和桅杆就会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你们现在想一想啊,你站在船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直到远方一直是平的。四面八方,大海都是曲面,那么,你是不是就可以推论出地体是个圆球——当然不是百分百,但大概可以推论出。
这个推论不是很复杂,每本书里都会有介绍,真正的奇特之点是这个——这个现象,所有的航海人甚至所有生活在大平原上的人都看得到,都能感知,为什么希腊人由此推论出地体是个圆球,就我们所知,别的地方的人都没有从这个现象推论出地体是个圆球?为什么呢?这背后有好多可说的,例如,希腊人特别爱智啊什么的,但我现在要说的一点是,感性认知不会自动上升到理性认知。在这个上升背后,要有一个理知系统。这个系统是他们的几何学。别人推论不出什么,希腊人能推论出来,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希腊人有一个几何学,他们习惯用几何来思考这个世界。我想说,只有希腊人看见桅杆落下去的时候,他们会往平面曲面那儿想,咱们看见落下去就落下去了,没去想平面啊曲面啊什么的,也没有想到地体是方的圆的。就像语义推论背后需要有一个语言系统,从一个事实看出一个道理也需要背后有一个或彰或隐的道理系统。你们听出我在重复语言那一讲的思路是吧,听出我是在重复我就不重复了。说一个理论上的结论对应于一种观察、一种现象没什么意思,观察不会自动上升到结论。
我在这里要说的没那么麻烦,只是一个比较简单的观念,就是你仅仅看到现象,不知道从现象能推出什么。我举过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是我少年时候读鲁迅读到的。孔子去拜望老子,老子张开嘴伸出舌头,问:你看到什么了?孔子老老实实回答:我看到舌头还在牙齿没了。老年人嘛。[1]老子要说的道理是,软的还在硬的不在了,这是老子的哲学。这个道理你说它明显是挺明显的,但这得多有慧根的人才能看出来?我要是跑到街上冲人张开嘴,问他看见了啥,他大概啥也没看见,就算看见了有舌头没牙也推论不出什么。我们刚才说到,狐狸要吃兔子,所以能看见兔子的脚印。你得有想知道的事儿,然后满世界找证据,满世界观察现象,然后你从现象推论出点儿什么;如果你啥都不想知道,到处乱看,你看不到什么,更推论不出什么。
当然,这不是希腊人提出的唯一论证。亚里士多德就列举了好几个论证,除了形而上学论证是他自己的,其他论证听口气都不是他自己的,像是在引述前人的论证。我们这里只讲其中一个:在月食的时候,地球投在月亮上的影子不是一条直线,是一条弧线,这不也表明地球是圆的吗?这样的一个论证不消说,更是依赖于一个知识体系,这个系统就大了,宇宙图景、两球理论、地球太阳月亮的相互位置,谁绕着谁转,一大套理论。所以他看到月食才能推论出地体是一个圆球。所有民族都对月食感到很惊奇,很感兴趣,但没谁从这儿推论出地体是圆的。以我们的天文学知识来衡量,当然,他们的宇宙模型有点简陋,而且不见得正确,但想想那是在古代,那真够神奇的。
语言是一个理知系统——最初的理知系统,依靠语言,我们有了推理能力。语言的推理能力还是没有把我们带出我们的感性世界和经验世界,我们还是生活在经验世界里。但是,系统理知却可以把我们带出很远很远,带到经验远远伸达不到的所在。我们看不见地体是圆的,但我们知道。我们完全无法测量地球的直径是多少,但希腊人靠他们的几何学算出来了,跟现在科学算出来的差不多。他们还算出来地球到月球有多远。他们还去计算整个宇宙的大小,这个算得不太准,很大的一个数,对希腊人来说很大,但对我们来说太小,大概相当于地球到木星的距离。如果把木星天球化,那就是希腊人脑子里整个宇宙的大小。希腊人的天学,所有思想史、科学史的书都会谈,有一本《黑洞简史》[2],你们可以去读读前几章,写得格外清楚。这说的是几何天学。在数学上,他们确立了毕达哥拉斯定理,就是中国人称之为勾股定理的;他们证明了正方形的边和对角线不可公约,也就是我们说的是无理数;证明了有无穷多个素数。这是从今天的科学眼光回顾希腊人取得的成就,希腊哲人依靠系统理知来思考人心人性,更是得其大端又入其精微,不待详述。总之,借助系统理知,对人类来说,可知世界得到了神奇的扩展。
