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走访各地的感动
计程车接送上下学
2007年11月上旬,一个阴雨不断、天色灰蒙蒙的清晨六点多,我开车前往三所位于罗亚镇郊区的迷你学校。车子经过罗亚市中心,往萨玛提(Sammatti)方向继续开。其中的两所小学在同一条乡间道路上,间隔八公里的路程。
往萨玛提的道路虽然只有单线道,但建设相当完善,路两旁在暗沉天色下依旧看得出缓坦起伏的森林和农地,在车窗两旁滑溜而过。开了近十二公里,突然间,我瞥见右手边一个丝毫不起眼的标准芬兰小招牌,写着学校名称。老天,这要是下雪的话,标志一定会被皑皑霜雪给覆盖!把已经稍微开过头的车子倒回来,弯进学校的停车场,一栋古味盎然的木造建筑已映入眼帘,温馨的氛围、偌大的广场与后院,与其说这是所仅仅30位学生的公立小学,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户人家,来得更为贴切。
才刚停车,就看到先前联系,深怕我迷路而e-mail一份网络地图给我的尤西老师。他停好车走了过来,流露出腼腆的芬兰式笑容欢迎我。
尤西客气地邀我一起进去,这时已是晨间八点多,我看到孩子们陆续乘着计程车到校。计程车?虽然我听过在芬兰许多偏远及郊区地方的孩子们,是搭乘当地政府付费的计程车上下学。
之前在赫尔辛基国际学校,看到美国大使馆为他们所有员工的孩子提供免费的计程车上下学接送,就已经是瞠目结舌。但今天看到的是整个学校30个孩子,不分家庭状况,全是中小型计程车接送。
我不禁和尤西聊起了孩子们上学乘坐的“交通工具”……
他说:“住在这郊区的学童,住家散布广阔,又因为区域内没有便利的大众交通工具,所以当局为了让孩童接受国家义务教育,因而提供计程车的上下学接送,费用由政府负担。”
对啊,在芬兰,宪法保障国民受教权,因此提供教育资源就包括适当的学生交通安排,这是政府应尽的义务。在一个重视法律权利和义务的国家,所有的一切,包括教育,也是国家与国民之间的一种宪法关系。
我一边看着学生陆续坐车到校,一边走进了校舍的门厅,十分惊讶这所学校虽小,可是一切整齐完备!触目所及,绝不像是一座所谓的“乡间学校”,不仅教室的设备、老师与校长的备课休息区、教学工具和体育设施等等,都有着等级不低的“私立”学校水准。这只是罗亚市郊区十几公里外的一所公立迷你小学!
同时兼管两所学校的资深校长,兴高采烈地迎接我,他引导我先到了餐厅,只见三张长桌的小餐厅整洁明亮,而一张桌上已摆了咖啡杯和吐司、火腿、生菜、奶油等等餐点。厨房里一位穿戴头巾和围裙的妈妈桑,和蔼可亲、笑脸迎人地以简单的英语问我要喝咖啡还是茶,我一边谢着说咖啡,一边问着她工作和住家情形。
她就住在学校对面,每天来校为孩子们准备中餐和清洁打扫,接着悠然地指着窗外晨曦迷朦、还透着微蓝天光的原野说:“工作的地方能有这样的景观,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她有如邻家阿婶一般的脸庞,有着我望之莫及的智慧和温暖。
尤西在我一进门,其实话语就从未间断过,他和校长倒是都分别先问了我是否去过一所名为贝提莱的学校。一大清早开过蜿蜒的乡间道路,我一时脑子还不太轮转。“好像耶”,“嗯”,“没错的”呢喃了几句。
他俩高兴地说:“我们的太太就分别在那所学校当校长和导师!”我惊喜得愣住了,两对夫妻档,居然在两所截然不同的学校让我遇见!但先生们是在乡间迷你学校当值,太太们却在较近市区的中型学校教书,有趣极了!想不到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还真小。
学校傍临着乡间车道,面对着优美湖畔与青翠树林,环绕着学校后方的整片森林,令我感到舒畅清新。虽然这乡间道路的车子不多,但车速比较快。孩子们一方面住得区域分布较广、路途偏远,一方面是路上并不安全,所以这里的30个孩子,每天都是由计程车分批接送上下学。
这不是奢侈,不是浪费,而是一种国家对善尽教育义务的用心与付出。
这里一到六年级的30位学生,采取了混龄教学,这很芬兰,务实又兼顾教学成效。
一到三年级在一班,四到六年级在另一班。上课时间弹性配置,有三个年级一起上课的时间,也有单一年级或是两个年级一起上课的时段。学校只有两位常驻老师,既当导师也当大多数科目的老师,英语课则由一位另外聘请巡回三所小学的老师,在固定时段来教学。
帅哥老师的教学桌上,摆了不少教本和书卷,我问着有关课本选择和混龄课程的教法,他倒是蛮自豪地把他和校长一起决定的三年级历史课本和低年级的数学课本拿出来,演讲似的述说着他做选择时的考虑,比如图页多元、内容精彩等等;不过他也说一个课堂内同时教两个年级,是比较需要花费心力的。
我问了他是怎样到这儿来的?我心想,该不会是被分配来的吧?但他却理所当然地回答说:“我自愿来的啊!因为混龄教学的挑战性高,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胜任;我既可以住在罗亚,又能在这里教,蛮不错的。”
嗯,他选的是一份事业,不再只是一份工作了。
校长和尤西陪着我在整个学校走了一圈,这30人的学校,还真是应有尽有。不仅有室内体育馆,可以打篮球、地板曲棍球、手球、羽毛球,还可以做体操和舞蹈,更设有更衣间与淋浴室。
校长很自豪地带我去看了工艺教室,它就在这所学校1906年创立时的第一座建筑物内。1906年?天啊,这学校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这栋已然百年的古董级木造校舍,至今仍维护得相当好,不仅延用至今,让世代的芬兰孩子们在此跑进跑出,更是个文化与教育的历史见证!
乡镇学校的孩子,英语真不错
开车沿着来时路,回头往罗亚市区走了八九公里,就到了另一所我要访问的小学,它也是一座只有30位学生的迷你学校。
高瘦年轻的提摩校长正在上课,他一直自谦英文不好,带我到正在上英语课的艾雅老师班上。
艾雅正在教三四年级混龄的英语课,她热切地欢迎我进来教室和孩子们互动,三四年级都正好各五个学生,艾雅就用不同教材教着分坐教室两侧的学生,还邀我一起和学生谈天,七嘴八舌地问起年纪、兴趣等等,我就这么和这群孩子们厮混聊天!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了,学生该去吃午餐,我信步走到隔壁空荡的教室(其实这学校一共只有三间教室),看着轻松活泼的布置和设计良好的教材、教具,心里满满的愉悦和喜爱。
突然教室里多了几位小男生,笑眯眯地努力用英文和我打招呼,一位高年级壮硕的男生,以颇为流利的英文说,校长问我要不要一起用餐?但他却好像更热心地想要带我先去参观学校。我决定先去用餐,顺着学校的基本作息,和学生、老师一起体验。
我和他们一起吃了肉丸,很是好吃,难怪小女儿在学校最爱吃肉丸。这时候几位六年级和四年级的男生活活泼泼争先恐后地来抢着要当我的解说员,他们一会儿问要不要喝东西,一会儿又问吃得够不够。
我惊讶这几位才小学四年级、六年级孩子们的英语能力,虽然在乡野小镇的学校,却也能经由适当的教学,而有足够的沟通能力。
几位小男生向校长拿了体育馆与工艺教室的钥匙,带我去随处参观。我边走边说,你们学校不错呀,干净清爽、井然有序、应有尽有。
六年级高壮的男孩说:“对啊,不过,我们学校是小学校。“
回到走廊,看到另一位老师正在上美术课,现在是四到六年级的孩子一起上。刚才的英文课是三四年级的学生一起。标准的混龄教学,难怪这样的小型学校得以生存。
离开学校,外头依旧阴雨绵绵,校长从抽屉拿了两份孩子们自制的明信片给我,还印了一张我要前往下一个参访学校的地图,生怕我在偏远处迷了路。
我告别了厨房阿姨、老师、校长以及可爱的孩子们,走向停在硕大户外广场的车子,心中想着, 30人小学,也那么有特色!
