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认知世界与认知自我

“认识你自己”

上一讲,我们讲到理知时代的落幕,接下来我们讲讲自我认知。大家知道,自我认知从来都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而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个话题尤其突出。不说别的吧,从前的人没有那么强的自我意识,不像现在,人人都有个自我,而且,不再有一个统一的理性纲领指导各个阶层的人按什么方式来生活,在技术化、数字化的大形势下,实际上生活的意义本身变得越来越晦暗,这个时候,我们格外需要坚持个体生活的意义,这就更加需要对自己有个更清楚的认识。[1]

我们前面讲的认知,不分认识世界还是认识自己,也不妨说,仿佛主要是在讲认识世界。除了认识世界,我们还要认识自己。“吾日三省吾身”,说的就是自我认知。老子不是儒家,也说“自知者明”。实际上,读哲学的都知道,不读哲学的可能也听说过,哲学最根本的目标或最根本的任务就是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是德尔菲神谕所门口的箴言,了得,苏格拉底后来把这句箴言当作座右铭,哲学史家说,希腊哲学一开始围绕着认识自然——自然哲学,到苏格拉底转了个大方向,转向人本身——伦理学。

要谈自我认知,就得谈谈自我。从语词上看,自我是自我认知的一部分,但我们说过,语词上越小的单位,内涵越宽,换句话说,自我这个题目比自我认知更宽,我们实在来不及谈这么大的题目。好在,谈自我认知,也就多多少少会澄清自我这个概念。

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我举个例子——这个例子有点儿不正经啊,我怕太正经大家要打瞌睡。我去抢银行,踩点没踩好,带着枪冲进去了,结果是个理发店。这是我认识世界弄错了,我认识世界的水平不够。当然,也许我认识世界认识对了,我正确地冲到银行里了,然后我掏枪,结果一掏枪,我自己先吓得哆哆嗦嗦,瘫在地上了。这就是我对自己的认识不太对了,以为看了两个警匪片自己也成江洋大盗了。不是的,你把自己认识错了。

从这个例子看,好像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是平行的,这边认识世界,那边认识自己,但是,既然德尔菲箴言说的是“认识你自己”,我们难免会想,认识自己比认识世界更重要、更高明。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大概也是这个意思,认识世界、认识他人只能叫聪明,认识自己的人才叫明慧、明达。不仅有不少哲学家这么说,有时候我们自己还真会感觉到,认识世界容易点,认识自己更重要也更困难一点。常有人提到,人类认识已经到达了百亿光年之外的宇宙边缘,深入到了夸克这样物质的最细微结构,可是对我们的大脑是怎样工作的、对面的人心里在想什么,我们仍然知道得很少,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什么、要怎样生活。

听力好的同学也许觉察到了,我在这里讲得有点儿乱,苏格拉底和老子讲的,是认识我自己,我这个个人自己,可是讲着讲着,讲到了人类大脑,变成了认识人类自己。认识我自己到底是认识我自己还是认识我们自己?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后面会多多少少对此做一点儿辨析。总之,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不在同一个层次上,科学家是认识世界的,咱们哲学家比他们更高明,咱们是认识自己的。

但另一方面,认识自己跟认识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同。我看我的老朋友,一个个头发花白了,看我自己,头发也花白了,这有什么不同吗?有点儿不同,我可以直接看到老朋友的头发,却只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我们说过,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跟你眼睛平常是什么样子,不一定一样,不过,说到头发,应该没啥区别。而且,你可以不照镜子,你可以剪下一把头发摊在手心上慢慢看。嗯,这跟看到头发长在头顶上的感觉不一样——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白发三千丈,会生出一种格外的感慨,但我们现在先不管这个。我们来看看更根本的东西:大家还记得什么叫正确的认识吧?正确的认识就是认识到事物客观所是的那个样子。这对自我认识也是有效的。我身高一米七六,我说我一米八,就是错误的认识。这跟认识一条水沟的宽度也没什么区别,沟宽两米,我说它宽两米,就是正确的认识,我说它宽一米半,就是错误的认识。

自我认识就是照原样认识自己,这话肯定是对的,而且,在自我认识上尤其突出,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特别容易自欺。我本来长得挺丑,可我自己觉得长得还不赖。我要想知道自己真正长什么样,就需要用高保真或高像素的方式照一张照片或者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这才能按照我原来是什么样来认识自己。

你的认识是你的一部分

给自己量身高的确跟给别人量身高没什么区别,不过,自我认识可不都像给自己量身高这种事情。自我认识可以看作反身动词,本来,一个及物动词的宾语多半是我之外的一个对象,现在我们把这个对象换成了我自己。本来,我想拿石头砸别人,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里好像没什么特别难解的东西;我踩到了一只猫,但也有可能踩到我自己;我激励我的学生,但有时候我也需要激励我自己。不过,反身动词有时候有点儿诡异,比如我们有时会说,寻找自我,找到自我;我找手机,找车钥匙,这很容易理解,本来车钥匙放在桌子上,现在它不在那儿了,可是自我呢?自我总是在我这儿啊。我们受过高等教育的,寻找自我、发现自我这类话听起来蛮顺的,但停下了一琢磨,里头有点儿诡异的东西。

所以,我们还得更仔细看看认识自我和认识世界有什么不同。哪里不一样?我们从海德格尔的一句话说起吧,他说,对存在的理解、领会是此在的一部分。[2]这么说吧,你怎么认识一个对象,这不是对象的一部分,你怎么认识却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丈量一条水沟,沟宽两米,你量对量错,跟水沟多宽没关系,沟宽两米,完了。我身高一米七六,没完,我还有对自己身高的认识,也许我认为自己一米八,我身高一米七六,这是我的一部分,我认为我身高一米八,这也是我的一部分。我的认识总出错,我不能说,我是我,错是错;这不对,出错是我的一部分,愚蠢是我的一部分。一个人总是认识错误,那跟一个总是正确认识的人很不一样。这个应该不难理解吧?简单说,我对沟的认识是我的一部分,不是沟的一部分。

不过,我们这么理解海德格尔的这句话,这话也稀松平常。我引用海德格尔这句话,是因为在我看来,它是《存在与时间》的核心命题,是我们理解海德格尔的一条主线。其中的内涵,我们要一点儿一点儿展开。我们现在这种理解,只是开了个头,理解得不怎么到位,因为这仍然没有区分出认知世界和认知自我——你怎么看待自己,当然是你的一部分,但你怎么看待世界,也是你的一部分。这里区分出来的是有认知的存在者和没有认知的存在者,你无非是说,水沟只有一个部分,你却有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你的现实,一个部分是你的认识,你是你的现实加上你对现实的认识。

