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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叫我疯子”: 观杰里·丹齐克镜头下的比莉·哈乐黛有感

“他们叫我疯子”:
观杰里·丹齐克镜头下的比莉·哈乐黛有感(1)

嗯,不打扮得漂漂亮亮,你肯定不会出门,现如今不会。不能让人误以为你是那个受尽创伤和虐待的小女孩:“埃莉诺拉·费根”。不行。不可以混淆。无论是观众,还是你的老情人,是餐厅领班或舞台总监,是警察或该死的国税局讨厌的税务官。你永远穿着你的毛裘,一根毛也不少,就那样披在你的肩上。“收回你的貂皮大衣,收回你的珍珠。”但你不唱那首歌,那首歌不合你的调子。让别的女孩去唱吧。那类就算穿着再旧不过的涤纶居家便服在百老汇大道穿马路时也会引得警察朝她微笑的女孩。你没那么好命。再说:你喜爱那件貂皮大衣!搞清事情的状况。事实上——尽管许多人还没悟到这一点——非但不再有埃莉诺拉,而且也没有什么比莉。有的只是“日光女士”。鳄鱼皮的手袋,三排钻石优雅密集地排布在你的手腕上——别管时间是下午三点。你穿着两件套的毛衣,戴着珍珠项链,煮了一颗鸡蛋。他们让你藏身在纽瓦克,直到此次演出合同到期,一天,警长的太太对你说:“所以你不能再在纽约演出,是吧?谁在乎呀?在我眼里,你始终雍容华贵。”无人可以否认。她是意大利人。她懂你。不妄下判断。她说:“我来照顾你。把我当作你的母亲。”愿上帝保佑她,可你已经过了为人女儿的阶段。倘若有几个甜美、无知的少女歌迷,兴高采烈的,在110街(2)拦住你,告诉你她们多么喜爱你在卡内基音乐厅的表演,多么喜爱《今夜秀》里的你,请你竭力不要显出太不耐烦的表情,掏出你镶了一层珍珠外壳的香烟盒,请她们抽根烟。姑娘,你必须戒掉一天抽二十支烟的习惯。你彻底戒了烟,那股烟瘾从你体内流出,犹如奔腾入海的河流:爱,音乐,钱,烟。你得到的东西,人人想要——大多时候,你任他们索取。有时你倾尽全力能做的无非是抓着你的貂皮大衣不放。

比莉·哈乐黛在布罗德街的糖山爵士夜总会前,和她养的吉娃娃狗佩皮;由杰里·丹齐克摄于1957年4月18日,在新泽西的纽瓦克。©2017年杰里·丹齐克档案馆。版权所有。

确切来讲,不是你不喜欢别的女人,只是你心有戒备。反过来她们一样对你有戒心。其实并不意外。这些女孩大部分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你偶尔走进那个世界,但那儿不是家。你很快重新上路。与此同时,她们却看着你,发现你无牵无挂——即便在你身不由己时——她们看你四处漂泊,发现没有人催你何时该离开夜总会,没有人在小床上哭闹,等着你来抱起他们,唱一首摇篮曲。不,没有人命令你要去见谁,要去哪里,或即使他们说了,你也不一定听,就算你脸上挨一拳也一样。再来看看你一般常会遇到的那些女人呢?她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得上帝眷顾的小孩,这个随心所欲的姑娘,可以跟吹单簧管的乐手通宵喝酒,喝到卖报的少年出现在街角为止。说不定其中一个娘们儿正是嫁给了那位单簧管乐手。他们两人可能有一个小宝宝、一个用尖桩篱栅围起来的家和各种与爵士乐有关的东西。所以她自然警惕。你可以理解那种反应。没错。你素来是——唔,准确的说法是什么?狐狸精?男人被你吸引,各式各样的男人,不只是出于显而易见的理由。连你最好的闺蜜也是男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是的,你集结了一小伙撇开外貌、在其他方面和你不是那么大相径庭的好哥们儿与你为伍:他们也没有关系稳定的伴侣,在家里等着他们回去。所以若有情人伤了你的心或你的脸,你可以相信你小团伙里的人会对你不离不弃,多半,无论你在哪里,相信他们会来到你身边,带着烟和酒,引用克劳福德小姐的话,引用斯坦威克小姐的话,调制高杯酒(3),建议你实该养一条狗。亲爱的,你应该养条狗。他们对你是日光女士从不有疑——实事求是地讲,他们比你更早认识到你是“她”。