原来,在小型学校里的孩子,也是可以快乐成长的。
15位学生的迷你小学
车子再调回头往罗亚城里开,上了高速公路,在离城区20公里外经过了一座纸厂,望见远处一座木桥,记得刚才学校的师生们说,我要找的第三所学校就在附近了。天际依旧阴郁,无法好好一睹景色。但,行经的森林与湖泊,已让我心向往。
一转眼间,我又看到一个标准芬兰式、小得可以的学校(Koulu)的告示牌,我找到了。车一开进停车格,闪过一个念头,我想,好像已经不用深入参观了,因为接连看到这样小型学校的环境,打破了我刻板的对“小”学校以及偏远郊区孩子学习生活的观念。
又是一栋百年木造建筑与森林绿意尽收眼底的学校。我一进室内,整齐、温馨、井然有序,我真的好怀疑,这是一所只有15位孩子的公立学校?
这样的环境,不仅城里孩子难以企求,更像极了传说中的私塾。
全校一到三年级,15位孩子。学生人数很迷你,但它和所有的学校一样,该有的设备一项都不缺。以整体空间的平均使用率来算,他们显然比我两位在首都的女儿们要幸福,因为整座建物的资源,就属于他们“私有”。
唯一的老师正在忙着招呼学生,而厨房的阿姨正在煮点心,老师请了一位当地社区人士来帮忙接待我。可能是年轻女老师的缘故,整个教室与走廊上的布置,温馨雅致,较像是甜蜜蜜的家。我的目光,停不住地东张西望,感觉处处是惊喜,这种氛围绝对是我女儿们在赫尔辛基城市的学校所享受不到的“奢华”。
15位学生的学校,当孩子到四年级后,就会转往其它更大规模的学校,到时候,当地政府一样会提供与现在相同的设备,而且与所有的芬兰体制一样,该有的营养午餐少不了,该有的书一样要提供。我问着终于停歇片刻的老师,不会因为地处偏僻而少了资源吗?
她们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会的,宪法上有规定。”而除非政策是要关闭学校,不然只要学校存在的一天,它绝对应享有所有义务教育中该有的福利与资源。
这些包括:一样是计程车接送上下学;一样有温热午餐;免缴学费;一样的高品质印刷课本与教材;一样的工艺课设备;一样的编织毛线和缝纫针具;一样的……又是“不让一人落后”的政策落实。
整个学校,只聘一位老师撞钟,但不兼校工,打扫和煮餐有专业的阿婶,就和所有芬兰的学校一样。这也就没有谁管理谁的问题了,教育是良心事业,年轻的安妮说她希望能一直在这个学校教书,我没问为什么。
换成是我,如果也正好住在附近城镇,又能有这样的工作环境,每天开个20公里的车来上课,何乐而不为?这样的环境,对于自小在城市长大的我,羡慕万分!如果偏远地区的教育资源一样,可是环境更好,建设也齐全,真是没有必要一定非往城镇去挤。虽然芬兰政府近几年来,在为日后学童人数递减的情形研议如何重整全国各地的学校。因此,偏远学校的关闭或合并,正在各地上演。
官方的说法是,要把教育资源善加利用,所以并校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教育资源。当然,这些决策落实之际,会遇到当地居民的反弹抗议,也是经常见到的。
对于一所又一所处处是历史与社区岁月记忆的学校,其去留问题一再浮上台面,大家也只能随着趋势载浮载沉了。但是,随着人口结构的变迁,社区的再造,以及把关闭部分学校之后整合起来的资源投注于附近学校与学生,这似乎已是无可回头了。
不管日后这三所学校是否仍旧存在,但它们的确在每个时代阶段充分发挥了基础教育的作用。推动或反对关校的各方必然有其说辞,但是,这些说辞后的因应策略是否完善,才是更为人民所关心的。为每个孩子提供最好的福利与基础教育,我想这点,芬兰始终都会全力以赴。
获现代建筑奖的学校
1998年秋季,赫尔辛基市政府教育局与芬兰钢骨结构协会,一起为赫尔辛基东边一所新建社区的中小学举办了开放式的建筑图稿竞赛,目的就是为寻求设计新颖、交互式的教学环境空间。竞赛的另一项用意,是希望发展钢骨结构运用于学校的建筑中,目的是想从学校周边环境寻找设计灵感,并促进学生对社区整体环境的体验与认知。
这座位于“阳光海湾”新建社区的中小学校舍,就是这项竞图比赛获得首奖的建筑设计所在地。
我一直很想到赫尔辛基几个区域参访,主要是因为这些地区的移民族裔较高,社会与教育也比较多元。正巧有芬兰朋友建议说,可以前往阳光海湾社区学校一看哦!