不能单从视觉来思考自我认知

我们刚才举的那些例子,量身高,看头发,都不是自我认知的好例子。我看自己的头发,跟看别人的头发,没什么区别,都是在看一个客体。所以,我看到我的头发花白了,其实算不上一种自我认识,我看别人的头发也是这样看法。不能一说到我的头发,似乎那就是自我认识,这里,我的你的,都是从外面加到头发上的。我们说自我认知是你的所是的一部分,要比这个内在,至少像这样——两个人,智商相同,但一个认为自己有点儿笨,另一个认为自己比谁都聪明,那这两个人的聪明程度就不一样。但这还是不够内在,真正说到自我认识,不是认识自己的这个方面那个方面,而是把自己作为一个整体来认识,认识整个自我。

可是这么一来,请注意,现在我们有了两个自我,一个是被认识的自我,一个是正在进行自我认识的自我。这两个自我,哪个是真正的自我呢?如果必须二择一,我选那个正在进行认识的自我。但这里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去认识的,总是那个被认识的自我,而不是那个正在进行认识的自我。我们似乎永远无法认识那个正在进行认识的自我。你会说,这好办,你可以把正在进行认识的自我也放到自己对面对之进行认识。这当然更麻烦,因为这时候不只有两个自我,变成三个自我了。自我认知变成了无穷倒退的认知。在现成的我之外,还有我对自己的认知,在我的实有外面,还套着我的认知,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层一层套上去,套到最后,吾心即是宇宙,返回来,自我这个娃娃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点。

我们落到无穷倒退的俄罗斯套娃里头,是因为我们总是从视觉来思考认识,说到自我认识,人们最经常用的就是镜子的思路。认识自己也叫反省、反思,英文说起来就是reflection,这个词也是个照镜子那种意象。自我认知,包括不去认识自我,通常都用看这个典型的隐喻或者paradigm,看自己的内心,或者不敢看自己的内心,仿佛内心里有景观。你出去问问什么叫自我认知,100个人里有99个是这么刻画自我认知的,把它刻画成俄罗斯套娃了。我没有夸大,你去翻翻书,听到的多半是这个,书里也都这么写。前天还是大前天,我向一位很有想法的AI专家请教,他就这样来刻画自我认识,他脑子很好用,我一追问,他立刻就想到了俄罗斯套娃,这话就是他教给我的。自我认识就像照镜子,自我意识也像照镜子。心理学家要给自我意识下个定义——意识发展到哪个阶段就可以叫作自我意识——他们就去做实验,看看哪种动物能够在镜子里认出自己。总体上,人们的思路集中在视觉上,我们一上来就说过,视觉是一种高度客体化的认知,无论看别人还是看自己,你都把他客体化了,认识自我就是把我放到我的对面去,当作我的对象、当作客体来看待他。这么一来,当然,自我认识就跟认识他人差不多了,一个是认识者,一个是被认识的对象,只不过,在自我认识这里,认识者是我,碰巧,被认识者也是我,出来了两个我。

我们讲到过,视觉认知的一个问题是,眼睛能看到世上的万物,唯独看不见眼睛自己。为了看到自己,你需要镜子,于是谈到自我认识,大家都想到镜子。然而,就像给自己量身高算不上真正的自我认识,照镜子也算不上。我们讲自我认识,主要不是讲认识我自己这张脸或者我穿这件衣服好看不好看,你是要认识你自己的性情、思想、品性,你在社会中的位置,你未来的可能性,你要认识的是这些东西。在认识这些东西的时候,镜子帮不上你特别大的忙。

触觉进路

实际上,我们在认识自己的时候,不一定都是通过“看”这种方式,我们还有很多方式来认识自己,不说别的,我们讲到过肢体位置觉。我知道我自己的肢体位置,全然不同于我知道你的手和腿的摆放位置,后一种,我用眼睛看,前一种,我不看,我直接知道。认识他人和认识他物,你要动用“看”,或者跟“看”相关的认知方式,比如说观察、实验等;认识你自己的肢体位置,你就不需要通过看,实际上你也不会去看,你有一种内在的感觉。说起自我认知不同于对象认知,可以从这里开始想。

不过,我们讲到过,触觉包括太多的花样,肢体位置觉算不算触觉都是个问题。我们说到触觉,最典型的是像摸一块石头这种。我用手去摸一块石头,一面在摸那是不是一块石头,一面也对自己的手有感觉,我用手来感觉刀刃够不够锋利,靠的就是手上的感觉。或者就像波兰尼说的那样,我用螺丝刀拧螺丝,这时候认知的主题是螺丝,但同时,我也在感觉自己的手,即使不看,我也感觉得到螺丝是拧进去了还是在那儿空转。你想象在一个很黑的地方拧螺丝,或者在橱柜底下你视线看不见的地方拧螺丝,那你就靠手感,也感知得到螺丝在往里拧还是在原地打转。你通过你的手感把它做成主题。如果你自己手上没感觉,你就没有办法把螺丝做成你的主题。我说讨论自我认知,最好不要一上来就采用视觉进路,而是采用触觉进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触觉更切实一点儿。认识自己不像是拿眼睛在测绘,更像拿手在触摸。自我认知从来不是一种对象性的认识。所谓自我认知,并不是说,世界里有一个东西,叫作自我,我现在来认识这个东西。我本来就混同在这个世界之中,我们通常就在认识世界的同时认识自我。

认识人在世界中的位置

苏格拉底讲认识你自己,可是我们去读读柏拉图的对话,几十篇对话,大一半是苏格拉底在说话,读来读去,你没读到苏格拉底谈论自己,几十篇读下来,我们对苏格拉底的生平还是一无所知,或者几乎一无所知。实际上,对希腊人来说,一个人老坐在那儿认识自己,在那儿照镜子,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儿,甚至可以说是一件挺可耻的事儿——除非你长得像纳喀索斯那么俊美。我们不能直接用我们的现代眼光来解读德尔菲箴言,他们不会把自我当成一个孤立的原子那样来认识。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是分不开的,所谓自我认识,就像大家常说的:认识人在世界中的位置,认识你在人之中的位置。不妨说,自我认识跟认识这个世界、认识他人总是混在一起的。所谓苏格拉底转向,可以这么理解:前苏格拉底那种自然论,是跟我无关的自然,现在我要探究的是作为人的生存环境的自然,不是把自然当作跟我无关的东西来认识。这是两种认识世界的方式。当然,说这里有个转向,这是后人的说法,有没有这样一个转向,你们可以当作哲学史课题来研究,但一般说起来,希腊人不会把自然完全当作跟我无关的东西,他们没有现在自然科学所说的那种自然的观念。[3]总的来说,希腊人的自然是有神性的,有神性就不可能完全跟人没有关系。不过这不是我眼下的话题,我要说的只是:我们是在认识世界的同时认识自己,我们在认识世界的同时,也连带在认识自己,就像你在摸刀刃是否锋利的时候你也在感知自己的手。在《逻辑哲学论》里,维特根斯坦主张自我不在世界之中,这跟另一点连着,在那里,认识总是跟视觉连着,在你的视野里没有自我,自我是眼睛,眼睛看不见自己。[4]这肯定是成问题的,我翻阅杂志,读到刚刚出版的一期《哲学分析》,有一篇周靖采访多伦多大学教授谢丽尔·米萨克(Cheryl Misak)的访谈,其中提到,拉姆齐曾批评《逻辑哲学论》里“主体不在世界之中”这个想法,说这个思想是灾难性的,那里的说法是说,命题是关于世界的图画,这跟哪个“我”拥有这幅图画无关。米萨克认为,这一批评对维特根斯坦后来的思想转变起到很大作用。[5]

