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谁焚身以火

第二十五章 谁焚身以火

停火4个半月后,科恩笔记本上的一条日志写道,他正在阿斯马拉(Asmara)的一家酒店,该城当时属于埃塞俄比亚,现在属于厄立特里亚。他正在创作新的歌曲。他从来没有说过,正是他在西奈的经历,那些与观众亲密接触的演出,那些关乎生死的地方,使他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他也从没说过,他是否真的在以色列找到了他在手稿中所想象过的地方,一个他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这样的解释不是科恩的风格。如果他在39岁时失去了创作的灵感,这并不令人惊讶——大多数歌手甚至连这个年纪都撑不到。独特之处在于他没有消沉,而是成功复活了自己。如果他在那一年淡出,我们就听不到《哈利路亚》、《颂歌》(Anthem)、《人尽皆知》(Everybody Knows)和其他许多杰作。如果这些歌曲没被写出来,所有受它们所触动的人都会变得不同。

在战争之前,他谈到了隐退,并说他想“闭嘴”,而在战争之后,他发行了《为旧礼准备的新衣》(New Skin for the Old Ceremony)。翻阅科恩的小笔记本的乐趣之一,就是看到从他头脑中冒出的词语是如何逐渐为数百万人所知的,就像酝酿上述专辑的几个月里的这份草稿:

星期三

切尔西旅馆损毁了

我从未听你说过

我需要你

我不需要你

我需要你

我不需要你

还有周遭的花言巧语

不像他描述的在纽约与詹尼斯·乔普林(Janis Joplin)的那场著名邂逅,他那首关于8号房间的阿利斯的劣质诗歌从未被谱成音乐,加德酒店也从未取得切尔西旅馆的名气。特拉维夫的这间酒店已经消失多年,早已被人遗忘。

笔记本中有一页看起来像是日记的开头:“帝国酒店,埃塞俄比亚阿斯马拉,1974年3月21日。”科恩记录说,他在意大利餐厅吃了一顿极好的午餐,之后他洗了自己的白衬衫,挂在阳台上晾干。他唱了一个小时的歌。“《切尔西旅馆》的前两节就可以了;删去第三节。”他租了一辆自行车,买了灰色的布料,准备在下个星期日之前做一套西装。到了下午4点,他的衬衫基本上干了,他把灰色的灯芯绒裤子浸湿,挂在晚风中。

然后,随着地理位置的混乱跳跃,这些词句出现了。

伊兹拉岛

1974年3月

而谁——我应该说是谁在召唤?

两页之后,歌曲的雏形出现了:

谁焚身以火,谁沉溺于水

谁亡于昼,谁逝于夜

谁葬身于严令,谁自误了性命

谁离去时身旁有爱,谁死于暴徒之手

我应该说是谁在召唤

在另一处可以看到这个片段:

谁死于地震

谁死于心碎

科恩是在讽刺《让我们述说力量》,这是在赎罪日诵读的中世纪祷文,出现在本书的开头,其中说人的生命“就如碎片,如干草,如枯花,如转瞬的阴影,如流散的云彩,如同微风吹去、尘土飞扬,如同梦境飘散”。佛教经典中也有类似的描述,科恩也曾沉浸其中,如《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犹太教祷词继续列举了这些生命在来世可能的结局,这取决于人的命运在赎罪日是如何被裁定的——被火烧、被水淹、被兽咬,还是被剑刺。在1973年10月6日的警报声响起前不久,以色列各地的犹太教堂都还在唱这首祷词,它将成千上万的人送入火中或水中受死,像撕碎尘埃或梦境一样让这些人消散。其中一些人已经出现在本书之中。

这份古老的祈祷词在战后有了两个非凡的化身。科恩的版本《焚身以火》是其中一个。这首歌比原版祈祷词更有名。第二个版本起源于以色列北部的一个基布兹,战争仍然盘踞在此,正如一位基布兹成员所说,“像一片黑云一样”。

来自贝特哈希塔(Beit Hashita)基布兹的士兵阿米凯·亚奇(Amichai Yarchi)在接受以色列电视台采访时说:“战争结束后的几天,基布兹谣言满天飞。”一开始有谣言说基布兹死了10个成员,后来有谣言说是11个。这似乎是天方夜谭,但在停火后, 11辆小型军用卡车驶过基布兹的大门,虽然是白天,但车灯还亮着,每辆卡车上都有一口棺材。这些人是基布兹的下一代——年轻的工人,其中大部分是几周前刚从正常生活中应召入伍的预备役军人。在以色列,尤其是在这样的基布兹,许多人在1973年之前并不遵守赎罪日传统,他们认为自己这一代已经超越了古老的宗教。战后,基布兹的赎罪日变成了哀悼日。“我有两个赎罪日,”亚奇说,“一个赎罪日是战争爆发的那一天,另一个赎罪日属于幸存的以色列国民,代代相传。战争的赎罪日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我认为贝特哈希塔和以色列仍未从中恢复过来。”