“它是不是得过建筑奖,建筑中央采取挑高空间设计的学校?”我一时好奇就问起来。
“对啊!我之前就在那儿教过书!”朋友很惊喜地说。
当我如愿以偿站在这一栋楼高三层、结合空间设计美感与自然科学设计的学校前方,整座建筑设计概念一览无余。方正简洁的线条以及广泛运用透明玻璃、钢骨与木材的特色,利落、现代,让它和这十多年来的芬兰建筑设计有着非常近似的风格。
大片的落地玻璃面,不仅符合芬兰人民对日照阳光的渴望与需求,而且新颖摩登,配合着鲜明的缤纷色彩处处点缀,使北欧建筑的功能主义和实用考量,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芬兰,这样的学校建筑设计与环境融合,随处可见。芬兰公共建筑的品质普遍相当优良,虽不是以华丽和硕大取胜,但却有历久弥新的时代感和价值感。大多数的图书馆、学校、文化中心等公共建设,都有一定水准的设计质感与建筑品质。
这栋有海景视野的得奖建筑作品,是为基础教育一到九年级,学生人数五六百位所使用,设计上分别从实际动手做和理论课程学习上去建构出两者既有空间,却又交互融和的概念性建筑。
我看到了三层楼挑高的上课与活动空间,专业的表演舞台与音效控制室,除了可提供给学生艺术活动与科技运用练习,还可兼作餐厅、会议厅、大小型戏剧表演场地等,更可作为物理学科的重力实验场所。
这所学校的建筑设计,既然标榜了要从自然科学与文艺活动两类重心来发想,所以当初进行设计时,就特别设计了一座景观台,让学生们可以用来观察自然生态。我看到室内空间中有一处像是鱼缸的大型玻璃区域,校长很自豪地对我说,这是让日光进入室内时可以产生折射,让师生有机会观察到不同光彩变化的实验区。
这座巧思贯穿各个角落的新颖学校建筑,让建筑设计师们精心规划的心思能完整融合师长的期待。它乍看之下像极了一所精美的私有建筑,但它不仅是一座公立学校,而且还有着高达17%的外来移民学生比例。
代理校长回忆说,当时前任校长的专长虽然是数学,但他与部分教师群很积极地表达了内心所期盼的教学环境。
学校里触目所及设计感十足的设施,不仅可见全透明玻璃教室、学生使用的大型置物抽屉间、蜿蜒曲线的廊间座椅、鲜黄色艳光四射的沙发等等,全是整体设计的一环。
在芬兰,多数的公共建物设计,皆包含了整体的灯饰、桌椅等室内设计,成就了视觉感与应用上那种一气呵成、一体成形的整体美感。
这样的建筑能完成启用,除了带给孩子们良好品质、有设计感的上课学习空间之外,更让学校在频繁地接待教育参访团时程中,不时穿插一团又一团的建筑欣赏团;它正好也成了展示芬兰建筑设计与公共建设的最佳平台。一举两得地既造福社区莘莘学子,又呈现出国家的设计工艺水准。
钢骨创造温馨的学习环境
去了阳光海湾社区学校两回,除了第一次去看中小学之外,第二回是到它对面的托儿所、幼儿园与低年级学区。
那天,代理校长忙得不可开交,除了赶着上课外,正午时分还得接待一批来自日本的建筑参访团,前来观赏学校的建筑以及具有实用功能和美感的设计。
此时,我不禁想起两年前在赫尔辛基的卫星城艾斯伯(Espoo)拜访过一所位于森林区里的学校,它环境优美清新、校舍建筑现代气息浓厚、色彩鲜艳夺目,不论我到过学校几回,每次一看到它,除了让我有着远离城区的舒畅与悠适,它的建筑风格也与阳光海湾的新颖学校一样,都各有千秋地让人眼睛一亮,并常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参访团。
想不到,这一栋一栋优质的建筑空间规划,不仅善用了纳税人的辛苦钱,也为一代接一代的学子们创造了良好的学习环境,更能成为建筑设计美学的实际教案以及社区景观与人文整体的骄傲。长久来说,更是为家乡故土创造永续经营的环境与美感。
但我觉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阳光海湾学校里的残障学生教室与桑拿空间。里头的设想真是贴心与完善,因为专为残障学生所设制的桑拿和按摩浴缸空间,非常宽敞,到处附有双把手,而且各种更衣、淋浴、盥洗设备,都依照残障生的使用高度来设计。
我问校长:“那他们何时使用这些设备呢?”
校长理所当然地回答说:“上完体育课之后……”
的确,在芬兰,孩子们上完体育课会去冲澡,我们家两个女儿上学就是如此。因为芬兰学校的基本概念就是让孩子们感觉舒适,不要汗流浃背穿着湿衣服一整天,苦了孩子。
完善的淋浴间与个人物品置物柜,就成为学校的基本设备。和一般学生一起上课的残障生,当然也享有同样的沐浴更衣权利,只是芬兰平平实实地把它付诸实现,让我为之感动不已。
看到隔壁教室里坐着一位残障学生,与一位老师在一间宽阔的教室进行一对一的学习,他拥有和北极圈里以及芬兰其它各地学校残障孩子们一样,由学校配发给他个人学习使用的手提电脑。老师就和他一起,运用着校方配发的科技设备,上着一般学生们都会上的课。
我再转回眼前所见,这间宽广的淋浴与桑拿,就是提供给这些需要更多照顾与教学资源的孩子们。他们行动不便、坐着轮椅,有些手脚萎缩、有些颈部肌肉发育不全,但他们的学习与成长,却不会因为公共建设与教学资源的不足而被教育体制所忽视,反而享有比手脚健全孩子更宽广、更充足的空间,以及更符合他们体能与需要的设备。
平心而论,为孩子们提供更多运用科技的成本,计算起来都是很有限,但启发人脑与培养人才的长远规划,却是无价与无限!
我想起了全身瘫痪的英国科学家霍金,如果他因为肌肉萎缩症的不良于行,而被迫放弃了研究志业与学习环境,那日后震撼天文学界的《时间简史》和宇宙黑洞理论,就不会问世而影响全球科学界至今。
科技是服务人类的,尤其是让身障者获得和一般人一样发挥身心智能的机会,就是科技最伟大的人文贡献。
科技又能花教育界多少钱?但它适切地为身障者所带来的心灵与思想解放,的确是无穷的价值;不论科技是为了可能成为伟大科学家的霍金,还是一位小小年纪的轮椅学生,它一旦被善用,就是最无价的!
当公共政策与环境建设已经将“无障碍空间”视为整体设计不可或缺的环节时,那身障学习者的教育与辅助资源投入,就是必要的基本理念。毕竟,要想落实“一个都不放弃”的教育思维,就必然会视人人都有价值。而光就推动建设硬、软件的用心上,就让我看到了什么是把“人的价值”置于核心。
这样有建筑美感的学校,芬兰各地皆有。当然,不同年代建筑起来的校舍,必然反映出各个时代的思维,20世纪70年代所盖的部分学校建物风格,现在看起来就显得老旧、窄狭、灰暗。
所以,一些学校的建筑与空间规划,和比较新颖的建筑设计迥然相异,也明显有新、旧的分野,但至少各地区的基本校舍与学习空间,仍在现有规模内求新求变,更有不少不同时代的知名优秀设计作品分布各地。
淑女左手臂上的小镇
2007年11月底,我只身飞往芬兰北极圈内的拉普兰。先从赫尔辛基飞到拉普兰的基提莱镇,当时才下午三点一刻,但在几近永夜的北极圈,已是漆黑一片。
我在基提莱小机场,凝视着窗外看似永无止尽的纷飞大雪,我的心,也随之飘荡,有着丝缕的茫然。在迷你机场足足等候了三个多小时,就是为了转搭长途巴士前往芬兰与挪威、瑞典边境不远处的恩侬戴奇欧小镇。
本来以为,北极圈这么深处的小镇机场,必定渺无人烟,旅客就我一人,但没想到小机场还真繁忙,一团接一团来滑雪的欧洲游客热闹极了。这时,我才猛然想起在附近有一座北欧出名的观光滑雪度假胜地莱维(Levi),它为不到6000人的迷你小镇,创造出惊人的极地观光奇迹。
为了这次的访问,我向来自拉普兰首府罗瓦涅米的朋友请益:“我想走访真正的拉普兰,想去实地勘察远在拉普兰地区最深处的基础教育,看看是否与芬兰其它地方有何差异、不同之处。另外,我也对于拉普兰原住民萨米人(Saami)的教育概况充满兴趣。”
在之前的访问与研究中,我已经知道芬兰在30年前开启的现代教育改革,就是从拉普兰的首府罗瓦涅米向南一路推行;主要原因不外乎拉普兰与首都赫尔辛基之间超过千里的距离,足以抵挡任何深度改革的抱怨声浪。
拉普兰的朋友克丽丝汀娜建议我:“那你可以去恩侬戴奇欧!”