自我认识,我们一开始的意象是在镜子中看自己,我建议你们更多从触觉意象来思考自我认识,不是把自我当作孤零零的对象来认识,而是去认识世界,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认识自我。

自我认知作为主题

我们认识世界,在认识世界的同时也在认识自我,也在非主题地进行自我认知。那么,自我认知能不能成为一个主题,今天我不干别的,就是认识我自己?当然能,今天我们的主题是自我认知,已经是把自我作为专题来讨论。坊间有不少书的书名就是自我认知这一类的,前面提到过,查尔斯·泰勒有一本《自我的根源》,值得去读。我自己也以“谈谈自我”之类为题做过几次讲座。

可是,说到专题认识,人们尤其依赖于视觉思路,看世界、看他人,说成是第三人称视角,“看自己”叫作第一人称视角。但我想说,“第一人称视角”这个说法是不太成立的,从观察者出发,视角总是第一人称的,从被观察的对象来说,视角总是第三人称视角。第一人称视角是个误导的说法,误导我们从视觉去看待自我认识。这个对子要说的,在我看,其实是体认和看的区别。我不是说,我们不能说“看自己”,但我们得知道,这是个隐喻,要留心不被隐喻带到坑里。我们也有可能跳出来看自己,这时候还可以“转换视角”,从不同角度看自己,但自我认知并不都是这种看,认知自己的肢体位置你就不需要通过看。

所以,不要一专题化,又把镜子比喻勾回来,好像要把自我放到你对面去认识,好像有一个被认识的自我,一个认知的自我。专题化的自我认知并不是尽量把自我客体化,而是对自我进行系统反思,例如,把现在的你和从前的你连在一起来反思。

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想象这样一种自我分裂,比如在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6]里,主人公在单身牢房里自己跟自己下棋,你在走红棋的时候尽量忘掉下黑棋的你,忘得越彻底越好。不过这不是自我认知。自我认知的专题化也不靠把一个我分成两个我。我们说,拧螺丝的时候,螺丝是主题,但也可能拧不进去,你要专门关注一下你手上的感觉,“哎呀,我的手太滑了”,或怎么样。有点儿像你看不清楚,于是反过来注意一下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太疲劳了,花眼了。不同之处在于,看得顺利的时候,你从来不感觉自己的眼睛;拧螺丝的时候,你一直在感觉你自己的手。

我们可以专题认识自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把自我当成一个跟我无关的对象来认识。从另一个方面说过来,并没有一个脱离了世界的先验自我什么的,自我总是现实世界中的自我,所以,你也只有在与世界打交道之际才能认识自我,你无法把自我从世界割开来认识它。你现在不去注意刀刃,你专门来注意手上的感觉,但你并没有一种脱离了刀刃是否锋利的感觉。你不能说手上什么都不做,单把手做成认知主题,那就又变成认知一个客体了。我们认知自我,这并不意味着自我完全跑到你的对面去,完全成为一个被认知的对象。你只有就着你做的事情才能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只能连着你怎么跟某个人打交道来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海德格尔讲此在,把此在规定为在世界之中的存在。虽然他自己有时候似乎忘了这一点。你不能说,跟世界打交道的是那个被认知的自我,打交道的明明就是你的整个自我,包括正在自我认知的自我。我马上讲几句“行为者憾恨”,这一点就更明显。总之,所谓把自我做成主题,跟一般把一个研究对象做成主题不一样,认知路径等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不要总把自我认识想成是用眼睛去打量自我,你在摸索,一边在认识世界,一边在感知自我,这样构成的自我认知才是最真实、最实在的。

在自我认知的时候,你在一定意义上也的确分开成为两个人,但这指的是理知层面的认知,从你的感觉来说,你无法把两者分开。威廉斯在《道德运气》里有一个核心的段落,也是一个很有影响的段落,就是关于憾恨。[7]他特别提出一个概念——行为者憾恨(agent-regret),大意是说,一个卡车司机正常行车,但撞上了一个路人,他当然会因此感到憾恨,当然,旁观者也会感到遗憾,但司机感到的憾恨不同于旁观者的遗憾。事过之后,旁观者可以对他说,那不是你的过错,你别为此太难过,司机也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但若司机这样对自己说了以后,真不当回事儿了,这司机够不是东西的。一个人眼中的自己,他对自己做了什么的看法,跟旁观者的看法是很不同的认识。威廉斯讲得很精彩,你们自己去读,我就不复述了。

自我认知,有时候你要尽量做到客观,像一个法官那样来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但这种客观化只可能是临时的、片段的,从根本上说,自我无法被分割——我这里不谈分裂人格——被认识的自我就是你自己的这个自我。用上面引用过的说法来说,你的自我认识是你的自我的一部分。我不可能把我从世界割裂开来,像单独研究一个分子的结构那样。有一位哲学家这样说:“人并不像捡起一块石头那样捡起‘自己’这个东西,然后再把这个东西认作‘自己’(‘啊,这就是我!’)……没有人会在伤心时把自己的情绪触动误认为是另一个人的。”[8]要把你的研究对象客体化,你就要去掉你对它的感知,把它当作纯粹理知的对象,对自我呢?去不掉感知,无法完全客体化,自爱也好,憾恨也好,这种感知始终把认知的自我和被认知的自我连在一起。就像你的肢体,你不看也知道那是你的肢体。

自我认知天然正确?

我总说肢体位置觉,说得太多了,有点儿误导,因为肢体位置觉谈不上出错——当然位置觉也有幻肢一类的错觉,这个不去说它——自我认知却可能出错,那么,我们用肢体位置觉来谈论自我认知似乎就不那么妥当,好像自我对我是透明的,用不着看、用不着想我就知道,只要我想知道就能知道。我们通常的确认为,别人的动机,别人爱什么、恨什么,人心隔肚皮,我们不容易知道,但我自己的动机,我自己爱什么、恨什么,我自己很清楚。袁世凯为什么会称帝?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做这么愚蠢的事儿,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希特勒杀害犹太人,这是特别残酷巨大的历史事件,为什么?直到今天,历史学家也不是很明白,尤其是他在入侵俄国的时候又掀起了一波残害犹太人的高潮,在那个时候,残害犹太人,从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考虑,似乎都对纳粹德国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处。那么历史学家就要去研究“到底他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举身边的例子,你身边的人,比如你的室友突然对你甩脸子,或者反过来他突然对你特别热情,那你就会想到底怎么了。但是你自己的动机好像对你自己是透明的,你为什么生气了,为什么高兴了。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我不太会问我自己“我的动机是什么”。更广泛地说,我相信什么、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我爱什么、我恨什么,这些似乎我自己都知道,就像我知道自己的腿的位置或者手的位置一样。