系统理知——以几何学为例我一直提醒相关论者,知和知识不一样,感知也是知,但我们说到知识,总是说多多少少成系统的知。本来,知其一点不及其余简直不能算知,更不能算知识。不过,也不像有些人说的,你要为每一片知识提供理由,知连着知就是知识,互相支持,互相提供理由。感知就不是这样一个系统。当然,你可以说,感知也是个系统,视、听、触,也组成一个系统,但这跟一个知识系统不一样,与其说感知是个系统,不如说有机体是个系统,各种感知通过为有机体服务的功能形成一个系统。
我们讲系统知识,至少在近代以前,最系统的就是几何学,欧几里得系统有五条公理,从这五条公理出发去推论,把所有几何问题都解决了。这个你们都知道,我不多讲。我要讲的是,在这样一个系统里,一片知识跟另一片知识连着,道理跟道理连着,关于三角形的方方面面的知识连在一起,三角形的道理跟四边形、圆形的道理连在一起。你看不到测量,你看到的是从一个道理到另一个道理。讲语言的时候,我们说,你可以从他是你的舅舅推论出他是男的,你不用去看世界你就知道。几何学系统是另一阶层上的语言,你不用去量,不用再去摸,你依靠一套道理就知道这个三角形的面积比那个大多少。你小时候就学几何,你学到的就是这样一套东西,从道理到道理,不用再去看具体的事物,理知真正的权能就在这里。
你想象,2500年前,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会把所有你能见到的图形——平面图形和立体结构——放在同一个系统里面来研究,而且这个系统最后归结为五条公理,靠这五条公理,没有哪道几何题你解不出来。这个你从小就学会了,但是,你要想象,怎样奇特的心智才会做出这样一个系统来。除了希腊人之外,没谁发展出这么一个系统。直到今天我们还在学。想想我们的先秦时代,中国文化那么发达,中国人那么聪明,却始终就没往那儿想,这个系统一直到明朝才传到中国。这些我在别的地方讲过,[3]这里实在没时间多讲。
系统知识vs当用之知希腊人的几何学是从埃及、巴比伦来的。埃及人的几何能力非常强,他们的几何是用来测量土地、用来盖金字塔的,但是他们不曾发展出几何学这样一个知识系统。这是希腊人智性最突出的地方——别人的实用知识,到他们那里变成了知识系统,这个特点,每一部思想史都会提到。
这个区别,我有时候把它叫作系统知识和当用之知。一般人获取知识,是因为知识有用,这些知识是按照他做的事情组织起来的。比如说一个登山爱好者,他得知道好多东西,天文、地理、地质、气候、服装、饮食,他知道这些是围绕登山这件事组织起来的,他啥都知道,但他不是天文学家,不是地质学家,不是营养学家。在他那里,不是一片知识跟另外一片知识勾着,而是汇集在登山这件事上。这就是我说的当用之知。读书也有当用之知和系统知识的区别,企业家读尼采、读黑格尔,有几个警句,合在他的经验里,他深有体会,但让他上课堂上去讲尼采、黑格尔,他讲不了,硬讲,讲得乱七八糟,跟当老师的不一样,老师可以讲得头头是道,虽然也未见得有多深的体会。
老百姓要的是当用之知,老百姓要过日子就得知道好多乱七八糟的小破事儿,但我们不把它叫作知识。“知识”这个词——你们可以停下来想一想——主要是指系统知识。你知道再多,如果你知道的事情不是一个系统,你就不是知识人。反过来,我们讲知识人,他知道的事情一般都比较少,你跟他出去旅行一次,你马上就了解到,知识分子的“知识”一点都不多,野营的时候怎么扎帐篷,到这家餐厅怎么点菜,他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啥啥都不知道,但他是知识分子,那个knowing everything的Jack,他不是知识分子。
系统知识跟生活常识、当用之知是两回事儿。有用的是当用之知,反过来,系统知识没啥用。英语有用,梵文好像没什么用,除非你教书。系统知识好像真是为真理而真理才发展起来的,因为它的确没用。看来,“知识无用论”还有点儿道理啊。可是,我会英语,你不说我有什么知识;我要是会契丹文或者梵文,会解读甲骨文、线形文字B、埃及象形文字,那就了不得,大知识分子。的确,会说英语算什么知识?把一个孩子扔在费城街头,几个月,他就学到一口英语,他不用过脑子,靠感性经验就学会了。实际上,费城街头哪个孩子都比咱们英语说得好,当然不一定比得上刘擎、郁振华。但是,梵文不是,你要想学好梵文,你就要是个语言学家,懂语法道理,懂古代史,否则你学不会,你要懂好多好多道理你才能学会梵文。再举一个例子,你了解各种物价,肉多少钱,这家饭馆多便宜,可是没人叫你知识人。老百姓都知道,但知识分子不知道,他不知道现在的物价,他知道唐代的物价。现在的物价和唐代的物价,你知道的方式是不一样的。现在的物价,你老去买东西、老去吃饭、老去加油,你就知道了,你不需要专门学习,更不需要有一套理论。你想知道唐代的物价就不行,你得依靠系统理知,你得懂历史学,掌握史学方法,学会辨识史料,还得懂点儿社会学、经济学、金融学,最后你写成了论文,说唐代物价是多少。