你养了一条狗。

女人有戒心,情人来了又走,通常让你空等,说真的,就连那些调制高杯酒的好哥们儿,往往也有自己的事要干。但你不畏惧在各种场合寻找爱。从前,有过那个野姑娘塔卢拉,外加几位别的女士,美好的往事,但没办法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即便在当时也不行——或者说你看不到出路——而且退一步讲,那些女士大多太疯疯癫癫。没有人是完美的。换言之,没有逃离这个世界的出口。所以有时,在星期五晚上,唱完歌,当掌声逐渐平息后,四下一个人也没有,完全无事可做。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后台空荡荡的,但前面仍觥筹交错。你无心交谈。稍后,你会打开梳妆盒,步入舞池——但在眼下这一刻,你庆幸自己有一条小狗。前阵子,你养的是一条硕大无比的狗,但它总是打翻茶几上的玻璃杯,后来它走了,死在你的怀里,所以现在你换了这个娇小可爱的天使。佩皮。狗不会不忠,狗不撒谎。狗让你想到你本人:它们倾囊付出自己得到的一切,它们向这个世界敞开胸怀。这样做风险很大!外面有人会仅因没事找事而用脚踢像佩皮那样不起眼的小狗。你明白那种心情。这条小狗和你?知己。相见恨晚!它像你在文章里读过的那些狗,年复一年、年复一年地坐在主人的坟墓上。最近你预先体验了一下这种情形。你升到平流层,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你飘浮着,几乎就要遇到上帝,你吊在天堂之门上,没有人、没有物可以把你召唤回来——有个莽汉扇你,有另一个莽汉往你脸上泼苏打水——都没用。然后这条天使般的小狗正好舔了舔你的眼窝,你立刻回到人间,只为感觉它的舔舐,三个小时后,你重返舞台,获得报酬。狗对这个世界太有用了。

也许很多人料想不到,但当你有心那么做时,你可以成为最了不起的姨妈、教母、保姆。你能发觉房间另一端有个小宝宝,将他逗笑。那是一项技能!大多数人甚至没想培养这种技能!人们总是命令这些受愚弄的小孩该做什么、该想什么、该说什么、该吃什么。但你不要求他们做任何事——你的秘密武器就在于此。你是少数只喜欢逗宝宝笑的人之一。这是他们喜爱你的原因,别搞错了,他们崇拜你,如不出意外,倘若有办法,你会逗留更久,留下来玩耍,但你有账单要付。不夸张地讲,就在此刻,楼下有五六个这样有商业头脑的家伙,有几位是你相当熟悉的,有几位你不认识,有几位你生平尚未见过,但他们个个与你的账单有着这样那样的牵连,他们说,假如你无太多异议,他们想护送你去夜总会。那个夜总会离这儿只有十个街区,但他们希望陪你走过去。我猜有人相信,若无这种种安排,你根本不打算去那儿——如此说来,你该称呼他们什么?监护人。猜想有人提心吊胆。但不管有无监护人,你都会去那儿,你从不缺席,你向来准时,除了特殊情况,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似乎根本无法避免。总之,你一开口,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连你也原谅你自己。因为你非同寻常,所以破例是必须的。每当有女士登台时,她永远是最准时的,道理难道不是如此吗?

头发需要一些时间,脸需要的时间更长。这些全是工作,全都相当于一种盔甲。前些时候,你瘦得皮包骨,有些家伙不喜欢你那样,有一人甚至对你说,你现在的脸好像埃及的死人面具。哦,好吧!你就戴着这张面具,它是你的。厚厚的红唇,如今新扎的这根高高的马尾辫甩来甩去——栀子花时期过去了,栀子花属于比莉——倘若有人问你,这个新发型,这根打着卷的长辫子到底从何而来,不管发问的人是谁,你会瞥他一眼,说:“喔,既然我扎着这个辫子,我猜是我的主意。”这是我的头发,长在我该死的头上。我把头发梳成这样,正好露出我漂亮的面具——仔细看好了!因为你知道,在你唱歌时,他们全都盯着这副面具在看,你故意将它置于聚光灯下,你的死人面具,因为你知道,他们忍不住要在你的脸上找寻你的灵魂,他们直觉认为你的灵魂写在那张脸上。你涂脂抹粉,把脸保护起来。你画了眉毛,勾勒了唇线。妆容是他们和你之间的疆界。否则,现场每个人都会以为他们获准可以一跃跳进你的嗓子,将你的心吞噬。