若说以色列的音乐界在战后朝着科恩的方向发展,远离集体,走向个人的灵魂,那么这个国家的精神生活也朝着这个倾向发展,放弃了国家创始人激进的世俗主义,转而对古老智慧敞开怀抱。曾与科恩同在苏伊士附近的歌手兼士兵梅厄·阿里埃勒出生在一个世俗化的基布兹,但他最终皈依了犹太教,并且像科恩一样,写出了只能被称为祷词的歌曲。其他一些人则完全离开了西方文明,进入了不折不扣的正统宗教世界,比如科恩的乐队成员,喜剧演员普皮克·阿尔农。莫迪凯·阿农拉比78岁时去世了,就在我在耶路撒冷的小公寓里采访他之后不久,他留下了6个孩子和21个孙子。

战后第17年,即1990年,以色列最有名的歌曲作者之一来到贝特哈希塔基布兹之时,此地的悲痛仍未消除。亚伊尔·罗森布卢姆(Yair Rosenblum)写了几十首热门歌曲,许多是为劳军娱乐团写的,都属于老以色列风格,这种类型的歌曲如今已经过时了。那年赎罪日临近,一年一度的乌云开始笼罩在山谷中那些简朴的基布兹家庭上空,他“决定为这个特殊的日子献上一些个人的东西,一些他自己的东西”,一位基布兹成员事后这样回忆。

起初,他想为《我所有的誓言》(Kol Nidrei)谱新曲,这首祈祷词在赎罪日前夕的仪式上很有名,但其阿拉姆语的文本是律令式的,没法激励人心。然后他就想到了《让我们述说力量》,这也是启发科恩创作的祈祷词。这些词句与基布兹对赎罪日的态度相去甚远,自战争以来,基布兹成员一直将赎罪日作为冥想和纪念死者的日子,这些仪式与上帝无关,在此地,上帝并不存在已成为信条之一。而在祷词中,人类在作为牧羊人和正义的、令人生畏的审判官的神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作者的朋友米哈尔·沙莱夫(Michal Shalev)事后写道:“亚伊尔读了这份祷词,知道这就是他所要寻找的东西。他彻夜未眠,等待着天亮,等待着房子里没有人的时候,等待着一个可以不受干扰的演奏机会。”沙莱夫在上午10点左右到达时,发现罗森布卢姆“边写边哭”。他为她演奏了一首融合了欧洲唱诗班旋律、塞法迪风格和现代以色列音乐风格的作品。“那是一个令人感到震撼和激动到无以言表的时刻。”

基布兹的一个成员有一副好嗓子,在那个赎罪日社区聚会时,他表演了新曲子。罗森布卢姆在一个无神论者的堡垒中毫无保留地引入了一份宗教文本,触动了社区成员内心最敏感的心弦,即社区在三周内失去了11个年轻生命。歌曲的效果十分强烈。人们开始哭泣。这首曲子从这个基布兹传到另一个,然后传到以色列各地的犹太教堂。现在对于这份标志着赎罪日礼拜高潮的祈祷词来说,它可能是最受欢迎的旋律。这首曲子的部分力量在于它将以色列赎罪日的两个部分结合在一起——犹太传统和1973年的战争。

然而,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不同的旋律吟唱着同样的祷词,听到人们使用科恩为《焚身以火》写的旋律。几个月前,这种情况发生在我所在的那个犹太教堂,而且没人觉得奇怪。祷词从中世纪欧洲暴力世界的某个犹太教堂来到蒙特利尔平静的天堂之门,在那里被一个40年代的孩子听到,他将祷词和60年代美国文化大潮的经历、以色列的一场灾难混合在一起。然后祷词又兜兜转转回到了犹太教堂。

战后这首祷词的两个化身,即科恩的歌曲和来自贝特哈希塔基布兹的旋律合二为一了。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以色列歌手阿亚·科雷姆(Aya Korem)发布了一个新版本。她的歌曲将传统的希伯来语祷词与翻译成希伯来语的《焚身以火》歌词结合起来,用在基布兹创作的旋律进行演唱。这首歌将中世纪关于生与死的祈祷词、悲痛欲绝的基布兹旋律以及莱昂纳德·科恩的歌曲编织在一起。这些内容构成了当下人们体验赎罪日的方式。但在科雷姆的歌里,这些内容并不清晰。听众是否能够欣赏歌词和旋律中的内容,取决于听众对1973年10月科恩在西奈的那段可怕时光有多少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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