对我们这些草民来说,需要的是当用之知。但知识的扩展,靠的却是系统理知。我们现在称作知识的,差不多都是通过系统理知获得的,仅仅靠蕴藏在语言里的那些道理远远不够。这在一开始就很明显,从毕达哥拉斯定理到无理数、无穷素数的证明,这些成就不是在街头逛逛就能够学到的,也不是通过语言能推论出来的,你使劲学汉语、学语文也没用。
理知时代人有了语言就有了理知,但系统理知是后来发展出来的,2000多年前发展出来的。如果说理知跟语言相连,那么,系统理知是跟文字普及连着的,这个我不多讲,因为我写过。[4]希腊盛期,据考证有一半成年男人识字。希腊之外,咱们中国人,大概是识字率最高的,特别是在中古以后,你们也知道中国多推崇读书人。欧洲有贵族,贵族是社会上层,但他们多半不识字,在中国,特别是在武则天之后,不读书,你就到不了上层,第一代皇帝可能不读书,后面的皇帝都读很多书。
只有那么几个社会有了文字,也就是在这几个地方发展出了繁荣的系统理知,西亚、中国、希腊、印度,几个大文明——系统理知定义了我们后来叫作文明的东西。雅斯贝尔斯把文字初兴的那个时代叫作轴心时代,我们讲系统理知,我把轴心时代直到今天,或者今天以前,称为理知时代——系统理知繁荣的时代,系统理知占统治地位的时代。
这2000多年是被系统理知塑造的,掌握了系统理知的人成为社会精英。进入理知时代的国族,没有不推崇理知的。理知是领导的力量,你没有进入系统理知这个圈子,你在现实生活中就无足轻重——除了你造反的时候。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为什么社会给了他们很高的地位?像皇朝时代的士大夫,他们就是会背四书五经、会写文章,然后就当了丞相。将军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回来还没他的官职高。你们可以从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来回答一下。有一条思路可以供你们参考。一向以来,统治集团都是靠暴力夺取统治的,但他们不能只靠暴力实施统治,除了权力在握的君王,还有一个上层阶级,最早那是巫觋集团,进入理性时代,理知人或者哲人在社会功能上取代了这个巫觋集团。在理知时代,理知人管我们的理知生活、精神生活。[5]
这是从社会-政治方面说,我们还可以从生产-经济的视角来谈,从这个角度也能看到系统理知的巨大权能。从我们一个个人的实际生活来说,当用之知当然至关重要,系统理知帮不上你啥,但系统理知不是对个人有用,而是对社会有用,你会做软件,出门上街啥都干不了,但是那些AI都是你琢磨出来的,那些AI无所不能,它会下围棋、会导航、会做饭、会做手术,它啥都会。人类掌控世界,靠的是系统理知。短视的政治家,看着知识人没用,不会种地,不会做工,他来治理国家,结果国家越来越落后,越来越贫穷。不过,我没有能力从这些角度谈很多,我们讲感知-理知,我还是从认知的角度多讲几句,从这个角度讲讲哲学家、哲人。
哲人一开始被叫作哲学的东西,就是系统理知。拥有系统理知能力的人就是“哲人”。那时的哲人不是今天所说的哲学家,而是掌握系统知识的人,包括天学、几何学、力学等,例如,医生就是哲人,希波克拉底、欧几里得、阿基米德都是哲人。那时候不分哲学和科学。科学革命之后,科学和哲学慢慢区分开了。这些我写过,就不在这里讲了。
动物有感知,唯有人有理知。因此,人比动物高出一等。孟子他们大概是从道德上讲的,这个比较可疑,但可以从理知上讲,只有人有理知,所以人比动物高。现在不这么说了,这么说是人类中心主义,但自古以来人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普通人虽然有理知,但他们的理知混杂在感知里,比动物强一点儿,强得不多。他们主要还是生活在感性世界里,他们没有调动他们的理性,只有哲人调动他们的理性,发展出系统理知,只有哲人懂得欧几里得几何,懂得无理数,懂得天文地理,懂得人世间的尊卑秩序。知识,系统知识,掌握在哲人手里。