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在讲感知与理知,这时候,感知是一个词,但现在,这个词好像被拆开了,感-知,一半是感,一半是知。或者这么说,有的是没有理知的感觉,有的是无感的理知,只有一部分是有感的理知,我们称之为有感之知。
的确,说到感知,我们有时侧重在感、感觉、感受,有时侧重在知、知道、知识。这么分开来说的话,我会说,在西方的哲学传统里,主要对知感兴趣,讨论感知,真正的兴趣是在认知,它在往理知发展这个方向上对感觉有兴趣,对感觉、感受本身不一定有很大的兴趣,好像感知是理知的预备阶段。我们一开始讲到过罗素的亲知,他并没有好好去琢磨亲知是怎么回事儿,他要的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认识论。西方不大讲感性,没有感性学,后来有了感性学,aesthetics本来是感性学,不知怎么一弄,就成了美学,好像只是讲艺术的。总之,西方讲感知,想的是“知”,是感知怎么发展成理知,进一步,理知怎么发展成系统理知。因为理知,尤其是系统理知,才是普遍的认知、确定的认知。
因为有这样一个动力,把理知作为目标,所以,感觉就被认作比较低级的,如果你的目标是理知,感知当然就是低一级的认知,被当作理知的一种初级的、残缺不全的形式。这也难怪,所有动物都有感知,那么人身上的感知显然就不值什么,只是你的动物性而已。人真正值的是理知。感知是低级的,理知是高级的,感性认识要“上升”为理性认识——我们年轻时候读的教科书都这么说。普通老百姓主要靠感知,比较低级;读书人懂道理,读书明理,比较高级。所以,从感知到理知是上升。
确定性不管了,反正,理知比感知优越。为什么?好多方面。一个方面很显然,感觉啊、经验啊,都比较狭窄。有人喜欢批判各种主义,批判经验主义的时候,主要是批判它狭窄。
对感觉的另外一个指责是,感觉常常出错——这是个奇怪的论据,因为理知也常常出错,咱们都常常算错题。
理知比较高级,另外一个原因是,据说,理知比较确定。的确,谈话的时候说“我感觉是这么回事儿”,表示不确定,不像“我知道”那么确定,不像I claim那么斩钉截铁。有的人比较礼貌,比较客气,他就喜欢用“我觉得”,有的人自信满满,他啥都知道。从确定性着眼,感知的确不是那么确定,我们一开始就讲到,感觉院子里有人,那就是还不知道院子里有没有人。
古代也谈确定性,但没有那么突出确定性。有的哲学史家说,确定性成为认识论的核心是从笛卡尔开始的。你们还记得笛卡尔的怀疑,怀疑一切,最后,“我在怀疑”这件事成为一切知识的出发点。为什么呢?因为只有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近代是有这种倾向,好像认知里最重要的东西是确定性,前面讲到感觉与料理论,也是因为感觉与料最确定无疑。数学似乎是认知的典范,因为数学认知最为确定。当然,也有论者表示不同看法,数学史家克莱因就写过一本《数学:确定性的丧失》[1]。物理学也不见得都是确定的知识,普里戈金写过一本《确定性的终结》[2]。确定性的确是认知的一个大题目,很多哲学家有过专门讨论,你们可以去读读杜威的《确定性的寻求》[3]、维特根斯坦的《论确定性》[4]。但不管怎么说,跟数学认知比,感觉似乎不那么确定,在认知王国享受不到崇高的地位。
其实,在我看来,理知比感知更加确定,是因为各个片段的理知是互相联系的,并不是这一点理知比那一点感知更确定,单说我在怀疑并不比单说我感到痒痒更确定,而是理知作为一个系统更确定、更稳靠,就像你搭建一个木棚子,刚开始摇摇晃晃的,等你搭好了,竖的横的互相都连上了,棚子就结实了。我在怀疑跟其他理知连着,我感到痒痒不跟其他感觉连着,它跟反应连着。这一点我们待会儿还会再说几句。理知不容易错,说的是,理知作为一个体系,不那么容易错。
公共性理知高于感知,另一个论据是,理知具有公共性。近代哲学注重理知跟确定性的联系,相比之下,古人似乎更注重的是理知与公共性的联系。赫拉克利特说,在梦里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醒来的时候,我们的世界是共同世界。赫拉克利特说的是梦,我们是在说感觉,不过,那些推崇理知的哲学家的确把感觉看作一场梦。赫拉克利特的箴言差不多都可以从多种角度理解,我现在要说的是,共同世界就是logos的世界,logos、理知,和公共性相连。logos是共同的,我们把感知投射到语言的平面上,这个平面是我们共有的,语言是你我共有的。我们把汉语、英语当成某种稳定的东西,这当然有相当的道理,你我用汉语聊天,很少因为对一个语词的理解不同争执起来;当然,这种稳定颇为相对,汉语始终在变,同时代各地的说法甚至各个团伙的说法也不尽一致,就此而言,语言是由纷杂并不断流变的言说组成的整体,甚至有论者把语言的稳定性说成虚构。[5]只说语言是个公共平面会误导,但在这里,这一点可以略过。一般说来,理知是公共的。一道题,郁振华知道答案,刘晓丽也知道答案,他们俩知道的肯定是同一个答案。你不能说,他们两个都知道答案,但他们的答案不一样。知道、知识,这些都瞄着公共性。