我看着她,当场哑口无言,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我连这个叫什么的,都名字念不出来,更别谈她的所在位置。
我充满疑惑地问:“我真的得去那么偏远吗?”
她一脸笃定地说:“对啊!”
随手翻开记事本中的芬兰小地图,这个恩侬戴奇欧距离赫尔辛基的首府有1200公里之远。不过,仍一咬牙和朋友说:“好,没问题!”
“但是,十一月底,天会有多黑?如果日照不足,那拍摄出来的照片就不够好看,那该怎么办呢?”我又没头没脑地问着她。
“黑与暗,才是拉普兰人冬天的真实生活。”她好心地笑着说。
对呀,在北国生活了五六年,难道我突然忘了吗?真正要走访当地真实的层面,就不能挑最好的季节,不能只选择观光客会前往的季节才去,而应该是随时随地去直击最平实的生活与教育。
我诚心诚意感谢她的善意提醒,如大梦初醒般放开了心怀。我知道,要去真正了解一个国家,就如同想要认识自己和任何独立的个人一样,必须永无止尽地广泛、深入地走访和探索,没有气候或环境的阻隔。
我花了整整10个小时的飞行和等待巴士,终于来到了2000居民左右的恩侬戴奇欧。这座小镇唯一一所高中、初中和小学三合一的综合学校校长皮亚欧,建议我住在一家有历史传统的家庭旅馆。
抵达的那天晚上,已经将近十一点。旅馆温馨雅致,不仅室内灯光通明、整洁舒适,而且无线网络完全畅通,我的手提电脑即刻上线。恍惚之际,我完全不认为自己已经身处芬兰地图上,看起来像是一位淑女,在拉普兰敞开的左手臂尖端上。
极圈镇上的中小学
恩侬戴奇欧镇,正位于芬兰淑女左手臂高举起的尾端,所以当地人称之为“拉普兰之臂”(the Arm of Lapland) 。女儿们说,芬兰这位穿着知名国宝级品牌 Marimekko[1] 的长礼服女孩,原本展开双臂欢迎大家;然而,她的右手臂,却不幸在二战后被掠夺而去,所以变成今天的这位独臂淑女。不过,她却依然招手欢迎大家。小女儿还特别扮成了这个淑女的模样,我俩会心一笑。
一早,校长就到旅馆来接我,小镇总有着大城市少见的浓郁人情味。她说,许多人无法相信她能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十年,但拉普兰的自然、洁净、安详、简约……深深吸引她这个都会女子,让她在初见之际,就此结下大半辈子的教育与人生情缘。我花了一整天在学校参观访谈,就如同我在所有走访过的芬兰学校一样,眼里见的、耳里听的、相机镜头下的一切,都让我惊喜不已!
所谓“偏远地区”在我们习以为常的看法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呢?
在这偏到不能再偏的极地北疆,一个2000人的城镇,讲拉普兰语的人口占了8%。而这一所周边广大区域内的唯一学校,小学一年级至中学三年级,学生人数约140位,高中部包含了其它不同地区的学生,约36位。
我事前真不知会看到哪种形态的校舍、教学设备、师资和教材。我也不抱任何预设想法,就让最实际的状况在眼前展现吧。结果,我是超乎预期地、兴高采烈地在校内穿梭来去,和师生一起享受了一段开心愉悦的访谈。
我对于小镇学校里应有尽有的设施,一直赞美不已。从室内体育馆、明亮讨喜的教室、设备完善的整洁厨房、门廊走道上的灯具挂钩和橱柜等等,都感到欣羡和感动!来到学校兼镇上的图书馆,乍见分别以拉普兰文和芬兰文标示的图书馆字样,想起这是拉普兰地区的标准双语标示。
一进图书馆,我不禁惊讶地问:“镇上到底有多少孩子呢?”能让一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图书馆规模得以“生存”?图书馆的儿童藏书部分,如果不包含瑞典、挪威和芬兰等三国共同分享的流动图书馆,直接拿藏书量除以镇上的孩子人口数,那每个孩子平均能借阅、拥有的书籍数目,绝对不亚于大城市里的孩子们。
学校高中部的住宿区域,提供给更偏远地区的学生免费居住。以整个萨米族区域来看,几所周边的学校加总算来,有11%左右的学生选择以萨米文为母语。但是来到学校一整天,我怎么样也难以辨识萨米族人咧!
校长说:“别说是你了,我也分辨不出来。每一回,我都还得请教他们呢。”
芬兰对于萨米族裔的定义是,只要具有1/4萨米血统就算是萨米人。但由于芬兰在拉普兰所投注的教育与资源普及,萨米族人已过着与芬兰人等同的现代生活。
我对校长说:“来到了极圈深处,看到学校提供给孩子们的温热午餐、教育设施、图书馆资源等,都与城市里的不相上下。 我真心赞叹!”
校长后来问我:“你下回何时会再来呢?你下次再来,我一定要帮你安排一场演讲。”
我很好奇问说:“讲些什么呢?”
她笑着答说:“就是你刚才和我一起分享的这些心得啊!”哦,是这样子。我了解校长的想法,有时芬兰当地的学生们也会有“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心态。因为每次我对于芬兰人所拥有的资源,从不同角度加以说明分析和赞赏,却也意外地让部分不同时代的芬兰人觉得有些惊喜。毕竟他们所处身的社会,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教育、成长、交通、自然环境,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来得如此自然、安稳。
当一切事物看似唾手可得,一切生活资源尽皆丰富无穷,一时之间便无从比较,那,孩子们何以知道自己真的拥有比别国的学生多呢?
恩侬戴奇欧学校校长是希望学生借着外来访客的分享,而了解自身环境。的确,人有时确实必须借着他人来了解与认识自己。
在教师休息室中,标示着价格的各色绒毛围巾与手套,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问校长:“这些是学校在卖的吗?”
她说:“是啊,九年级的孩子明年要去意大利一周,这是筹款用的。”我二话不说,拿了30欧元,买了两条围巾给女儿们当礼物。
我心有同感地说:“我们家老大明年五月也将随同全班到英国八天,所以,她们也在做募款与义卖活动。”
我衷心祝福他们的意大利之行。连续三年的筹备与募集旅费,相信对于孩子们是个很好的学习;从极地至南欧,必是孩子们终生难忘的旅行初体验!