其他人从感知来认识世界,哲人则从logos来认识世界。普通人受到感觉的局限,而且,感觉常常出错,所以,我们无法通过感觉认识真理,就像阿那克萨戈拉所说的那样。[6]我提到过一个例子,正方形的边长和对角线不可公约,这是我们小学学的,我们觉得很简单,但是让我们想想它最初被发现的时候。据说是毕达哥拉斯发现的,据说他发现之后,这个学派的人们牵牛宰羊地做了一次大型的庆祝活动。你可以把这当作逸事来听,当然也不见得发生过,我引用这个例子是想说,在当时,人们通过理知发现这样一件事情,会在心理上引起巨大的震撼,因为这是人通过感知无法知道的事情,无论你怎么训练你的感性精神,不管怎么训练你的感官、感知,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就像奇迹一样,一种动物,跟动物差不多一样生活在经验和感性世界里的人,忽然上升到了一个不可见的、不可感知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他们成为可知的了,他们忽然能够形而上学了,这是理知的神奇之处,这是我们一直所说的知识的力量、理性的力量。对所有进入理知时代的民族和心灵,理知都是一场震动,这个震动对希腊人最为强烈。我们经常讲,哲学起于惊异,我们会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到惊异,那么,我理解,哲学这种惊异是一种智性上的惊异、震动——哇,居然有理知这回事,它让我们看到没有理知就永远无法看到的事情。
有了系统理知之后,爆发了第一次知识大爆炸,人类的心智和社会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刚才更多讲的是希腊,因为希腊的系统理知是最突出、最典型的,而且,沿着希腊思想,后来又发展出科学革命,这是知识的第二次大爆炸,而我们这个当代世界,从现实生活到思想方式,都笼罩在科学革命大爆炸的后果之中。我个人是言必称希腊的,如果这在政治上不正确,诸位请多包涵,但讲系统理知,希腊的确是系统理知的典范,我们今天所讲的科学精神,主要是希腊的,这是一种很特殊的精神,不接续上希腊传统,就不会有完整的科学精神。
对于我们来说,系统理知不是一个问题,我们都有一大堆的系统知识,我们从小就学算术、学几何,然后学物理、学语法等。但是你们现在回想一下——我不知道你们家里都是什么出身——往回数两三代人,多数人没读过书,不识字也没上过学,他们对这个世界基本上就是感知或者经验,几乎没有系统知识。退得远一点,退到前文字时代,或者叫前轴心时代,退3000年吧,除了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认字的人稍微多几个,其他地方连文字都没有,几何学、天文学、历史,闻所未闻,而这些是我们现在习焉不察的知识。
哲人掌握系统理知,不再接受感觉的局限,所以能认识真理。就像人高于动物一样,哲人显然比普通人高出一等。你去读读诸子百家,读读希腊残篇,他们很自觉地把自己跟普通人区分开来。普通人有点儿理知,但系统理知属于哲人,哲人才真正超出感性世界,生活在理性真理的世界里。
巫觋集团拥有社会地位,因为他们是通神的,他们有这样的一种特殊身份,对照巫觋集团来说,理知人是不信神的,就是所谓世俗的。但是跟俗人比较起来,他们就像是一个精神的集团,超脱于功利、凡俗,跟真理连着而不是跟实用连在一起,他们也做实际的事情,帮助统治集团治理社会,但不是因为他们格外精通治理技巧,而是因为他们能够从道出发、从真理出发来治理。从根本上说,他们管的是精神部分。从为真理而真理这个方面说,西方哲人更突出一点儿,他们一开始就有点儿像科学家,独立追求真理,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跟知识或真理发生关系,不一定要得君行道,更不一定要跟民众有什么联系。现在都在问,怎么把哲学讲得让民众能够听懂,这不是古代哲人面对的问题。古人的眼光是向上的,不像我们现在倒过来了。理知往上连着,跟终极真理连着,不是跟下等民众连着。他们向上面的真理看,就像巫觋集团向上面的神明看。哲人是上智,理知是一种高尚的东西,达乎理知是一种上升。现在不一样了,咱们学哲学,但没有什么特殊的精神地位,咱们自己就是民众。