但这远远不是整个故事。自我认知当然可能出错。否则,这里就不需要认知了。因为,其一,认知得有一个认知过程,从不认知到认知,或者从错误的认知到正确的认知,或者从较差的认知到较好的认知;其二,认知总是得有对错,才谈得上有认知。这跟第一点是同一件事情的两面吧。认知得有标准,分得出“正确认知”和“错误认知”,如果我只要去认知,一定认知得对,就像当大领导的那样,像教皇那样,他的认知天然都对,自我认知如果是这样,这个题目就作废了,所谓自我认知就根本不是认知。自我认知当然是会出错的,就像触觉,凉凉的,你以为摸到一块石头,结果是一只死掉的癞蛤蟆。

我们经常弄不清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说个最浅的例子,你提起个人,问我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一见面,发现其实是我的老熟人。这种事情,像我这种老糊涂,经常发生。哪些是我知道的,哪些是我不知道的,这些,有时候我自己并不是那么清楚。但这个例子太浅了,没什么意思。我们还在好多层次上不知道自己爱什么、恨什么。我们的确有时会自问:我真的爱他吗?我到底爱的是谁,爱的是什么?我以为自己爱国,我跑到大街上去砸日本车,我这么做,也许当真是认为大家都不开日本车,日本就会变成一个穷国,中国就会变成一个富国,但我这么做也许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出于仇富心理,也许,我其实没啥动机,就是爱折腾、胡闹,发泄多余的力比多。

我爱什么,我知道些什么、相信些什么,我自己不见得很清楚。我觉得我深爱一个女孩,死劲追她,弄得她不胜其烦,最后被拒绝了,我泼了她一瓶子硫酸,她毁了容。我说,这都是爱惹的祸。那叫“爱”吗?爱不只是你自己的感觉,爱是有标准的。在我这样的老年人看起来,爱一个人,就想着这个人能因为我的爱受益,而不是因为我的爱受损。现在的小年轻爱国的特别多,真爱国,就要问问自己你的爱国对国有没有益处。这里有某种“客观”的东西,弄清楚你真正爱的是什么、信的是什么,你需要去认识世界、认识他人。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里说到爱不爱,主要不是哪个认识是对的、哪个认识是错的,自我认识的标准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对和错,而是深和浅。你爱大房子可能也没有错,但这可能只是你的浅层爱好。对你们年轻人来说,了解你深层的爱是什么很重要,只有这种深层的爱会给你带来幸福。你以为你爱的是大房子,就怕你挣到大房子之后,你才明白你爱的不是大房子。你去看看,很多人真的弄错了,他挣了大钱,结果不是那么回事,生活得很郁闷。

要弄清楚“你爱什么”不是特别容易的事。自我认知会在各种层面上弄错,但最重要的,大概是在系统反思层面上弄错。“反思”这个词的一层意思是说,情况已经了解了,现在需要的是去思考它。山里有没有桃树,桃树开花了吗?这个,你不去看你就不知道。自我认知不是这种,自我认知,某种意义上,你所需要的事实已经都在那儿了,你现在需要的是重新看待这些事实。这我们已经谈到好几次了,你知道汉语语法吗?你平常说话不犯语法错误,你知道,但让你讲汉语语法,你一反思,你又不知道了。我们说自我认知也有对错,也有从不知到知,指的是这种变化。

从不知到知,这里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你不知道院子里的海棠花谢了没有,你掀开帘子看看才知道;另一种是通过反思知道。在日用的意义上你知道,但是让你说,让你系统化你就不知道了。所谓自我认知,主要指这个。你去体检,查出一样恶病,或者,你长大后发现你是过继到这个家里来的,这些当然有可能对你的自我认知产生重大影响,不过在我看,这些仍然是你对世界的认知反过来影响自我认知,单说自我认知,我觉得最好还是用在系统的自我反思上面。

要把日用的、默会的知转变为明确的、专题的知,并不容易。在这个转变和表达的过程中,你会受到各种各样观念的影响、各种各样理论的影响。在反思途中,你会经过各种各样的理论、流行的说法等。

这个反思并不只是闲事,你会用反思的结果来指导自己今后的活动。你以适当的方式反思,你就能用比较适当的方式投入今后的生活。

总之,自我认知可以在不同层面上出错,可以因为不同的原因出错。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触到了自我认知的更深一层的内容,不是一般的弄错,而是由于自我欺骗和自我屏蔽,结果我弄不清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弄不清自己的真实动机,弄不清自己的真爱,等等。

自欺

我们刚才说,别人做一件事情怀抱的是什么动机,有时候很不容易弄清楚,但我自己为什么做一件事情,对自己是透明的,就像肢体位置觉一样,我都知道。但我真的知道自己做每件事情的动机吗?肢体位置觉不用发展成理知,而说到动机,不只是一种感觉,动机跟理由等连在一起,里面总有理知的成分。你平常做事,考虑的是怎样把事情做成,不问自己的动机,因为动机好像是自明的,你考虑自己的动机,这已经是一种反思。从日用而不知到反思层面的知——大家都知道这一点——这中间隔着的最大的麻烦是自欺。在一个意义上,你有什么动机你知道,你爱什么、恨什么你都知道,在行动的意义上,你不知道就不是那样行动了。但你要把它上升为理知,上升为明确的知,它中间隔着一个自欺。

有一个县,开山采石,把山体弄得乱七八糟。诶,现在环保部门领导来视察了,县长下令把裸露的岩石都涂上绿油漆,看上去像是植被挺茂盛的样子。我们这些人会想,他是在欺骗中央,骗成了,上级觉得好,他升迁有望。可是县长自己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的动机是保护县里的采石业,促进就业,提高人民的收入。这个例子笨笨的,你们或许能想出更有意思的例子。不管它了,有可能两个动机都有,动机经常挺复杂的,放到别人头上,倾向于多看一眼较坏的那部分,放在自己头上,一般人倾向于多看看比较高尚的东西。当然,他还可能把一个明明是自私的、卑劣的动机说成是挺高尚的,而且久而久之他自己也相信那是个高尚的动机。这件事情说起来大家都笑,因为你们年轻,年轻人本来就挺高尚的,用不着有这种自我欺骗,等到我这把年纪,基本上就剩下自欺了。世界上有那么多恶,却很少有人觉得自己十恶不赦,觉得自己卑鄙,那些坏人,犯下滔天罪行的人,往往相信自己正在从事一项高尚的事业。那些真心认识到自己恶劣一面的人,反而不是那些大恶之人。

关于自欺,我就说这么几句,这个题目有很多讨论,有位青年教师刘畅,从前是我的学生,这几年一直在做这个题目,大家可以搜一搜。[9]