但你不知道你的梦吗?在一种意义上,你当然知道,你记得那个梦。感觉当然也是一种知,你痒痒你就知道你痒痒。但这个知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那种知,是你自己的事,跟公共性没关系。感觉好像总是私人的,说到感觉,人们就说私有感觉。其实,感觉也有公共性。音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从前,音乐是一种公共活动,用来教化,用来鼓舞士气。实际上,在古代,不只是古代,甚至一百年前,音乐很少连在个人感觉上,也很少成为个人享受——除非你是个王子,养一个乐队为你演奏。有随身听之前,很少有一个人在那儿听音乐的。现在呢,音乐首先跟个人感受连在一起。
感知也有公共性,只不过,这种公共性不能完全脱离感知者,所以达不到完全的普遍性。而人们对理知的设想是它最后能达到完全的普遍性,我们前面已经提示了,这就要求理知完全脱离感知。
感本身就是知我们是在说感知和理知,但现在说着说着,好像成了在说感和知,感好像是没有知的,就像把感知这个词里的“知”切掉,只剩“感”,只剩感觉。人们讲到知,通常都是在讲理知,不是在讲感知。
感当然也是知,感到痒痒就知道自己痒痒。海德格尔就打抱不平说,感觉也是一种知,情绪也是一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讲?他是针对西方传统——我不是说东方没这个传统——区分知、情、意,把认识和情感、情绪分割开来。比如说我现在很悲伤,悲伤是不是一种知呢?在两个意义上它是知。在第一个意义上,我悲伤,我知道我悲伤。在第二个意义上,情绪有一种认识功能,我悲伤,我带着悲伤看待世界,我笼罩在悲伤里认识世界。所以说,情绪也是一种知。
不仅感是一种知,我进一步还要问:无感还叫知吗?我们前面区分有感之知和无感之知,但无感之知或者无感的推理这些说法很可质疑,比大脑知道、大脑推理更可疑,但时间关系,我们把这个放过不论。
讲情绪也是一种知、感也是一种知,不是不能讲,但我们不要会错了意,一味强调情绪也是一种知,强调到了好像情绪是为了知存在,感知是为了理知存在。要像我刚才那样把感知这个词强行拆成两个字,一边是感,一边是知,那么,我要说,感并不一味要往知发展,感有它独立的意义。感有它知的一面,向理知发展的一面,也有它不向理知发展的那一面,就是单纯的感。这个感,不连到更确定的认知,不连到公共知识那里。那它连到哪里?它连到反应,连到感受。
预感与反应如果是从知识发展对感知感兴趣,感知比理知低一头。但确定性、公共性不是我们唯一的追求。前面讲到过,感觉有一种用法——预感:感觉要下雨了,我感觉不妙,感觉到危险,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等等,这是感觉的一个大宗用法;感知有一个指向,这个指向并不是指向知识,而是指向反应、行动。这个指向对感知是很根本的,认识论说到感知,侧重于感知要向理知发展,但感知并不一味指向理知,通常,它指向反应、行动。我讲到狐狸看见兔子的脚印,它不停在知上,它接着就去追赶兔子。
你感觉到了,然后就反应,当然,你还是可能感觉错了,反应错了。你觉得被烫了一下,立刻把手缩回来,结果发现那东西根本不烫,反而是冰凉的,你弄错了。但这时候,当务之急不是确定性,是手别被烫伤了。前面说过,触觉有一种切身性,切身性更多跟反应相连。跟感知相比,理知和反应的联系显而易见离得比较远,所以我们要提倡知行合一。有时候根本连不上,例如你知道天鹅座射电源的好多事情。
认识论主流上从认知的角度来看待感觉,认知的最终目标是终极确定性,好像感知是向这个终极目标发展的初级阶段。到了确定性,知就停下来了。你获得了确定的知识,然后干吗呢?确定的知不再有方向,它就是the end of it。在《会饮篇》里,我们最后上升到了eidos。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到了。我们中国也讲这个,至理,到了至理,到了至境,那就是你要停留的地方。我们达到了确定的知,这就是我们的最终目标。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终极的东西视作更高的东西呢,也许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呢?感觉本来并不是为理知服务的。的确,在理知时代,他理知能力强,会读书、考试,考上状元,他就荣华富贵,你的感受能力强,这不值什么。人的感知能力、感受能力差别也很大,可能比理知能力的差别更悬殊。这也分哪个方面,有人对图形的感知力强,有人对声音的感知力强,有人对周边人的情绪感知力强。但感知力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好像感觉能力强不强都只是为了达到确定的认知。就说确定性,我们并不只关心理知认知的那种确定性,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之中,这是我们感知到的,不是推论出来的。童年时候,情绪饱满的时候,周边的事物充实真切,人抑郁的时候,像我这样衰老了的时候,世界变得恍恍惚惚像个影子,失去了那种充实感。