巫觋集团的自信心来自他们跟天界、跟神明的特殊联系,比照来说,理性人的自信心来自他们跟真理的联系。他们为真理而真理,这给了他们自信、价值和尊严。这种信心一直发展到“哲人王”这样的观念。今天还有人在讲哲人王,这个我拦不住,但是依我来看,太明显了,不说去思考,就是看也看出来了,哲人不适合当王。不过我们是在2000多年后的今天回顾,是在理知时代的结尾来回看,柏拉图他们生活在理知时代的开端处,系统理知刚刚出现就显示出了这么巨大的力量,我们刚才举了几个例子,就好像理知是无所不能的,如果今天还不能,明天就能,他们还看不到这种力量的边界,他们想象可以达到至理——终极真理。这个至理,不仅西方哲学家相信,中国哲人也有同样的想法。人掌握了系统理知,就能知道宇宙是怎么构造的,那为什么不能知道人类社会应当怎么治理呢?哲学家为什么不能成为哲人王呢?这么想,理知人当时那种巨大的信心并非不可思议。
理知时代落幕当然,我们现在站在理知时代的末尾,我们的眼光已经大不相同。在我们看来,至少在我看来,理知并没有这样无限的权能,世上也没有所谓的至理。系统理知带着我们上穷碧落下黄泉,大到整个宇宙,小到夸克,尽收眼底。然而,理知走得越远,感知的切身性或丰富性就越稀薄,乃至最后完全失去感性内容,变成了纯粹理知、无感的理知,思考正在被图灵机取代。我们凭理知探入四维空间、十一维空间,这个空间我们感知不到,要是把感知跟意义连在一起说,我们若不再感知世界,世界就失去了意义。我们现在老问人生的意义上哪儿去了,这个困惑可能有一部分就来自我们不再感知这个世界了。意义的流失当然不是件好事,但也许这是大势所趋,理知还是会向更加工具化的方向发展,因为这样的理知增强了人类控制世界的能力,力量太强大了。
到了这里,理知时代就结束了。我所说的理知时代或者理性时代,是携带感知的理知,注重的是道理而不是数理。我讲到希腊人,他们的理知并不曾脱离感知,比如,我讲到柏拉图的理念,那被视作最理性的,但他的理念本身就是一个形象。希腊人所说的理性跟我们今天的工具理性大不一样。当理知脱离了感知,理性变成了赤裸裸的工具理性,理知时代就结束了。
关于感知和理知,我大概就讲到这里。一开始我们区分了感知和理知,讲了讲感知,侧重讲视觉和触觉。然后我们讲到了语言,语言使人类拥有理知能力,讲了语词与是或存在的关系——一开始我们从视觉来讲“是”“是什么”,后来发现,“是什么”依赖于语言,视觉通过语言跟理知连在一起。我们从感知讲到理知,然后从理知讲到系统理知,讲到理知时代、系统理知获得的成就,最后讲到理知时代的落幕。
现在,种种迹象表明,理知时代正在落幕,下一个时代是什么,我不知道,图像时代?微信时代?AI时代?机器人时代?基因重组人时代?单就这点来讲,我们这些生活在理知时代最后的人,我们的感觉跟希腊人几乎是相反的,很多人可以说厌倦了理知,强烈地希望回到感性世界中去,重新感知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重新产生感觉,而不是知道一大堆道理,认识更多、更远、更确切、更微小的事物。这些被概括成对理性的现代批判,一路追溯,批判所向自然会追溯到希腊源头,对希腊哲人如此推崇理知认识提出抗议。我觉得海德格尔本人就有点这种倾向,他对现代人的认知方式十分警惕,并且通过他广泛而深刻的认识把这种认知方式追溯到希腊源头。即使他这样做有相当的道理,我仍然相信,我们不应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处理希腊人对理知认识的热爱和信赖。
在年龄上,你们跟我只差个五六十年,但我常常觉得我们好像隔开一个巨大的时代——我属于已经逝去的理知时代,你们属于后理知时代。现在,书籍被短信和图片代替了,看不到几个真正的读书人了。你们被抛入一个新的大时代,生活在一个新的大趋势里,当然也可能,你们这一代,更下面的一代、两代,哪一代人忽然起来反叛这个大趋势,对抗纯粹工具化的理知,重新呼唤富有感知的理知。
这不是我们这个课程的话题,这个课程讲感知、理知、自我认知,主要做概念辨析,但我愿意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辨析其实跟整个思想史,或者狂妄点,跟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联系,甚至跟整个时代、跟人类经历过来的一个个时代都有联系。
问答环节
问:您说到无感的推理,我比较好奇,我觉得“推理”这个词一定是带我的,再具体地说,“我”跟大脑的关系是什么?
