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回想我生平所见的第一批艺术品。(1)这些艺术品全放在我妈妈的公寓里。虽然现在仍在,一成未变,但不知为何,我把它们当成过去的事。两个小的非洲侧面人头像,脸部轮廓经过抽象美化,面对面放在书架上。有许多镶框的贴画,印的是身材细长的肯尼亚人——或可能是马萨伊人——头上顶着篮子,或走在路上、身后的太阳像一颗巨大的橘色润喉糖。总体来说,有许多和非洲有关的物品,对此,儿时的我既不十分喜欢,也谈不上厌恶——这些东西就摆在那儿,糊成我们生活的墙纸。比喻意义上的墙纸。实际真正贴的,无论过去或现在,都是印着密密匝匝的几何图案的劳拉·阿什莉壁纸,在此背景下,放置着各种非洲部落的雕塑、面具和复制的艺术画。剩下未贴壁纸的墙面刷成棕红色,还有沙发和各式小块的地毯,也是棕红色。整体看上去像是将马普尔小姐的卧室和马库斯·加维(2)的客厅拼接起来,视觉上令人眼花缭乱。
在布置相对简约的浴室里挂着一幅黑白照,拍的是四五十年代黑人小孩和白人小孩在伦敦东区玩耍。我一直很喜欢那幅照片。还有一张铅笔素描,画的是我母亲,梳着玉米垄发型——把一位本已美丽动人的女子刻画得更理想化——作者是我成长过程中我们唯一认识的真正的艺术家:一个来自澳大利亚的浪子,娶了一位以色列的芭蕾舞蹈演员。这对过着刺激生活的夫妇住在自由放浪的汉普斯特德区,回到当时,从经济上讲那样做仍旧可行。我欣赏那幅素描,但它令我心慌意乱:画里似乎包含了许多不加掩饰的欲望,过去我总是担忧(在我父母尚未离婚时)我的父亲最终会注意到。家里唯一的油画也是出自同一位澳大利亚人之手:小小一幅,装在厚重的镜框里,但画工精细,绘的是雏菊插在一个蓝白水罐里的静物图。就我家人的审美背景而言,这幅画具有一种甚是少见的极简主义风格。它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一幅“真正意义上的”绘画,或说是第一幅触动我的画,即便现在,假如那间公寓起火——在已找到所有人下落的情况下——我相信我想救出的是那幅雏菊图。
但那些雏菊体现的是我母亲的高雅趣味——或也许是我父亲的——而我认为,第一幅真正和自己有关联的画必须是自己挑选的。因此我希望我的选择更佳。大学入学后的第一周,似乎人人都光临特兰平顿街上的同一家海报店,找寻最能表达他们个性/吸引异性伴侣的贴画。十英镑一张,镶框的十四英镑。大部分人选的恐怕是克里姆特的《吻》(3)。其次受人喜爱的是埃贡·席勒(4)的画,穿着黑色长筒袜的女人。马蒂斯(5)的《蓝色裸体》紧随其后。更有意思一点的人选择弗里达·卡罗(6)。实在不会选的,干脆带着他们母亲的莫奈的俗不可耐的睡莲复制品而来,把画歪斜地挂在床铺上方。剑桥不是孕育激进艺术理论的温床。不过我选中的画——弗雷德里克·雷顿爵士(7)的《燃烧的六月》——也不见得更高明。事实上,这个选择明显是下策。除了准确地反映出终身对红发人情有独钟以外,现在当我看着这幅画时,我拼命回想曾经与这幅画挂钩的我是什么样的——竟然花十四英镑买下它!即便在当时,这幅画也是异类。人们选的克里姆特、席勒、马蒂斯,这些至少全都符合九十年代的审美观,他们画里的主人公略似当前备受瞩目的那位瘦削的少女——凯特·某某(8)——突然间四处都是她,以膝盖内翻、头发平直的形象出现在时尚杂志《i-D》和《脸》的封面上。没有人想和一个大块头、体态丰腴、看似健壮、长着橘色头发、在许多丝绸与鲜花的包围下酣然打盹儿的女孩有瓜葛。如今看着这幅画,其中流露出的颓废令我发笑——还有它与我的格格不入。一个在威尔斯登区长大的黑人女孩,要那样一幅画做什么?就算是为了适应融入——我猜那是选择这幅画的初衷——这样做也差得离谱。正当我试图证明我懂得欣赏英国美学之际,我的同学中流行的却是要在各自的现代派艺术贴画旁,再放一件休学一年间得来的“民族”艺术品:这儿摆一座亚洲的佛像,那儿放一个非洲的面具。我没有休学一年。我没有在非洲或别的地方做过慈善义工。相反,入学前的那个夏天,我,出于预习的目的,读了许多奥斯卡·王尔德和乔治·爱德华·摩尔的作品,还有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和罗伯特·勃朗宁夫妇的诗、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还有——好吧,读者大概了解了。当时是一九九四年,但我对于即将踏入的这间学院的认知基本停留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为艺术而艺术!这条口号是我在为通过英国中学高级考试而埋头苦读时悬于我面前的诱人果实。假如靠着某种奇迹,我的成绩能达标,假如布伦特市议会负担支付我的房租,那么,到时候——我向自己许诺——我将做一个完全不讲求功利的人。我打算花三年时间坐在沙发上,穿着长裙、戴着宽大松软的帽子,思考真理与美,把长长的鼻子钻在书里,有点像黑人版的奥托兰·莫雷尔夫人(9)。我不会像我父亲那样精打细算、烦恼担忧,也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参加游行示威、投身政治。我要为了艺术而活。
奇迹发生了。神圣在上的布伦特市议会负担支付我的房租。我的叔叔给了我两百五十英镑,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慷慨举动,时至今日,依旧为我的家人亲戚津津乐道。但我慈爱的霍华德叔叔不知道的是,我用他的钱做的第一件事是在玛莎百货买了一条红色的丝绸睡裙。其次买了一双新潮的耐克气垫鞋。再次是《燃烧的六月》。中学高级考试结束了。挣扎结束了。自此威尔斯登区离我一百公里。从今往后,我人生追求的将是爱、艺术、食物、丝绸、乳头、红发人,还有睡觉——睡很多觉。《燃烧的六月》虽然不是一幅上乘的画作,但它完美反映了我在那一时期的荒唐心境。
(1) 《苏富比杂志》(Sotheby’s Magazine)邀我写一写我生平拥有的第一件艺术品。我想编个谎,但最终讲了(令人惭愧的)实情。——作者注
(2) Marcus Garvey,20世纪一二十年代牙买加政治家、出版商、记者、创业家及演说家,创办世界黑人进步协会(Universal Negro Improvement Association and African Communities League),是黑人民族主义者与泛非主义者,被视为黑人民族主义的开创者。
(3) 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1862—1918),奥地利象征主义画家,创办了维也纳分离派,《吻》是他的知名代表作品。
(4) 埃贡·席勒(Egon Schiele,1890—1918),奥地利画家,以近乎颓废的神经质人物造型及成熟抑郁的画风闻名世界。
(5) 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著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野兽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
(6) 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1907—1954),墨西哥女画家,用色强烈,极富张力。
(7) 弗雷德里克·雷顿(Frederic Leighton,1830—1896),英国19世纪唯美主义画派最著名的画家之一,在英国绘画史上享誉极高。
(8) 凯特·摩丝(Kate Ann Moss,1974— ),英国著名模特,14岁时出道,风靡一时。
(9) Ottoline Morrell,弗吉尼亚·伍尔夫笔下达洛维夫人可能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