自我屏蔽

我们看自己的时候,比较容易看到高尚的、说得出口的那一部分,而说不出口的那一部分,我们渐渐就少看了乃至不看,最后干脆忘了。这就成了自我隐瞒、自我屏蔽。有些东西在很深的地方已经被屏蔽掉了。但你又不能说他不知,有点像盲视,从他行动上看他是知道的,但理知要透视它呢,它被屏蔽了,你要是问他,他真的不知道。自欺还是能发现的,自我屏蔽来得更深。说起这个,不妨说,每个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对自己讳莫如深的。在弗洛伊德的理论里,自我屏蔽是个常态,而不是一个特殊的状态,比如你童年受过一种伤害,后来你完全遗忘了。我年轻时处处不如人,但是后来混成了一个大领导,你听我说往事,都是怎么光荣、伟大。我们的记忆不断在重新构造,就形成好多好多屏蔽。那些让我们感到很不舒服的事情,我们会把它们压抑到潜意识里,这种自我压抑过于极端了,就会造成心理疾患、精神疾患。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心理疾患都是这么造成的,真实的自我跟我们自己愿意接受的自我对不上,严重扭曲了,你不了解那个在真正起作用的自我。然后他的心理分析,就让你把这个真相回忆起来,最后问题解决了。自我欺骗、自我压抑之类的理论本来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弗洛伊德的原创,叔本华、尼采在他前面都讲到过,只不过弗洛伊德讲得更系统,他的理论出台的时间也对头,影响就格外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见仁见智,就我的了解,现在心理学界全盘接受这个理论的人不是太多了,很少有人单纯使用精神分析法来做心理咨询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仍然能从弗洛伊德理论那里得到很多启发。

自我认知是痛苦的

人们常说,要发现真正的自我,但那不像是发现宝藏似的,让人手舞足蹈,发现自我往往也就是揭发自我欺骗,穿透自我屏蔽。我们自我欺骗,就像普普通通的欺骗一样,是因为欺骗给我们带来某一类好处,例如,把自我骗住,心里好过一点儿。揭示真相是个艰苦的过程,揭示自己的真相也许不仅艰苦,而且痛苦。你事事都有个高尚的动机,要认下来你其实不是那么高尚,这往往需要相当的勇气,且不说还要同时认下来,你不是那么诚实。自我认知并不都像照镜子化妆那么轻轻松松满心愉快,它可能撕心裂肺,是一个自我鞭挞的过程。当然,你认识到自己的真相,将来你有可能做得更好一些。不过,这个更好一些也并不意味着将来你就轻松愉快一些。

那么,自我认知的动力从哪里来呢?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我眼下想到的,是我们这个课程最早提到的亚里士多德那段话:人依其本性求理解。只有真实才能为理解提供保障,只有明白了真相才叫活得明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某种自我认知和自我揭示。话虽这么说,人的本性里有好多别的,懒惰、畏难、自满,还有其他很多,都妨碍我们去认识自己。

儒家有一个源远流长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揭示的传统,所谓“吾日三省吾身”。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孔子觉得“三省”有点多了,每天两省差不多。为什么是三次多了,两次正好,这个要问经学专家。台湾有位叫王汎森的学者,是余英时的学生,他写了一本书,其中讲到明末清初的省过会,[10]那种自我反省到了极严厉的程度,把自我认识比作自我惩罚也没有什么不妥。儒家之外也讲自我认知,老子讲“自知者明”,庄子讲“知其已知”,那也是一种自我认知,不过,道家讲认识,讲自我认识,好像更多讲获得真知的愉快的一面,因为明白了而豁然开朗的一面。

面具

我们通过不断反省来认识更真实的自我。但是,你认识到哪一天,才认识到了真实的自我?要看到多“真”,才叫看到真相?说到真实的自我,我们格外要当心的是,我们不要又回到现成自我那里去了,好像打破了屏蔽,有一个真实自我在后面。我们一上来就希望不落入现成自我的俗套,但是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事情往往是,你意识到一个错误,你从前门把它赶走了,但它又从后门溜进来了。我们通常设想的是,我们社会上的人,总戴着一副伪装,一副面具,我们真实的自我藏在面具背后,揭开这副面具才能看到真实的自我,摘下面具,也就看到了真实的自我。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事情竟像尼采说的那样,摘下面具,后面是什么?——另一副面具。这话要表浅理解起来,意思似乎是说,根本没有真实自我这样一种东西,但也许我们可以有另一种理解:真实的自我不是像木乃伊一样是个现成的东西,把缠在外面的布条解开来,就看到真实的自我了。

说到面具,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伪装。这是它的衍生含义、隐喻含义,面具,在拉丁文里是persona,本来呢,演员在演戏的时候戴着,标明一个特定的角色。person这个词我们通常译成人格,也有译作位格的。人格是慢慢形成的,在形成人格的过程中,我们需要掩饰一些东西,克服一些东西。我们最早是什么样子?你看过你2岁时的录像吗?没录像没关系,父母可以告诉你,不像你现在西装革履的样子,饿了就哭就叫,随地大小便,这是你最早的样子。你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你逛街,忽然内急,你到处找厕所,而不是解开裤子就尿,甚至不解开裤子就尿。你要是正在陪同一位客人,你还可能不显出内急的样子,若无其事东张西望,其实是在找厕所。反正,你并不想摘下你的persona,回到你的“真自我”那里去。随地大小便,这叫真率吗?疯人院里能找到好多这样的真率。当然,你2岁的时候,随地大小便的时候,还没有自我,自我是慢慢形成的。你成为person的过程,可以说一层一层地改造了你自己或者掩蔽了你自己。最后,你是个person了,somebody,但这个person也可能仍然在形成的过程中。

我们都知道,人世间有很多虚伪,十来岁的孩子就开始意识到,人很多时候是戴着伪装的,戴着面具。揭示出真实下面的虚伪,说人戴着面具,这用不着很大的眼力,也不是事情的终点。鲁迅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他揭露出了真实下面的虚伪,虚伪下面的真实。这话我不止一次引用过,前几天我跟周濂在清华大学有一个小对谈,他还提起这句话。看到人世有它伪装的一面并不难,人不能过了20岁还一味以能看出人世虚伪为能事,这个容易,你去看,满世界都是。难的是看到虚伪下面的真实。你明明饿极了,可是,他一副傲慢的样子赏你口饭吃,你可能忍着饿不去吃,甚至一副饿不饿无所谓的样子,你不受嗟来之食,你只是在伪装吗?这下面有某种真实的东西,有一种尊严。生活中有很多不得已的东西,不得已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看到真实下面的伪饰,这个比较容易,难的是去体察人生的不得已处。