答:平常说起来,当然是“我们”在推理,而我们是有感知的。聊到这里,我多说一句,希腊人是用几何来做数学的,不是用代数来做,这个跟希腊人的感性就有关系,因为几何是有形象的,代数没有形象。是我们在推理,但我们依据某种形式关系进行推理,这些形式关系可以独立出来,到了纯形式的这个层面上,就跟你我没关系了,只有系统本身。这就是图灵机,图灵机不用感觉,在这个意义上,计算机可以推论。
“我”跟大脑的关系,这是一个好的问题,但我不知道三言两语说一说有没有意思。你可以写个小论文,谈谈“我”和我的大脑是什么关系,然后咱们来讨论你的论文。人肯定不只是他的大脑,他是个什么人,跟他的手、脸都有关系,当然,我承认,他是个什么人,也许跟他有个什么样的大脑关系特别密切,比跟他的手、脸关系更密切。你们都知道现在有一些科学幻想,你换了脸还是你,你换了大脑就不是你了。不过,如果是讲“自我”,那还不能只讲身体,“我”要在我和你的关系中才能建立一个自我,当然,要在一个社会里,才有我和你的关系。这么说来,“自我”首先是一个社会性的概念,你可以去读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自我的根源》,泰勒谈自我,根本跟大脑没什么关系。你可以试着写写,一边是社会的自我,另外一边是大脑的自我,这是两个自我还是一个自我还是什么?诸如此类。
问:老师,您谈到系统理知,我觉得很有启发,您前面说过,逻各斯的世界是共同世界,所以我觉得,到了理知阶段,社会方面也是有真理的,那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天理。
答:依照我们这个课程的讲法,我们先有感知,后有理知,我们有什么样的理知,曲曲折折依赖于我们有什么样的感知。但大家知道,还有另外一种立场,虽然从经验上说,我们是从感知发展出理知,但其实,道理早就在那儿了,或者叫作天理,或者叫作先验原理,就像吸引子那样,吸引我们的感知向特定的方向发展理知。比如数学,我们不能说,中国人有一套不同的世界经验,所以我们会有一种中国特色的数学。习惯上,这被称作理性主义,这样的标签也许误导多于引导,不过不妨在这里提一下。在我看来,吸引子是有的,天理是有的,但那不是可以用教科书列出来的,第一条天理,第二条天理。物理学的天理很简单,简简单单就是世界,世界就是那个样子的。人的天理就比较复杂,因为人不仅是那个样子,他还想成为某个样子,换句话说,人的所是里包含着人的应当。说天理,主要是说这个应当。可是在我看,天理也离不开感知。传统上,好像理知是感知的指归,感觉纷纷杂杂,到了理知那里就归于一统了,这个我不大接受。要说起来,人同此感比心同此理还更加明显。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同此感,不一定同此理。那么,怎么到了数学那里,中国人跟外国人的数学差不多呢?这得绕两个弯才能说清楚,我绕不过来,我只能说,不能把数学之理跟天理混为一谈。
问:您谈到,从感知会发展出经验,从经验才能到数字理性,大概是这样一个过程。AI的逻辑可能是相反的,它从数字理性开始,反过来模仿感知经验。我们以后再看这些高科技新闻的时候,就会想到AI并没有感知,而是对感知进行拙劣的模仿。
答:如果是这样挺好的,科技发展的确日新月异,但我是希望读书人不要跟着媒体咋呼,多去思考一下真实的发展,对社会、对思想的真实影响。我没有提出系统的想法,但是你再去读AI能不能产生意识之类的讨论的时候,你多了一个思想资源,去考虑他们说得对不对。
问:技术发展好像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但带来的后果很严重,我希望听听您的看法。
