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发《焚身以火》的创作灵感的祈祷,是赎罪日礼拜中与这个故事有关的三个时刻之一,至少在我自己的脑海中是这样。
另一个时刻发生在下午,在阅读《约拿书》,阅读这位不听话的先知的旅途故事时。这旅程不仅仅是他的肉身从以色列土地到荒凉的尼尼微的航行,也是他从相信可以逃避上帝和命运,到知道自己无从逃避的内心轨迹的历程。《约拿书》从约拿逃到地中海开始,到他在沙漠中一动不动结束。他被迫违背自己的意愿,站到《圣经》中其他先知的立场上,这些先知对神的召唤只说了一句“我在这里”——hineini。这个希伯来语单词在《圣经》中第一次出现在以撒的故事里,是亚伯拉罕听到上帝的声音时说的。亚伯拉罕被神告知,要做出他所能想象的最可怕之事。说“hineini”与逃跑是相反的。
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科恩发布了一首名为《你要它更黑暗》(You Want It Darker)的歌。这首歌是写给上帝的,主题是:对从未由我们自己书写的剧本来说,排练是徒劳的。
如果你是庄家,我已出局。
如果你是医者,我是残废。
如果你的是荣耀,我的必是耻辱。
你要它更黑暗,
我们就扑灭火焰。
这首歌是由科恩的儿子亚当制作的,他父亲离开伊兹拉岛去西奈的时候他才一岁。歌词都是英文的,只有一句不同:hineini。如果你听这首曲子,你会发现这句歌词是由别人唱的,科恩的歌曲中罕见地出现了不属于他的男声。当科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忆往昔,他没有回顾佛教寺院,没有回顾印度、伊兹拉岛、加拿大法语区和村子。他回到了童年的犹太教堂,那座由科恩夫妇在韦斯特蒙建造的教堂。响起的音乐来自吉德翁·泽勒米尔(Gideon Zelermyer),他是天堂之门的唱诗班成员。
这首歌包括了犹太教哀悼者的祷词《卡迪什》(Kaddish)中的一个片段——“愿主之伟名高大神圣”。一些听众知道这首歌在2016年发行后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认为科恩是在为自己念《卡迪什》——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科恩的朋友和最后一位经纪人罗伯特·科里(Robert Kory)还记得科恩在2015年夏天打电话给他,想让他听听这首歌的第一段。科里立马来了个短途旅行,从他位于贝弗利山庄(Beverly Hills)的办公室赶到诗人位于汉考克公园(Hancock Park)的家中。科里说,科恩当时正病着,但预计未来能康复。科恩甚至还在谈论新的巡演。他在客厅里为科里演唱了《你要它更黑暗》。这首歌不仅向科恩,更向所有人预示了一个阴郁的未来。美国正走向黑暗,但在2015年的夏天,并没有多少人能感受到这一点。科里记得那种深入骨子里的寒意,并问科恩能否为了他们的儿孙们构想一个更光明的愿景。“我不写那种歌。”科恩说。
他再未能上路,在这首歌发行后不久就去世了。他被埋葬在天堂之门的墓地,在他父母身边。天堂之门唱诗班的人念了祷词。很久以前,在《爱人爱人爱人》中,他曾要求父亲给自己改名,但墓碑上仍是他父亲给他的名字。英文是莱昂纳德(Leonard),希伯来文是以利以谢(Eliezer)。他从未改过名字。
引发本书故事的赎罪日礼拜的第三个时刻发生在中午,这也是最后一个时刻,就在1973年10月6日警报响起前一会儿。祭司阶层的后裔,拥有“科恩”称号的人(他们有时就叫科恩这个名字)起身为会众祝福。他们像圣殿中的祭司那样脱掉鞋子,披上祈祷披肩,手指从中央分开做出一个神秘手势,然后说:“愿上帝保佑你,守护你。愿上帝照耀你,对你有恩。愿上帝抬头看你,赐你平安。”在希伯来语中,整段祷词只有15个词。
科恩在以色列的时候,被一些东西吸引回去,吸引他的不仅仅是犹太教堂或部落,还有他在部落中的特殊位置。这就是改信犹太教的阿舍对科恩说的“选择做一个淫棍还是一个祭司”这段三段式独白中的意思,也是他在给诗人的信中写的意思。“我们相信,若你愿意接受先知以利亚的披风,上帝的灵会降临在你身上,使你成为真正的科恩。”这也是科恩自己的意思。在科恩未出版的手稿中,他在某处提到了“破损的科恩式祝福”。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心中。孩提时代他曾说:“当他们告诉我,我是一名科恩时,我相信了。我不觉得这只是一个说法而已。”科恩长大后逐渐开始觉得祭司的工作不过是死记硬背,象征着死亡仪式已经取代了创造性的火焰。人们不需要真的了解什么就能背下来这15个词。一个普通人,杂货店老板或牙医,一个没有道德伪装的人,可以在一瞬间转变为装载神圣祝福的破损容器——这实际上是一个美丽的想法。这是一个莱昂纳德·科恩会有的想法。