当然,虚伪是虚伪,尊严是尊严。这正是我要说的:难的是学会区分什么是虚伪,什么是尊严。

自我建设

不过,我要讲的要旨则是,无论真实、虚伪、尊严,都不完全是一辆坦克披上伪装衣那样,外面是一层伪装,揭开伪装,下面是真家伙。我也并不相信,像弗洛伊德主张的那样,借助心理分析的办法,还原出童年生活的真实情况,就能消除精神障碍,让病人或来访者重新恢复健康的人格。这是他的理论。他的实践呢?他治疗的案例本身不多,十几个案例,后人对这些案例的追踪表明,没有一个案例是真正成功的。我自己对传统的心理分析的确不那么信任,不过,真的只是个人看法,不能当作严肃的判断。我不懂心理学,这里也不是在研究心理学,我所想的是些一般的问题。

比如,如果自我欺骗、自我屏蔽是十分广泛的现象,我就会怀疑,它们有某种积极的功能。要是这种心理倾向的最后结果是造成精神疾患,按照演化思想——我们就先这么大致说吧——它们似乎会在演化过程中被淘汰,至少不会变得那么广泛。可我们经常听人说,每个人都在自我欺骗。我在想,我们遗忘某些事情,扭曲某些过去的情节,是不是也有某种正面的功能?就像我们正常遗忘一些事情一样——不断遗忘是我们生存要求的一部分。你们都听说过这样的案例,有人什么都记得,无数细小的生活细节,摆脱不掉,那是一种障碍,当事人痛苦极了。就跟我们现在读微信似的,一天那么多信息,你都记在脑子里你脑子就炸掉了。你当了大领导,人模人样的,从前那些糗事都不记得了,记得那些事情很不爽,有意无意忘了,这种自我屏蔽明显有一种保护作用。不过我要说的还不是这种简单意义上的心理保护,我想说的是,自我要把我的方方面面连贯起来,以便更加合乎逻辑地应对我面临的世界。他小时候尿床这事儿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逻辑中占有一席之地呢?毕竟,所谓方方面面,说起来,有无数的事情发生过,没有什么逻辑能够把所有这些都贯穿起来,也没有这个必要。

自我认识出现在很多层次上,从你作为现实世界中的行动者到你的自我理解,从日用而不知到有完整一贯的自我理解,中间隔着好多好多层。每一层上都有正确与错误、揭示与自欺、融贯与混乱、合理与悖谬。在这些层次中,最重要的一层应该是叙事。叙事中的那个主人公有一个多多少少稳定的形象,否则叙事就乱掉了。我跟一些朋友讨论政治活动的时候,曾经注意过政治人物的自我形象,在分析政治人物的时候,他的自我形象不可或缺。政治家当然都非常功利,做事总考虑效果,但这不是他唯一要考虑的,他的形象是参与政治生活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你是个共产主义者,你是个自由主义者,这个形象是你取信于人的重要方面,别人依照你的这种形象来理解你,来跟你合作。有些事情你一定要做,有些事情你一定不能做,否则就成了机会主义者,失去伙伴和民众的信任。这里说的不是你信不信共产主义理论,那你得真的去弄懂马克思或列宁,而且理论各有各的理解,这里说的是“我是个共产主义者”这种形象。

政治人物如此,我们在比较不那么明显的意义上也是如此。我们都有关于自己的叙事。叙事呢,必定跟当前时代的叙事风格连在一起。你的自我理解跟当代人怎样理解一个人是连在一起的。哪怕你的自我形象是个古人,你也是现代人叙事中的那个古人。

就此而言,自我总是被组织起来的。弗洛伊德认为,挖掘出自我的真相可以消除心理障碍,他的真实自我又落入了现成的、对象化的自我。我不认为在那个意义上有个真实的自我。问题似乎不在于我们在组织自我的时候会删掉些什么、会改变些什么,而在于我们是不是组织起了一个健康的自我。尼采有个想法,人应该把自己的一生做成一件艺术品,把其中丑陋的东西删掉,或者通过某种组织,让它成为整体美的一部分。[11]我不认为人生真可以是这样的,但他这个想法很有吸引力,我刚才说的叙事,跟尼采的艺术品有几分相似。尼采的想法值得展开来讨论,只可惜眼下没这个机会。只说一点最浅近的吧,艺术品有做成的那一天,所谓作品;生活没有完成的一天,我们面对的世界在变化,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在变化,自我需要不断重新组织。用流行的话说,自我是不断建构出来的,不过,流行的建构主义问题多多,“建构”这个词带上了一种凭空编造的意思,我个人觉得不如用“构造”,或者干脆用个老词——“建设”,我们不断重新建设自我。你拆除一些,改造一些,新建一些。人面对的是未来的生活,他并不是为了过去的真实而生活,他需要建设一个适合他未来生活的自我。这个自我建设是自我生长或自我发展的一个必要。艺术家要的不是压抑,而是升华。你可能建设起一个健康的自我,它能够胜任愉快地来面对这个世界,但是它也有可能扭曲了、压抑了,是个病态的自我,不能很好地面对它所面临的现实。这时候,我们可能就需要弗洛伊德来帮忙了。

我们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谈历史,一个民族的历史总是在被不断地重新书写。不要设想哪个国家宣扬的会是一部完全真实的国族史,一个国家虽然程度不同,它的“正史”或多或少都会“歪曲历史”。当然,每个民族承受历史真相的能力也不同。

一个真实的自我不是要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包括进来,你其实也不可能总是真实地记住你所有的事情。一个人能够容纳的真实的分量也不是同样的,有的人能把更多的真实容纳进来,能让更丰富的内容贯通。继续使用艺术作品这个比喻,那就是一个内容更加丰富的艺术品。

我零零星星讲了自我认知的几个方面,每个都只是开个头,讲得也比较乱,不大容易概括。也许我最想提示的是,自我认识有时像是自我揭露、自我惩罚,有它严厉的一面,但另外一面,你通过合理的自我认识可以建设起一个健康的自我,用流行的话说,你跟你自己达成某种和解,于是你更有力量去应对你现在面对的任务。

问答环节

问:真的存在不受影响的客观实体吗?像电磁场这样的概念,都是我们人抽象出来的概念,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于我们的概念世界之外吗?

答:这是个经常被提到的问题。宇宙大爆炸受人类认知的影响吗?那时候还没有人,怎么受人的影响呢?但你说,只有我们人才把那认识为大爆炸。这里似乎有点儿什么可想的,实际上也有很多很多讨论和争论。不管怎么争论,直接说宇宙大爆炸的过程受人类认知的影响大概还是不那么妥当。我没敢讨论这么艰深的问题,不管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是否,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区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和“某人或某民族是否快乐和幸福”,即使你最后成功论证了我们的认知会改变珠穆朗玛峰的高度,那也是另外一种改变。

问:陈老师,我有一个根本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认识自我?