人们问:站在台上是什么感觉?那种感觉像是把自己的心吞噬。黑漆漆的台下,仿佛一个人也没有。市内的收藏家和白人贵妇——穿着她们自己的高档毛裘——个个喜爱讨论你的乐句划分法,讨论你的乐句划分法是时下流行的话题,但在别人听来的革命性创举,在你眼里是简单的常识。虽然你对埃拉、萨拉(4)心怀敬意,但当那两位姑娘开口演唱时,哦,对你来说,像是有人恰巧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富及第冰箱。一股寒气朝你袭来。你怎么也没办法唱成那样。不行。从音乐的角度来讲,你认为显然,嗓音要发挥的作用和萨克斯管、小号或钢琴一样。一个嗓音得要摸索着融入其中。那个道理谁不懂啊?但不知为何,这些人表现得不像是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似乎总一脸讶异。他们坐在黑漆漆的台下,喝着马提尼酒,穿着貂皮大衣,穿着男式无尾礼服。人们是白痴。你佩戴珍珠首饰,你把这些珍珠丢到猪猡面前,多少如此。不过取决于什么样的珍珠,什么样的猪猡。例如,不是每个人都会听到《奇异的果实》。不是每一晚。他们得有资格——这表示有另一个因素,视当晚的情况而定。你曾对某人说:“我只为懂得理解和欣赏这首歌的人演唱它。这不是一首你侬我侬的靡靡之音。这首歌讲述了一个关于苦难与悲痛的故事。”三百年的悲痛!要容纳那么深重的苦难,你得把你的每个表演厅变成类似教堂的氛围。可人们坐在桌旁,嚷嚷着他们的要求,仿佛把你当作一台该死的点唱机。人们是白痴。你亦决不在《奇异的果实》后再唱别的歌。无论什么情况,那是最后一曲。有时,假如你喝醉了,前排的人看起来钱多、愚蠢、无趣,那可能是你唯一唱的歌。对此他们会感激涕零!就算他们在听这首歌时感到不自在,对你而言演唱这首歌并非易事,也是一样。当你唱起它时,人们总说你严酷,说你无情。好吧,在你与这番评语了断以前,你将继续演唱那首歌。你永远摆脱不掉这番评语。这番评语将先把你了结。

最终,人们听腻了有关狗、宝宝、你摸索着进入乐句、或把你的心吞噬这类谈话——人们想听的是关于出现在这些歌里的你的状况。但他们并不想了解你在你自己身上所感到的那种意外,觉得是上帝在指引着你,某些东西从你的歌喉里跃然而出,像小孩伸手去够飘升的气球,只是大部分小孩没有够到,而你却抓住了——是的,你抓住了,简直出乎你的意料——落在一个附带的音符上,一笔完美的补充,以前你从未在那个乐句里添加过东西,也从未听说有谁添加过,然而你能当即听出添加得恰到好处。完美!像有几分全然不可避免的意味——那样唱优于格雷戈里·波特,那样唱优于乔治·格什温(5)——顷刻间,你从根本上彻底改写了原来的版本……不,他们并不问你那方面的事。他们要的是冰冷、确凿的实情。他们对那些歌提出枯燥的问题,问在你心中,哪个男人跟哪首歌连在一起,假如他们的态度更认真一点,他们也许会问到阿姆斯特朗、贝西或莱斯特。假如他们心怀鬼胎、粗鲁无礼,他们会想要知道接二连三的饮酒或嗑药使演唱那些歌变得更艰难还是更惬意。他们想要了解你和这个合众国的联邦政府之间的冲突。他们想要知道你是否讨厌或喜爱听你歌的人、付你薪水的人、窃取你薪水的人、一度因你和一名白人男子交好而逮捕你的人、因你逢场作戏、因你是你而让你下狱的人,还有临终前夕,正当你躺着与上帝对话时,突击搜查你病房的人。他们总是饶有兴味地听说你读不懂乐谱。一次,你差点要说——对方是纽约《每日新闻报》一个鬼鬼祟祟、问个不停的家伙——你差点要对他说,混账东西,我就是乐谱。但淑女不那么讲话,无论如何都不行,所以你没有。

(1) 我受邀给一本比莉·哈乐黛的相片集写一篇介绍性的序文。我试了各种办法,企图评说比莉,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写,都显得太流于表面或冷漠。最终,我选择了以某种腹语的方式来替代。——作者注

(2) 纽约市曼哈顿区上城的一条东西向街道。它通常作为哈林区与中央公园的边界。

(3) 用威士忌或白兰地等烈酒掺水或汽水加冰块制成的饮料,盛在高脚玻璃杯内饮用。

(4) 埃拉、萨拉指的分别是埃拉·菲茨杰拉德(Ella Fitzgerald)和萨拉·沃恩(Sarah Vaughan),与比莉·哈乐黛并称为爵士三大名伶。

(5) 格雷戈里·波特(Gregory Porter,1971— ),美国爵士音乐家。乔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1898—1937),美国著名作曲家,写过大量的流行歌曲和数十部歌舞表演、音乐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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