我们有全世界最好的水质
结束一整天的学校参访,我独自漫步于天幕低垂已近完全黑夜的恩侬戴奇欧市区,沿途禁不住随手拍摄,就这么走回旅馆。温暖的灯光让满室通明,我踩着户外厚实的雪进来,突然想起昨日深夜问了旅馆的柜台:“房间浴室水龙头的水可以喝吗?我想买瓶矿泉水。”
“水当然可以喝,这是全世界最好的水质。”当时这位老妈妈十分不解地看着我说。
我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深感自己又扮演了一次都会人的“傲慢与偏见”;因为我脑中原先以为城乡之间,好像应该是有些差距的;因为我原先以为这只不过是座2000人的小镇,凭什么会样样俱备?
但回到房间,在水龙头下接了水喝,竟然比赫尔辛基或其它城市来得甘甜!这时我油然想起,英美报章杂志上的许多报导,都提过拉普兰地区的水质,就是一如水晶般的澄净清澈。
我在学校访问时会忍不住和校长说,天啊,这么温馨的小镇,市中心就是由一排笔直的商家店面所构成,远处白雪覆顶的起伏山峦,十一月底的暗蓝天色,犹如破晓时分的微曦晨光,与我前几回在二三月间来时所见的明亮晴朗的湛蓝天际,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差与对比。但那种天地浑然一体、人与自然如此贴近的感觉,竟然是我这趟走访过后,才真正认识到!
拥抱着如此自然的环境,难怪校长和一些老师会一待就是二三十年。这里的孩子,虽然地处“偏远”,但因为国家的教育政策与资源共享一毫不差地施行出来,反而让他们拥有了比城市孩子更多的大自然福分。
他们在冬季可以和家人骑着雪上摩托车四处游走,生活步骤可以不疾不徐,更可以在最不人工的环境里与自然为伍,欣赏四季变化多端的天色。即使是深冬的十一月天,看起来一样暗沉的天色,竟然会每一两个小时就更换色度。从破晓到落日,一样的日月,还是会有不一样的光彩。
校长补充说了:“这里的孩子比较不爱滑雪。”
我有点讶异地说:“真的啊?可是,欧洲南边的孩子,还有其他亚热带的孩子会多么羡慕,有的还得千里迢迢远征来滑雪!”
校长笑开了,我其实也明白,生长于雪季长达半年的孩子们,滑雪是从小到大生活的一部分,也许会有点腻,对吧?
待在小镇三天两夜,终于到了要转往北极圈下一站的时候了,我拖着行囊,踩在旅馆外厚实的雪地上,在天还没亮的清晨七点一刻,来到长途巴士站等候。我一定得赶在十点半以前来到基提莱镇,那里还有一整天的访谈行程等着我。
莱维山边的基提莱镇
一登上巴士,我就昏昏欲睡,反正外头一片漆黑,啥也见不着,在又瞌睡的情况下,当然不免倒头就晕。车子一路行驶,陆续上来了不少乘客,多数是不同年龄的孩子们,在黑暗的极地一早,就已经纷纷得去赶巴士,有的坐上十来多公里,有的坐上百公里路,为的就是去上学。
我从原先的昏睡,到被车上吱吱喳喳的孩童话语声惊醒,心想着这些孩子们的作息,一个国家的基础建设做得好,交通设备完善,就算身处于再偏远地方的孩子,也一样有享受教育和社会福利的福气。想着想着,孩子们已经纷纷下了车,往窗外一看,巴士已准时来到基提莱镇。
第一站是参观镇上的莱维职业学苑,并被邀请品尝了餐饮学科学生们所烘制的墨西哥餐。这所公立的职训学苑,为拉普兰地区造就了不少在当地开创事业的经营者,更建立了社群环境和服务本地、外来游客的各类营生。
能在如此“偏远”的北极圈,平实地为当地民众的下一代构筑出多元的学习与就业条件,总让人感到佩服。我吃得开心,也一面端详这一群青春活泼又已经身怀各项技艺的男女少年,想到只要付出一样的资源与关心,城乡之间就应该不会有极大的差距。
参访快结束之际,我和职训学苑的老师说想要去镇上的图书馆;迷你小镇人情味浓厚,她二话不说就开车带我到了图书馆。
果然,又是一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亮丽公共图书馆!
建筑外观大方,内部陈设整洁新颖,馆内的人员专业,里面的藏书丰富。我老毛病又来了,在心中马上算起数学,当然不外乎又将儿童书籍或是总馆藏书量,除以当地的人口数:果真又是个丰硕惊人的比例。
小镇的中心,是一排笔直分列道路两旁的各类店家,而图书馆就在中心处显眼路口,周围环绕着层层厚雪覆盖的白桦和松柏树林。
走访芬兰不少学校,有时发现男女校长所营造出来的氛围很不相同。男老师多了些大而化之的开朗和不拘小节,女校长们总是相对的细心,却多了份严谨下的和善,实在各有千秋,好有意思。
难怪芬兰一直希望男女老师的比例能够相当,因为男老师的处事为人较为爽朗,这不仅可以成为男、女孩子们的学习对象,也会让师生们一起都有更多机会了解男生的世界和男女相处的成熟方式。
校长帮我介绍了每位老师,我们一起先喝了下午茶。一进门,我对桌上一摞摞儿童精装书册很感兴趣。这些全是孩子的课外读物,但同一本书竟有近二十册,我好奇地问:“这些书是学生的读本吗?订了这么多?”
校长接话回答:“是啊,因为阅读很重要,所以我心想,如果一本好书能让许多位学生同时都能读到,不是很好吗?”
我心里暗自盘算,如果一所学校愿意购买同一本书十来册,再加上全国各地图书馆的购置,那一位作家的书要卖个5000本以上,应该就不成问题了。书写得好,是基本要求,但好书能好好地卖,有适当的销路,才能激起更多的作家用心创作吧。这样,才更能让阅读与写作产生良性循环,生生不息。
校长还说,我们这个镇的经费还不错,可以多拨一些给校方规划购买图书。我在想,该不会是附近滑雪度假中心所赚的钱吧?藏书不少的镇图书馆就在附近,想必也雨露均沾地分享了不少书册购藏的经费,多好啊!
看着这位出身自基提莱镇的劳里校长,从小男孩到中学都在镇上就学,虽然在拉普兰首府罗瓦涅米念大学,但毕业之后,又再回到镇上的母校当老师,最后还当了校长。劳里和我说,五万人口的罗瓦涅米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
他突然说:“等我一下。”
他从柜子里找出当年在这所学校念书时候的旧照片。我一边看一边心里自问着,回到只有5000人的家乡服务?为什么?可是,又为什么不呢?
如果学校里应有尽有,老师、校长都能拥有充分的自主权,优质安全的自然环境近在咫尺。不仅可以实现自己的教学理想,还能为孩子们规划购买许多的好书,教学设备与城市里的学校又相去不大。
老实说,小镇和大城,就是每个人自己生命里的选择了。
北极圈里的中国台湾情
走访基提莱和恩侬戴奇欧这两座城镇的期间,有时在学校参观时会遇到比较年轻开朗的老师,或是活泼好问的孩子们,他们总会努力以所学、所知的英语,问着我各式各样的问题,比如说,你从哪儿来的?来做什么?来芬兰多久了?喜不喜欢芬兰啊?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让我应接不暇,开心得很!当然我也会趁热打铁地顺道问,你们还有没有别的问题想问呢?还有没有其它好奇的事呢?