答:你为什么需要认识自我呢?或者说,你为什么要反思自我呢?不知从哪里说起,一时冒出来的想法是,为了达到个人完整性。第一,在理知的层面上达到个人完整性。当然,人可以只在日用而不知的层面上拥有完整性,但人是有理知的,他当然也希望在理知层面上达到完整性。第二,理知层面的完整性可以帮助我们在实践层面上达到完整性,尤其当我们面临陌生的环境,我们的经验不足以帮助我们达到完整性。

问:可能像尼采说的,面具后面还是面具,并没有虚伪下面的真实,那就根本没有自我这回事。实际上,佛教和物理学一样,结论是无我。

答:无我这种议论比较玄奥高深,光讲讲不大清楚,得去修,不适合在课堂上多讲。我只回应一点吧,说佛教和物理学相通,都无我,这恐怕不太对路。佛教无我,也无物,本来无一物;物理学无我,但机械存在物一样都不少。

问:“认识自我”基本上就是看到自己哪些不足,要去改进,但要认识到自己不足,需要有标准。比如说,我从小就在党卫军里生活长大,我接受的道德和正常人类社会的道德就不太一样,和其他的一些普世的价值也不太一样,我的标准就是错的,我怎么改进自己呢?

答:是啊是啊,越“改进”越糟了。这位同学提了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先说一点啊,你说“认识自我”是要认识到自己的缺陷,然后加以改进,这么说也对,可怎么听着比较像中学德育课上的说法啊。别介意,我开玩笑啊。我们为什么要认识自己?我更愿意说,我们就是“好”认识自己,不为什么,就像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的第一句话:人依其本性求知。当然,你说认识到缺点以便改进,也没有错,但窄了一点儿。也许你后来还认识到,你的缺点是跟优点连在一起的。

但这不是重点,这位同学的重点是,如果你在一个错误的环境里长大,这是一个很实在的问题。有好多可说的,我一时想不好挑哪几点来说。随便说一两点吧。你这个问题加深了我们的理解:自我认知是和认识世界交织在一起的,你要认识自己,这包括认识到世界在哪里是对的、在哪里是错的。但若这个世界整个错了呢?我猜想可以往两个方向上想这件事。一个是,没有哪个世界是完全错了的。你举党卫军这个例子,举得好,因为我们把纳粹德国视作一个全然邪恶的国度。我一点都不喜欢党卫军,但我还是想说,我们大概把纳粹德国高度意识形态化了。这个我不多说吧,有些文学作品、回忆录、历史书,你可以从中读到更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样子的。纳粹犯下了不可思议的罪行,但那个时期的德国生活并不是整体上不可思议的,好像环境不正常到了只有邪恶的程度。在那个环境里还是有善恶,你还是可以学会去分辨善恶。高尔基这个作家你们还知道吗?去翻翻他写的《童年》,那个环境简直恶劣透顶,高尔基就是在这样一个恶劣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这我就说到了第二个方向,我们不说普世价值吧,一个给定环境里的善,也许远远不够至善,但在那个环境里,可能你能做到那点儿善已经很不容易了。有时候,我会觉得,那比在一个正常社会里挺善好的还要更让人动容。其实,我本来就不认为有一种抽象的善,以及对这种至善的认识。我说的是带有解放性的认识,不被这个环境完全限死的认识。

问:我觉得“自我认知”很多时候要跟他人产生某种连接,有的时候你能看到别人不得已的、那种很深层的东西,能够产生比较真实有效的连接。我觉得人之所以有虚伪的一面,就是因为他不想被看见,他肯定有恐惧,然后他才会伪装,但是他又想被看见,因为他是一个人,他想别人懂得他,所以我们要怎么样去产生这样的连接。您在跟周濂老师的对谈里说要宽容,去理解,但是这也是需要过程的,要花时间的,特别是有时候要碰运气。

答:这位同学说得特别清楚,我都同意,比我表达得好,所以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她最后说“有时候”要碰运气,我把这听成委婉的说法,我相信差不多事事都有点儿运气在内。我翻译过威廉斯的一篇文章——《道德运气》,你可以读一读,把它当作起点,有很多可以进一步思考的。近世人们讲“选择”多,讲运气少,所以,讲讲运气,讲讲“被抛”挺好的,不能只讲“选择”。“选择”有点儿外在,深入到自己的生活中,深入到“自我”之中,选择的影子就慢慢淡了。

问:我们在一个信息高度自由流通的时代,所以成功变得特别难。在《何为良好生活》中,您也提到了知行合一,但是我在践行的时候发现,正因为信息的高度自由流通,所以我看到的都是知和行的分离,请问在这样的时代是否还倡议知行合一?

答:现在信息高度流通,所以成功变得非常困难。我听到大家笑。别笑,还真是这样。信息流通,造就了现在所谓的头部效应。举个例子,以前我们有好多小门店,后来信息高度流通,我们都选择马云,在网上货比三家,很容易知道谁的货好、谁的最便宜。所有的人都跑到马云那里去买东西。马云赚的钱是谁的?不是我们消费者的,消费者反正是要付钱的,现在我们付钱买到了最便宜的,节省了时间。马云赚的钱都是那些小老板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你们年轻人要有准备:信息流通会使你们这一代更难成功,因为本来可以有小成功、中成功,可现在,你们是要么大成功,要么不成功。我说得很夸张,但可以比较清楚地说明这个区别。

讲到信息流通得特别快,当然不只是让成功变得困难,我更关心的倒是让建设自我变得更加困难。我们现在有点远近不分,好像发生在纽约的事,发生在南非的事,就像发生在家门口一样,分不清哪些是跟我切身相关的。我们每个人现在的确需要下点功夫,把我们的关切重新组织一下,我们要了解全世界的事情,但我会建议把遥远世界的信息放到它适当的位置中去。当务之急是重新确立能够感知和能够接触的世界。

至于怎么连到言行合一上的,我真的没跟,就不回答了。

问:老师,您说在数字化时代,更难找到个人生活的意义,我也有这个想法,但想不清楚,您能多说几句吗?

答:你提这个问题,我一下子有好多想法涌上来。方方面面,无法多谈,我讲一个方面吧。前不久思勉研究院安排我跟几位优秀硕士生做了个对谈,谈到一个挺普遍的处境,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好像竞争格外激烈。这可不是自由竞争,只有竞争,没有自由。现在的中小学生,甚至大学生,十几年二十年,几乎没哪段时间是自由自在的,这可能是最让人沮丧的。而且愈演愈烈,我这几十年接触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每一茬学生说起比他们小5岁、小10岁的孩子,都感叹相比之下,自己那一茬多一点儿自由自在。我觉得你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很多人可能从来就没过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学习和生活都不是自由自在的,什么都网格化了。

现在的孩子,日子比我们不知道好多少,就说教育吧,从小就有这么好的教育条件,学钢琴、学游泳,学什么都有正规训练,从开头就上了道,但孩子不能总在道上啊,他需要在没道的地方、在野地里乱跑乱跳。你们从小就学到好多知识,本来知识对我们是一种解放,但学习目标太明确了,知识可能变成了一种束缚。生活的道路不能像现在的公路系统那样,什么都标得清清楚楚,哪里可以并线,哪里并线就违章,哪里可以掉头,哪里不允许掉头,标得那么清楚,你这个人生就没法过了。要是我们的社会一路往这个方向发展的话,那就没意思了。某种意义上,社会给不竞争也能好好过自己的人生的人留的余地越来越少了。你当然仍然是可以做到,昨天我跟一个人聊天就说到,你要是颜回你就能做到是吧?但拿颜回说事儿,这个要求有点高——别人都过好日子,你不过。