科恩最后一次与以色列重逢是在2009年。那时他远离人群,隐居在鲍尔迪山上的修道院。在发现自己的经纪人卷走他的积蓄后,科恩15年来第一次出来巡演。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上升到了名望和敬意的顶峰,他的演出可以让世界各地的体育馆座无虚席。他的抑郁症已经减轻了。年纪大了,他的冲动也就减弱了。他似乎很高兴。这就是我们现在记忆中的科恩——一个戴着毛呢礼帽的狡猾情人,一个来自更崇高时代的亲切使者。
就像1972年的巡演,这次巡演同样结束于以色列。特拉维夫的演出场馆离咖啡馆只有几英里远,36年前,乐手们曾在那里接他去西奈。咖啡馆已经消失了,连同旧日的波希米亚人一起;今天,这里有一家普通的咖啡专营店,你可以看到文着身的年轻人骑着电动滑板车一闪而过。这些年里,以色列放弃了基布兹和集体主义理想,转向科恩,转向个人。但同时,在科恩成名的这个世界,那个曾经接纳过像鲍勃·迪伦和保罗·西蒙这样的人的世界,犹太孩子们为了寻找不问出身的文化、逃离父母而来的美国世界,终究还是出现了裂痕,情况看起来波谲云诡。各个社会群体正在重新确立自己的地位,扩展自己的领地,努力苟延残喘。所以当科恩回来之时,以色列更像科恩,而世界更像以色列。
特拉维夫不再是纽约或巴黎的穷亲戚。在某种程度上,它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地中海式复杂性,不再需要外国名人来证明自己的独特性。但这里的人仍然为能再次见到莱昂纳德·科恩而感到兴奋。
以色列人一直认为,在某种程度上科恩是以色列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犹太人。犹太艺术家有很多,但基本上没有一个拥有如此地位。至少有部分原因是,在这个国家最黑暗的某个时刻,他来了。他没有必要这样做,也少有人这样做。这里的人都知道科恩在西奈的故事,即使人们从未搞清楚故事的细节。他演唱会的门票在特拉维夫开售时,电话线只要几分钟就崩溃了。
正如很久以前在耶路撒冷的舞台上发生的那样——他在类似被家人评头论足的某种感觉中手足无措,科恩还是不能把这里只当作一个可以演出的国家。起初,他认为情况实在是太复杂了,他也许应该完全跳过以色列这个国家。以色列年轻人的请求信塞满了他经纪人的收件箱,工作人员再也无法对此视而不见,此时科恩才改变了主意。他的想法是举办一场慈善演唱会,收益将全数捐给因暴力而失去孩子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父母,为和平而努力。为了进一步平息当地野蛮的政治局势,他还宣布在巴勒斯坦城市拉姆安拉(Ramallah)举行第二场演出。这种意图与推动1973年战争的那种情绪相抵触。在阿拉伯国家,有人呼吁抵制他的演出:人们似乎发现了他想要保持公正,想要让自己有说服力,就像他多年前声称他为双方的士兵写了《爱人爱人爱人》那样。他没有在拉姆安拉开演唱会,和平也没有出现。但在特拉维夫,有5万人来看演唱会。
观众里有许多本书中的人物。来自被摧毁的雷达站的奥利也在那里,她在19岁时就把自己的床让给了科恩。她的朋友普尼娜也在那里,就是那个在山上发生可怕的错误行动后,听到坦克指挥官说希伯来语的人。她们现在各自有了孩子,孩子们与他们自己第一次遇到科恩时年纪相仿。他们和其他人一起,挥舞着绿色的荧光棒。
罗尼,那个在拔示巴号上与科恩合影的海军中尉,也和女儿一起去了演唱会。帕齐那支沙漠军团的什洛米也买了票,但后来没有去。科恩曾在运河远处的黑暗中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头盔上,曾经离他很近,甚至触手可及,在体育场听科恩的声音反而感觉不大对。翻译《苏珊》并在野战医院看到科恩的年轻医生吉迪住在加拿大,他去看了在汉密尔顿举行的演出,几乎全程都在哭。
“超神秘”战斗机飞行员肖西,曾穿着肮脏的连体衣看了西奈半岛的第一场演唱会,他也在那里。歌手奥什克,如今已经是以色列音乐界的一名老将了。他一度想和科恩见面,并通过发送网络消息让科恩想起他们“在西奈半岛的地面上睡在一起”。但是科恩已经75岁了,需要把所有的精力放在舞台上。即使是以色列总统也没法跟他会面。
无论科恩是否真正属于这个观众群体,归属的程度是否比纳什维尔或巴塞罗那的观众更高,以色列观众都会觉得他属于自己。这场演唱会被誉为这里有史以来最好的演唱会之一,人们用近乎宗教化的词语来谈论它,尤其是演唱会最后那段。
返场曲唱完之后,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了,这次演唱会与巡演中其他演唱会的流程有所不同。前海军中尉罗尼回忆说,体育场“颤抖了”。在这样一个时刻——以色列的孩子们在西奈集合,事情即将发生,就在此地。尽管只有当你了解战争,也了解科恩对自己在战争中的位置的思考方式时,才会清楚他在做什么,但感觉就是如此,事情即将发生。
体育场里很安静。科恩举起他的手,从中间分开他的手指。他从英语切换到希伯来语——不是特拉维夫街头的新希伯来语,而是犹太教堂和犹太人散居地的古老语言,天堂之门的老人的语言,祭司的语言,那15个词。他祝福了人们,然后离开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