这些小学四到六年级的孩子们,总爱争相发问,我明显地看出芬兰的时代正在交替、改变;一般旅游书上所塑造的芬兰人木讷、寡言的形象,或许会逐渐因为一代接一代的新生族群,通过新的学习方法、教育理念与教学模式,在日益国际化的环境中潜移默化,而大大改变一个民族长远以来惯有性格中的特定气息。
孩子们总热切期望我写个汉字,介绍一些简单的招呼用语,有时我正好碰到他们的英文课时间,就和他们开讲个大半堂,一下说说亚洲,一会儿说起中国台湾的地理、人口、气候、文化、流行……能在北极圈里和一群群孩子们讲着自己家乡的点点滴滴,心里有种难忘的温暖。
孩子们后来渐渐问了不少中国台湾学生上学的事,他们问道:“中国台湾学生考试多吗?”
我据实以答,同学们有点瞠目结舌;老师帮忙解释说,其实孩子们都很不爱考试。
我心里就想起之前大女儿跟她伯父在Skype上说,我六年级开始,考试就好多哦,在电话那端的大哥,有点困惑不解,怎么芬兰也会考那么多试啊?我则在一旁笑着解释,嘴里一边还念说:“小姐啊,你真是不知道什么才叫做考试多啊!”
“那中国台湾人都吃什么样的食物?”北极圈的孩子又问我。这个问题,我蛮擅长的,说了一堆让自己都垂涎三尺的美味之食。
“那中国台湾有什么鸟类?”天啊,这个真是考倒不擅长生物的我。
我据实以答:“我对于中国台湾自然生态了解得并不多,等我下次回去中国台湾,一定会带着女儿们到处去认识与了解,到时候再写信来告诉你们哦!”
全班都很高兴地拍手叫好!
其实刚才走进教室时,老师有点懊恼地跟我说:“哎,这次数学的单元测验,孩子们考得不好。”
我在一旁跟着走,只点了点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接着说:“你知道吗?我不能够就将这些成绩发给同学们。我已经和校长说了,必须再想个方式,去了解一下为什么大家没考好,是考试题目太难,还是他们没有弄懂。我们再来做一次,之后再测验一回。”
她又说:“考试不是要给孩子带来挫折的,考试只是让孩子和老师共同了解学生对于这门科目的认识到了哪里。”
说得真好!记得小女儿,在期末课程结束后说:“妈咪,海蒂(女儿的班级导师)说,我们这次考试考得不好,她要再来想想怎样帮我们复习。”
看来,考试的目的是大家一起求进步,而不是抓出退步的加以惩罚。
一代更比一代好
从基提莱的小学来到了初、高中的校区,天色已经非常昏暗。
室外气温零下七八度,我沿路一边跟校长谈着,一边忙着拍照和欣赏雪景,其间还和迎面而过的学生打招呼。我对校长说,这里的雪景真的和南边的不一样,光是落在树梢上的厚雪模样就不同,像极了风景明信片,真漂亮!
“日本人还问我说,你们怎么做出这种树的?”校长笑嘻嘻地说。
“他们觉得这树景和雪景,都很不真实。”
这所镇上唯一的中学,不仅学校里的校舍和各种设备一样应有尽有,而且学生活泼、好动、勤于发问,也和其它各地的学生不相上下,看不出任何城乡差距。
当然,拉普兰的问题还是在于幅员广阔、人口稀少且分散,学生数目和前来地方担任教职的男女师资比例不均等。才走进高中部一位年纪稍长的女校长办公室,她没等我和小学部校长坐下,就已经忍不住地和仍然站着的我俩,大谈她的教育理想和教学概况。我们所穿的厚重长大衣,还来不及脱下,就站了一个多小时听她说得起劲。
其实,在不同年龄层的教育工作者身上,总能多少反映出一个时代的风格与塑造过程。在不同性格的人身上,也能看出他们对于自己国家教育发展的乐观或悲观看法。老一代的,总不免会忧心下一代的学习能力与技能竞争力,不是认为他们的数学不够好,就是学习环境太自由了,和师长的互动、说话方式都多了点。
但我倒可以看出年轻一代的芬兰人与上一辈之间的显著差异。任何一个时代,总是有着对下一个新时代子弟的不确定感,然而新生代的活力、思考、学习与国际化程度,绝对会为这个国家带来不同的希望与发展前景。
虽然芬兰的长辈们总对新一代的青年学子不太喜爱学习瑞典语和不愿意选修俄语而感到忧心,或对于儿孙辈们的纪律、数学能力等比不上自己这一代而深深烦心,但时代交替所逐渐展露出的包容、开朗、自由、国际化,与前几个时代相比,不仅毫不逊色,更绝对会提升到另一种让人啧啧称奇的层次。
在芬兰教育体制与教师群体共同致力推动受教权平等、两性平等、启发式学习、终生阅读、知性与感性并重、体育生活化……等等之趋势下,芬兰学生一代接一代地在良性循环的教育体系里,逐渐成为能够接棒推动国力、提升与改善生活的民族幼苗。这是一个教育理念和充分执行力双双受到重视的国家,所能给予“百年树人”的最佳定义与实践。
竞争力,来自何方
拉普兰基提莱镇上这位资深女校长对于芬兰目前高中学生的数学程度颇为担忧,因为高中毕业考,数学已不再列为必考科目,所以她忧心这样如何能再让芬兰继续凭借着Nokia手机所创造出的高科技研发地位屹立不摇,以及如何撑持起这片科技江山所最需要的数理人才呢?
抱持这样看法的女校长,当然不是芬兰唯一的,因为总会有一部分芬兰人认为芬兰教育不够严谨、不够有纪律,不像他们“以前”那样管训严格和要求高标准成绩等等。
但是不同时代的人,本来就有不同时代的教育环境与教学方法,能够与时俱进地改良,并找出最适合当下的教学理念,才能让教育品质不断提升。而且每一代总会对下一代有些指指点点,但只要确实找出改善之道,那每一代之间的差异就不需要担忧烦恼了。
方法与理念可以求同存异,但是,社会的核心价值呢?大家公认的社会公平正义基础何在?
芬兰社会所看重的的价值,就在“平等”二字!如何珍视“平等”?如何让下一代知道、尊重“平等”?如何在教育中落实“平等”?这似乎成为芬兰社会共识中的共识、理念中的理念,称之为“核心价值”当不为过。
当一个社会里只有大多数人都能体会确实需要每一种不同的人才,那互相平等看待,互相尊重职业出身,互相认同学习需要,互相了解志愿类别,互相认定彼此扶助才能生存发展,也才会真正落实生根。
我这几年间常常在访谈、观察过程的当中,不自觉地问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在不同群体、不同地区、不同校际,短短几分钟或长达两三个小时的访谈中,最后总会呈现很相似的芬兰社会与教育基础价值观:“平等”!