很多人都在说,现在的孩子从小就处在竞争的环境中。是现在的人更爱竞争了吗?我觉得不是。是周边环境把生活规定成了竞争。怎么说呢?每样东西都被数字化了,这意味着,每样东西都有明确估值,甚至可以说,所有东西都标价了。比如智力,从前也分聪明、傻,现在有了智商数值。方方面面都有明确估值,不仅是更精确了。聪明、傻是连着语境的,自然而然,你这方面聪明那方面傻,但智商就像是普遍指标。这个比较讨厌,有论者说,计数就意味着比较。[12]就说这个“比”,咱们俩考试,结果你89分,我88分,我不想跟你比,但分数标好了,比不比也隐含着“比”。从前也分成绩好、成绩差。现在,天天测验,天天有明确的分数。几个朋友结伴去黄山游山,你我都挺高兴的,就挺好,没谁说你高兴到89分,我高兴到88分。

现在,人从小都无时不在竞争之中,这不是说,现在的人竞争心格外重,我们那时候竞争心没那么强。讨论的时候,有一位同学说,我们要多从社会而不是个人来看待这个区别,我特别认同这位同学,可能比他自己还认同。个人自己的事自己去反省,但是当身边各种事物全部被明码标价之后,无论你喜欢竞争还是不喜欢竞争,你都已经处在一个竞争的环境中。哪怕你不爱竞争,你不竞争,你也被设定在竞争环境之中了,甚至各种各样的人生道路也都标明了数值。我到学校来,校门里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是对学生的期许吧,一开头就说“志存高远”,天天跟这个比跟那个比,怎么个高远法?没有远处的方向,身边却到处标明了数值。我说了,不要多怪罪个人,主要是时代的问题,然而,问题最后毕竟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需要我们每个人去思考、去应对。

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没有标价,至少标价不清楚,比如,学哲学值多少、学经济值多少,当教授值多少、当处长值多少。人们会更多出于自己的爱好去选他做什么,而不是看标价。有位同学总结得好:你们80年代的人有方向没道路,我们现在有道路没方向。说到意义流失,这恐怕是一部分。

当然,人类面临的困境总有很多相同之处,80年代初《中国青年报》发过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就叫“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后来引起很热烈的讨论。你我两代,年轻人都面临很多同样的问题,我把差异夸大来说,让差异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问:刚才您讲到认识过程也是在改变自我,所以,我觉得说这是“认识自我”不太对,应该说是“选择自我”。人生有各种不得已的地方、痛苦的地方,人在痛苦中会变得邪恶,但人也可以在痛苦中变成英雄,这要看你自己怎么选择——选择如何建设自我。

答:我觉得我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也有点儿同意。不过,“选择”“自我”,这些都是大词,they may mean something,也可能不mean anything,用这些大词说话的时候,人们可能脑子没过任何东西,就是从词到词。我尽量去理解它有某种意思,理解下来,我首先想说,“选择”这个概念很宽,一端是计算,一端是决断。选择的一端,体现在什么都标价好了,比如,做金融工资是多少,做教师工资是多少,在这时候,一个人的选择就有点接近于计算。选择的另外一端,我举个例子,比如,一个人在山里头迷路了,有两个方向可以下山,可你完全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这时候做选择就跟冒险更接近。所以,选择是一个挺宽的概念,一端连到了计算,一端就连到了冒险之类的,都说“选择”就掩盖了这里的重要区别。总的来说,在80年代我们年轻的时候,更接近于在山上瞎闯的那种选择。那时候我们的自由感是那种自由感,你们的自由似乎是另一种自由,道路摆在你们面前供你们选择,但每条道路都标好了分值。这是两种自由,它们的质地和味道不一样。计算当然是有好处的,算出来了,都清楚了。但这个“清楚”有时候会带来一种很奇怪的结果,比如大家常说的人生意义什么的,往往是,有意义,但不那么清楚,都弄清楚了,反倒没意义了,只有计算了。问题在于——说句鸡汤——哪儿需要清楚,哪儿不能太清楚。

至于说选择自我,我想首先要考虑到,选择自我的时候,是“自我”在做选择。这跟你选择这件衣服还是那件衣服不一样,“选择”是个比较外在的提法,用在你选身外的东西的时候比较适用,用在“选择自我”上就很复杂。我们一般不把“自我”用作宾语,用作宾语很复杂。你在树林里散步的时候,两条路里选一条,诗人用这个来比喻人生道路的选择,但这个比喻不能引申太远,因为你怎么选择人生道路,这是你自我的一部分,同时,你选定的道路也变成了自我的一部分。你年轻,可能体会不深,你的一生不是由一系列选择构成的,真正让你难以割舍的东西,反而是你被抛入的——你的家乡,你的祖国,你的家庭,你不期然撞上的人和事。它们以你不曾料想的方式构成了你的“自我”。关于“选择”这件事,我在《何为良好生活》这本书里谈了一点,也许可以供你参考。

[1]可参见:B. 威廉斯,《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补论”部分,陈嘉映译,商务印书馆,2017,第236—242页。——编者注

[2]“此在在它的存在中总以某种方式、某种明确性对自身有所领会……对存在的领会本身就是此在的存在的规定。”出自: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文修订第2版),陈嘉映、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6,第18页。

[3]“希腊自然科学是建立在自然界渗透或充满着心智这个原理之上的。”出自:罗宾·柯林伍德,《自然的观念》,吴国盛、柯映红译,华夏出版社,1999,第4页。

[4]“世界上哪里见得到一个形而上主体?你说,这里的情形就像眼睛和视域。但你实际上看不见眼睛。而且在视域里没有任何东西可由以推出它是被一只眼睛看到的。”出自:《逻辑哲学论》,5.633。

[5]参见:《皮尔士和剑桥实用主义及其他问题》,《哲学分析》,2021年第2期,第176—184页。

[6]斯蒂芬·茨威格,《象棋的故事》,张玉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编者注

[7]参见:B. 威廉斯,《道德运气》,陈嘉映译,《世界哲学》,2020年第1期。——编者注

[8]参见:赫尔曼·施密茨,《无穷尽的对象:哲学的基本特征》,庞学铨、冯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第186页。

[9]参见:刘畅,《理解自欺》,《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8卷第2期,第5—18页。——编者注

[10]参见:王汎森,《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第5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编者注

[11]参见:尼采,《快乐的科学》,第4卷第290节,黄明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275—276页。——编者注

[12]“计数实际就是比较……说出32这个词,就意味着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进行了一次比较:它要比三双手手指的数量多一些。比较始终是关键所在。”出自:保罗·洛克哈特,《极简算术史:关于数学思维的迷人故事》,王凌云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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