答:科学和技术相结合,如我们大家看到的,拥有了巨大的生产能力,人类尝到了这个甜头,恐怕很难再改弦更张。但像你说的,这也带来了巨大的威胁,会不会有一天,人类更强烈的愿望是摆脱科学-技术的控制,逆转技术不断发展的大趋势——这将是一个根本的改变。我倒是不太相信历史必然性,但眼下我看不出有这种苗头。现在,民族利益,政治利益、经济利益,各种最强大的势力,都跟科学技术绑在一起。人们现在能做的,是利用技术的好处,同时尽量减轻技术的有害方面,技术加快发展的大趋势没有变。
问:陈老师,我想问的是,科学技术会不会改变人性?
答:我前天参加了一个网上的会议,其中一个报告人是一个脑机接口公司的老板。我说的这些都是在复述他,我没有查证。全世界有三家脑机接口公司,一家是马斯克的公司,剩下两家都很低调,他的和另外一家脑机接口公司。那一家是做永生的,就是说,它是做意识转移的,就是把你的意识复制下来转移到另外一个脑,如果复制成功就意味着永生了。他的公司呢,现在已经可以成功地把一个小白鼠的记忆转移到另一个小白鼠的脑子里。他们用脑电波信号来干两件事,一个叫造人,一个叫造超人。造人是什么意思呢?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我没有手,手断掉了,没有了,他们给你装一个假手,这个假手跟以前的假手不一样,这个假手就跟真手一样,我现在要去拿杯子,我就去拿杯子了,就是意念制动着我的手,一套设备侦测出我有拿杯子这个念头,它就指挥我的手去拿这个杯子。到了什么程度呢?到了可以弹钢琴,弹钢琴又到了什么程度呢?如果这个技术发展好了,就会像AlphaGo一样,没有人能弹过它,因为它手指的运动速度是人的5倍,它可以处理远比人手可以处理的复杂的琴谱。另外,它还可以治愈自闭症,现在已经治愈了1例。这例在杭州,虽然只有1例,已经是一个破天荒的、轰动的事情。它的方式是这样的,它监测你的脑信号。自闭症的孩子对事物不产生情感反应,其实他有情感反应,只是非常微弱而且转瞬即逝,所以我们普通人认为他没有情感反应。但他们这套监控系统能够发现这些微弱的、短暂的反应,侦测到这个,给他反馈,慢慢引导他的情感反应越来越强。这是造人,造超人就不用说了。我有了这个技术,我就无所不能。你想更聪明吗?来吧。你想记住更多的事吗?来吧。你想懂80种语言吗?来吧。就像治疗自闭症,它就可以用来治疗孩子不专注,一个孩子在它监控条件下1小时的学习效率是普通孩子的5倍。在这个意义上,它就是一个脑科学,不太管你身上的别的东西,对人就是一个脑,有了这个脑就有了你。
[1]参见:陈嘉映,《说理》,第1章第10节“拈花一笑”,2020。——编者注
[2]玛西亚·芭楚莎,《黑洞简史:从史瓦西奇点到引力波,霍金痴迷、爱因斯坦拒绝、牛顿错过的伟大发现》,杨泓、孙红贵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编者注
[3]参见:陈嘉映,《哲学·科学·常识》,第1章,中信出版集团,2018,第69—73页。——编者注
[4]参见:陈嘉映,《哲学·科学·常识》,第1章,2018,第54—58页。——编者注
[5]参见:余英时,《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中华书局,2014。另见:“一个有意义的政治体,须由政治与文教携手才能造就和维护。”出自《哲人不王》,收录于:陈嘉映,《价值的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第26页。——编者注
[6]参见:阿那克萨戈拉,《残篇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