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战争是一场梦

第二十四章 战争是一场梦

在离开以色列前,科恩回到了特拉维夫。他花了几天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使自己解脱出来。据他的手稿,在这段时间里,他有条不紊地违反了自己在飞机航程中立下的禁止三心二意的誓言——在加德酒店的8号房和一个女人,然后在海滩上,然后又在8号房和另一个女人。

33.我在特拉维夫的咖啡馆里闲逛了几天,直到把自己弄得恶心。

34.我决定离开以色列,但我必须先去耶路撒冷。我将步行到耶路撒冷。我在特拉维夫的郊区迷路了,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条满是咖啡馆的街。

他放弃了步行去耶路撒冷,改坐公共汽车。他最后一次与阿舍和玛戈利特相聚——就是他在飞机上遇见的那对夫妇。这对夫妇代表了对此地、对这个部落,以及对彼此的承诺。玛戈利特的漂亮妹妹也在那里。晚餐时阿舍继续他们对话的主题,“你必须决定,是做一个淫棍还是做一名祭司”。科恩不想成为一名祭司。

耶路撒冷市中心一家鹰嘴豆泥店的老板梅厄·米哈(Meir Micha)记得他在街上看到过科恩。当时梅厄也刚从前线回来,他认出了科恩,因为他曾在西奈半岛看过他的演出。梅厄不记得他唱了什么,只记得他抽的是“吉卜赛女郎”(Gitanes)香烟,蓝色的,没有滤嘴,“一支有深意的香烟,艺术家的香烟”。11月初,耶路撒冷变得很冷。石灰岩建筑在雨中闪闪发光。他记得科恩一个人走着,双手插在长外套的口袋里。梅厄很害羞,不敢接近他。但其他人做到了,正如科恩所写:“人们在这里拦住我,感谢我,告诉我永远不要离开耶路撒冷。”但他当然还是离开了。

他回来后创作了那份文学手稿,结尾是他和苏珊以及他们的孩子回到岛上的白房子。“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他写道。

……她并未透露自己是如何变得美丽的,好像我知道似的。风不断地拍打着我的百叶窗,把它吹开,以便把我在餐桌前的可悲景象暴露在夜色中。有两次我只得把一只瘦狗从垃圾堆里赶走。这是一个惨烈的夜晚。毫无疑问,月亮将在云层中幸存。就像大脑能够变得清醒一样,她已经变得美丽。就像战争是一场梦,受伤的人不记得为何受伤一样,她已经变得美丽。

这份手稿没有出版,甚至没有完成。此后,科恩便很少提及战争。据他的密友、美国作家利昂·威塞尔蒂尔(Leon Wieseltier)说,这种沉默不仅是他在采访中的特点,也是他在私人谈话时的特点。“莱昂纳德谈到了他最私人的经历,但从未谈到他的公共经历,”威塞尔蒂尔说,“他从不谈及他对公共事件或历史事件的参与。”他认为,原因是“这听起来会显得很虚荣”。这听起来没错,尽管答案也可能是,他认为自己的诗歌会因为与真实事件的联系而被削弱。也有可能是因为科恩在战争中出现在以色列一方,这与他希望独立于战争双方的愿望相矛盾,也与他对以色列政治纲领的怀疑相矛盾——“只是这遵照谁的意愿?”而且,在战后的几年里,人们对以色列的态度确实在发生变化,部分原因在于它获得了胜利。以色列刚刚以巨大的代价取得了胜利,这让人不那么同情它了。政治形势也变得越来越诡谲。

唯一就此话题发表过有意义内容的采访者,是英国音乐作家罗宾·派克(Robin Pike)。在不到一年后的1974年9月,他在伦敦见到了科恩。

派克:你提到在上次战争时你回到了以色列,还唱了歌。你能详细说说吗?实际上你是如何参与进去的?

科恩:我只是加入了一个空军劳军娱乐团。我们会随机造访一些小地方,比如火箭弹发射点,他们会用手电筒照着我们,我们就唱几首歌。或者他们会给我们一辆吉普车,我们就沿着公路向前线走,无论在哪里看到一些等直升机的士兵,或者类似的情况,我们就会唱几首歌。也许回到空军基地,我们会搞一个小演唱会,也许用扩音器。那是很不正式的演出,安排也非常紧凑。在哪里看到士兵,都会停下来唱歌。

派克:这让我觉得相当危险。你自己从来不会因为可能被杀而担忧吗?

科恩:有那么一两次。但你会被环境吸引。沙漠很美,有那么一两个时刻,你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有意义的,战争是美好的。人们永远不会消灭战争。这是少数几个能够表现自己最好之处的时候。人们的姿态或动作是如此简单浓缩。每一个手势都是精确的,每一次努力都用尽全力。没有人敢胡闹。每个人都要对他的兄弟负责。社群、亲属和兄弟关系的感觉,奉献的精神。你有机会感受到在现代城市生活中根本无法体会到的东西。

派克:非常令人印象深刻。它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启发吗?