这显然不是一种可以被教导出来的“口号”,因为在开放、民主、自由的社会里,不同年龄层、不同性别、不同族群的人,是难以统一口径去表达同一种概念的。而且芬兰在男、女性薪资水准与工作环境上,要达到真正平等与相互尊重,或许还有着必须长期努力才能改善的空间。
但是大家对于“平等”必须源自于求知权力与教育机会的均等,则众口一致地认定这是基本的价值,也认为芬兰长期以来确实履行了教育的真正平等。
十二月一个难得有阳光的午后,我和拉普兰朋友碰面叙旧。
“在你看过、去过那么多学校,观察了这么多不同城市乡镇之后,有什么结论吗?”克丽丝汀娜问道。
瞬间,我沉默了。
半低着头,不禁露出浅浅的笑容说:“怎么办呢?怎么都一样!”
她笑着回我说:“那是好事啊!”
我所说的一样,是城乡差距小的一样。
我所说的一样,是教育资源共享情形相同的一样。
我所说的一样,是各地校舍与建筑品质优良状况相同的一样。
我所说的一样,是学校与地方图书馆分布、藏书丰富情形相似的一样。
我所说的一样,是不论你我的出身和家庭,绝对保障享有高水平基础教育的一样。
我所说的一样,是不论你是在芬兰的中部湖区、是在芬兰与俄国边界上的卡列里亚省、是在西部与西南部瑞典语地区、是在冬天长达半年的北极圈内,学生都一样有着热腾腾的营养午餐可吃、有一样高水平的教科书可读、有一样基本素质优良的教师、有相同的教学理念被完整地执行出来,以及充足的课外读物鼓舞着学生的心灵。
要能真正落实这一切,的确非常不容易,没有几十年教育界勤勤恳恳的推动、规划、执行,恐怕没有今天的实质成果。也因为如此,我更觉得芬兰的教育经验,难能可贵。
乡镇有乡镇的美好,城市有城市的优点,每个地区原本的差异性,在一个独立自由的体制中,全国各地都能遵照基本的纲领施教,也因为讲求法律保障受教权利的确实执行,让教学体系能一面遵照规范,一面又能自在发挥出自尊与自信。
教师们被教师体制启发、鼓励发挥教学创意,体制更期待教师们独力自主地为教学成果负责。大家都参与,每个人发挥长处,不仅先得到体制的尊重,而后自重自尊。芬兰名闻遐迩的国家竞争力长期基础,就是这样被一代接一代的优质教育体系所打下来的吧?
拉普兰首府的惊喜
北极圈内的学校,大大小小又都是“一样”!
我再次见识到,北极圈拉普兰首府罗瓦涅米的中小学校,果然和其它地方的学校一样是“了无新意”的好!
一样好的教学设备、一样好的课室环境、一样优质的师资水准,我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花上数千本书的版税,去寻找这样“一致”的结论。
但是,我不这么做,恐怕第一个就无法说服自己,芬兰教育的平等是扎扎实实地推行在全国各地!不论是远在天边的北极圈,南到波罗的海岸边的赫尔辛基,一致性高得惊人!
我在芬兰住了、跑了这么多年,我知道自己不能只以“赫尔辛基”看芬兰。
其实,有时候当我和芬兰人说,我到过这么多城镇,连他们也瞠目结舌、张大双眼地说:“真的去过啊?!”
还有人笑着说:“我真怀疑那些人如何在这么小的城镇上生活咧?”
但只要有工作机会,我知道许多芬兰人和拉普兰人会真的喜欢那个 “真正”四季分明的天然环境。看看那么多在北极圈里一住就二三十年、投身教育的男女教师们,就从心底感佩他们。他们确实做了一个艰难却不会让他们后悔的生涯规划决定。
人有时选择迁移,是为了谋生,也可能是为了梦想。
迁移不是坏事,也不代表会把童年的记忆以及对乡土的热爱之情一笔勾销、完全淡忘;相反的,无论投身何处、做何种职业,只要有一个尊严的自我和对故土永铭在心的恋怀,就足够了。
在罗瓦涅米我去了两所中小学、一所职业学院,以及拉普兰大学的教育学系;如果加上先前探访过的拉普兰基提莱镇和更北边的小镇恩侬戴奇欧,那我这一趟走访拉普兰,算是颇为丰富的探访之旅,也更让我对芬兰投注在所谓“偏远地区”的心力与财力,有了另一番极为深刻的亲身体会。
不过,偏远地区的基础教育师资问题,还是相对比较小,真正比较具挑战性的,是教专门科目的初、高中教师,如数学、英文、理化、其它语言等专长的师资。培养的困难,反映在拉普兰大学并未设有此类师资的培训,而一般学校规模小,专门科目老师有时候必须同时兼任两三所学校,跨校际间的奔波,以及学生人数少、经常必须混龄教学等挑战。
另外,还有北极圈内原住民萨米族裔特有的语言不易学习,而且萨米族人在接受完大学教育之后,愿不愿意回乡服务等问题,也是必须要持续设法克服的长期教育困境。
偏远的北极圈,学生或许享有着和城市孩子们相同的教育资源,但与城市孩子所接触到的各种多元与国际元素相比,或许会少一些,他们对于中国台湾在何方,可能比不上那些经常旅行,或是父母经常驻亚洲出差的大都市孩子。
但是随着极圈孩童们逐渐长大,这一两年间广博见识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小,而不会愈渐愈深,因为芬兰新生代所接触到的电视、电影、网络、手机和各式各样高科技传播工具,只会更普及、更国际化。
其实,这应该就是基础教育的最大意义,国家教育体系要能尽力培养高品质、广阔视野的下一代国民,然后让这群人从优质教育打下的基础上,继续提升、发展更优良的成熟公民社会。
唯有基础教育水准愈均等,往后社会整体政策执行与公民行为等,才会更容易行之久远吧。
特殊教育的深层感动
在拉普兰一所学校参访时,得知他们这两年来已决定将原先分离独立授课的启聪学校和一般中小学校合并。我不免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决策?这个决定的当时,可否有反对声浪?或是无可避免地让家长和师生们都心生疑虑?
这,好像是我想太多了。当然,在合并之初,总是有相当庞杂的各种教学设备和无障碍空间设施等基本建设必须要重新规划,以及特别师资转驻各校,和各校原有教师群要接受特别教育的课程等等工作。但只要推行了,让学生和老师们自然接受不同身心状况的同学,一起融入教学,就会有出人意表的收获。
我站在教室窗边,看到一位和大女儿年纪相仿的孩子,在室外雪地上玩,手上还抱着娃娃。我不禁说着好可爱呢……
身旁正在教授小班制特殊辅导的老师悄声说道:“她是心智缓慢的学生,这里有两班心智成长缓慢的同学。”
我静静地和这群有男有女的中学生一起上了一堂家事课(Home Economics),看到每个不一样身心缺憾的孩子,在老师悉心、耐心的协助下,锅碗瓢盆、刀叉铲镬地耍弄着,笑声、厨具砰然声此起彼落。
我看着他们一起做圣诞节庆的手工姜饼,是一堂爱心满满洋溢,更在圣诞音乐陪伴下的温暖学习课。看到他们看似手拙却又无比认真地学着,而且是能够和其它“正常”孩子学习到相同的课程进度与科目内容,我一下难过得猛掉泪,一下又为他们平等、丰富的受教机会充满着喜悦。能和一般的孩子上相同的学校,让师生与社会提早共同接受、照料他们,是一种身为人、被视为平等的人所享有的福气。
或许当其他的孩子们是在建筑一座立体造型的姜饼屋,而身心缺憾的学生们,做的是最基本的平面造型,可能是一颗爱心、一株圣诞树。但这些看似一般的姜饼,对我来说,他们真比我能干多了!时至今日,说实在话,烘焙从小就不是我擅长的,两个女儿们总是哇啦啦地嘲笑妈咪还没有她们班上的男生们厉害。
一位手脚发育不全而总是坐着轮椅的弱势男生,我已经跟着他上了两堂课,他的家人申请了一位个人助教陪伴他,学校还提供一台他个人专属的手提电脑。虽然因为手脚肌腱衰竭,必须以轮椅代步,但是他的语言能力却相当不错,总是不断以所学所知的英文,努力地与我快乐对谈。
这整个下午,我无意间帮孩子们上了半堂的亚洲入门课,又跟着一群身心残障的孩子们上了两节课,我的心情一直翻搅、久久无法平复。
我心里只是一直想着,一个社会到底能提供给这些弱势孩子们什么样的学习环境?社会关怀与实际的付出,到底可以完善到什么地步?整体社会能接受、协助他们多少?我们能不能隔离他们,以所谓专业、分隔方式教导?还是尽一切努力地协助大众去真正接受他们?