感受感知,理知,听起来挺对称的,然而,两者大有不同,理知只为知,感知并不只为知。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感知本身就是某种终极的东西,我是说,感知甚至不连到反应、行动,感本身就是终点,是承受和享受。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写到一个场面,俄国贵族家里摆酒宴,从德国请来的家庭教师不好好喝酒,一直在那儿记取关于红酒的各种知识。托尔斯泰仗着自己是大贵族,有点儿欺负那个德国知识人:我们喝红酒,主要是享受红酒,不是要增加关于红酒的知识。要说知,这个知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那个知。贵族没有那么多的知识,可他们更知道怎么享受酒宴。读诗,看画,主要不在求知。我听音乐,不是要掌握很多音乐知识,我就是享受音乐。不说享受,说承受也一样,你承受痛苦,不是为了了解痛苦,除非你是小说家。享受酒宴,承受痛苦,the end of it。享受或承受,它是终极的东西,不往外发展了。
情绪也是这样,无论情绪是不是一种知,情绪首先是感受,我悲伤,我快乐,在某种意义上,终结在我们个人身上。这一点跟我们整个论题有关。传统哲学——我主要指的是西方哲学——如果对感知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它怎么发展成确定的知、公共的知,突出视觉跟这个也有关系,突出exploration、探索、探究。感觉有它感受的一面,感受、经受,但传统哲学对个人的感觉、感受没多大兴趣。针对这个传统,不妨强调感知有感的一面,我感受了,这感受不一定说得出来,也不是人人都那么想要把个人感受表达出来。把个人感受当回事,还老想着表达出来,这是很晚近的现象。我们刚才说到音乐,从前是典型的公共活动,现在我们主要把音乐跟个人感受连在一起,这个转变是个典型的例子。
我“感到”就好了,that's it。但走到极端,会带来另外一些毛病。我们这个时代,也许过于看重个人感受了。卢梭是最早深刻感知现代性的一位哲学家,他说过,谁感受得最多,他的生活就最有意义。[6]这把古典观念倒过来了,从前,人们把纯粹理性当作目的地,现在,人们把纯粹感受当成终极目标。这个也很成问题。当然,感知世界亲,活在感知世界里,你感到亲切、自在,但感知世界小、狭窄,而理知可以带你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在熟人社会里,你读书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外邦的事情,对你的生活帮不上什么,到了一个大世界,从乡下家里到上海了,从上海到美国了,你通过理知知道的很多事情,比如知道美元怎么折算会帮到你。
[1]M. 克莱因,《数学:确定性的丧失》,李宏魁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编者注
[2]伊利亚·普里戈金,《确定性的终结:时间、混沌与新自然法则》,湛敏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8。——编者注
[3]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编者注
[4]维特根斯坦,《论确实性》,G.E.M. 安斯康、G.H. 冯·赖特编,张金言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编者注
[5]“‘一套普通而标准的习用语’这一概念只是统计上的虚构。”出自:乔治·斯坦纳,《巴别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孟醒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第50页。
[6]“生活得最有意义的人,并不是年岁活得最大的人,而是对生活最有感受的人。”出自:卢梭,《爱弥儿:论教育》,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11,第17页。——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