科恩:有一点,但也没什么。我在那里写了一首歌。

派克:在过去的战争中,人们在战争后或战争期间写出了伟大的作品。

科恩:我没有遭受足够的痛苦。我没有失去我认识的人。

一个月后,在巴塞罗那的一场演唱会后,科恩与西班牙作家霍尔迪·塞拉·依·法布拉(Jordi Sierra i Fabra)交谈,这个话题再次被提及。这次,他没有那么多耐心。

法布拉:为什么你在演唱会结束时行军礼?为什么你在每场演唱会后都要这样做?

科恩: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是平民。我认为自己是个军人,军人就是这样敬礼的。

法布拉:但是……军人?你在什么意义上是军人?

科恩:这个问题就留给你想象吧。我是一名士兵。就是这样。我不想谈论战争或阵营什么的。

法布拉:尽管如此,《爱人爱人爱人》是献给你在阿以战争中的“兄弟”的,而且,你当时就在那里,为他们唱歌。这表明你站在一个阵营里,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为这个阵营而战。

科恩:个人的经历是一回事。这是血缘,是一个人对根和起源的认同感。我作为一个人所实践的军国主义,是不同于作为一个作家所实践的军国主义的。

法布尔:但你关心战争,为此,你关注战争双方是合乎逻辑的。

科恩:我不想再聊战争了。

此后,科恩在采访中几乎没有提到这段经历,也没有评论这段经历对他意味着什么。想得到科恩对此事的暗示,需要足够关注他的作品,注意到10年后出现在专辑《多重立场》(Various Positions)中的那首《夜幕降临》(Night Comes on)。10年后,科恩似乎已是明日黄花,他的美国唱片公司甚至不屑于发行这张专辑,尽管该专辑不仅有经久不衰的《与我舞至爱尽头》(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和可能是他最棒歌曲的《如主所愿》(If It Be Your Will),以及《哈利路亚》(Hallelujah)——史上最火的歌曲之一。

《夜幕降临》中的每一节都指出了诗人个人经历中的某个阶段:几年前他母亲的去世,不快乐的家庭生活,他的孩子奇迹般的到来。这首歌讲述了科恩与他最亲近之人的亲密生活。他在被白雪覆盖的他母亲的墓前,与她谈话之后:

我们曾在埃及奋战,就在他们签下协议时

预示着没人再会死去

一个恐怖的声音响起,父亲瞬间倒地

身受重伤

他说,继续战斗,拿起我的书,扛起我的枪

儿子,要记住,他们是如何撒了谎

我想假装父亲错了

但你不想撒谎,不想对孩子撒谎

内森·科恩作为一名中尉参加了世界大战,是加拿大军队中第一批被任命为军官的犹太人之一。他在儿子9岁时就去世了,莱昂纳德·科恩确实很珍惜父亲的书和枪,一把点38左轮手枪。内森的死亡是在参战归来多年后,原因是疾病。但在这里,科恩把父亲的死与“我们”在埃及参与的那场战争联系在一起,他似乎认为,那场战争值得列入他家庭生活中重要事件的简短清单里。

几十年后,当科恩的传记作者西尔维·西蒙斯在编写她2012年的书《我是你的男人》时,她问了科恩关于战争的问题。科恩当时已经70多岁了,已经没那么有戒心了。那时,他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阐明了1973年10月事件对他的重要性。这些话没有被写进已出版的传记中,西蒙斯非常友好地允许我在此发表。

“你似乎被暴力所吸引。”她对科恩说。

西蒙斯:有时你似乎在寻找一场战争,比如你的古巴之旅,或者你想在赎罪日战争中加入以色列军队。

科恩:是的,我是这样的。只是因为懦弱感促使人们对抗对自身本性最深刻的理解,他们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西蒙斯:作为一种考验?

科恩:某种考验,希望能对抗自身最深的信念。

西蒙斯问到此事对他之后生活的影响时,他说:  

经历了这场对我影响很大的战争之后,我回到伊兹拉岛。在战后,在目睹身处战争的人们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我想我要试着做点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做点什么。有一个小孩子,在伊兹拉岛有一个美丽的房子,有苏珊,我们有一段故事。而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死亡和恐怖,你知道吗?我要去照料这个小花园。小花园可能并不理想,花也可能不是我想种的那些,但那是我的小花园,我要竭尽全力。

这可能就是科恩在手稿末尾写到他的妻子又变得美丽了的意思。战后一年,科恩和苏珊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女儿,他们以西班牙诗人的名字给她取名为洛尔卡(Lor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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