我想起了初来芬兰第一年间的冬季日子里,和女儿们一起在赫尔辛基的室内大型温水游泳池游泳。当时我就很惊讶看见泳池救生与工作人员,启动了装设在池旁的一座小型升降梯,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不久之后,就看到一位坐轮椅的残障芬兰女生前来,在人员的协助下把轮椅推进升降梯板,然后整个轮椅就被升降梯缓缓移入泳池。
我惊喜地看着她双手把身体轻松地推离轮椅,和大家一起戏水游走,她的家人也下水游,救生员在一旁环抱双臂、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既感动,又大开眼界!
随后,我们在盥洗室里冲澡时,看见她推着轮椅来冲洗,和正常人一样享受着全无障碍可言的各种设施。我想,这世界上实在还有太多值得我去认识了解的地方。从他人已经实行出来,而且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例证身上,我得到这般震撼的见识!
我如此轻易地就见到,一个社会对于“人”的尊重,可以做到这么平实、用心;而对人的尊严,可以做到这般的保障和维护。
为弱势量身定做的教育
跟着学校课程进度看了好几堂科目,也分别与三位实习老师一起在教室里教学;其中一位正在带领学生编织毛线,另两位是教英文。两堂英文课还有其他好几位实习的拉普兰大学教育系学生在一旁静静观看,他们拿着笔记本,为自己定出实习进度,互相讨论,互相见习课程教导,和班级学生如何互动等。
这几堂课对我而言,很有启发性,因为我见到了不同年代的教育系师生们在实务课程中,如何交换思维与意见。
芬兰的教师对在教室里如何教导学生,具有很高的自主权。教学内容固然要符合全国核心课程纲要的基本规范,但教法、教具、课本的灵活运用与进度组合,由老师主导。
教育学科的训练,对于日后一位适任老师的养成,占了决定性的地位。但能否成为一位好老师,除了教育系学生资质要适合之外,教育系所也要肩负起招收到适合学生,以及给予充沛扎实训练的责任。
在实验学校的不同教室里,我又看到一位有着不同课程表的身障女孩,她也有位个人专属的助教和个别课程。助教陪伴着她,和其他同学一起在上英文课;而另一位曾经和家人住过韩国的女孩,转身用芬兰文问老师我从哪里来,我一时兴起,用芬兰语笑着回答说中国台湾,她眯眯眼,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好可爱!
实习的教育系学生“老师”虽然正在台上精彩地上课,但我还是抓住机会向身旁的讲师问起,学校是否针对资质优异的孩子有不同教学方案。这是我思考芬兰教育模式与施教理念时,最经常浮现脑海的问题;每一种教育模式必然有其优异之处,但一定也有一些灰色朦胧之处,尚待厘清。
她诚恳地回答了:“这恐怕一直是芬兰教育中最大的弱点,就是无法为资质优异的学生提供更具特别内容,或针对个别优良学生量身制作课程。”
这是一项缺点?她的坦白与用语之精确,让我顿时哑然无语,而我更需要沉淀静思……
我在芬兰全国护理总工会担任国际主任的一位朋友沙丽,她的独生儿子不仅在两年前发现有先天性糖尿病,右手又因为出生时就少了一根前臂骨,造成右手指节内弯,无法正常握持。但沙丽和我一边吃饭,一边疼爱地为孩子叫杯果汁时,心情愉快地述说了她和孩子在赫尔辛基与约瓦斯曲莱之间搬迁、转学的过程,完全没有因为孩子生理上的先天困扰,而阻碍了任何学习或是师生、同学间的相处。
老师除了会接受一些如何照料糖尿病小朋友的指导外,其它一切上课方式完全照旧;学校当然有为他准备特别的午餐,但不会让他觉得有任何“与众不同”的不舒服。反而孩子主动回家向妈妈提起,现在他在赫尔辛基市洛贺湾学区班上,有一位听力有障碍的女孩子,他和这位女生都和一般学生一起上课,但听障生另有校方配属的一位特殊教育的辅导老师。班上老师和同学们一起,让学生在那么小的年龄,就学会接受、了解、协助这些需要特别关怀的小小同胞。
芬兰教育体系崇尚“平等”的主流思维,将整体社会的教育成本尽量关注运用在弱势者的身上,无非是希望社会群体要好,大家就一起好,至少也要达到一种相对差异不大的好。所以社会资源的使用,除了要平等地挹注在各地,也要注意原本弱势者能获得相对更丰富的照顾。这是以社会正义为基础的社会福利思维,而公共部门就有义务去尽力实现社会正义所期达成的目标。
当然,民主社会总有一些声音,认为无法特别照顾到天资优异的新生代是国家竞争力的损失。但就以这点来说,芬兰教育学界专家认为,教育体系提供的是全体适用的资源分配,但弱势者优先;而资质好的学生自然会有自动学习、自我提升的能力。
芬兰教育政策往后的目标,是使得学习与教育更具有适才适性的弹性。让资质比较聪慧的孩子们,如果愿意而且能力足以承担,高中时期就可以先行选修部分大学的科目。
我先前在土库市政府的教育处,和一位国际事务联络官以及土库大学教育系讲师一起谈到这项问题,他们的看法是,优秀的学生在学校里面不仅老师知道、同学认识,这些学生自己多少也心知肚明,在现行教育大环境下,是更多弱势同学需要接受到特别的教育资源。
然而,社会需要所有的人才,教育的理想就在充分鼓励多元发展,让个别能力不足的新生代受到更多辅育,才能把立足点不平等所可能衍生的教育与社会不公现象,降到最低。
一次再一次地,我在芬兰不同地方和不同学校机构教育学者、老师、家长们的谈话中,引出对谈者最后说出心中对基本教育理念的价值观。重视弱势,愿意尽力辅育能力不足学生的心,总是最让我动容的。
俄国边界的芬兰城镇
芬兰是北欧五国之中与强邻俄罗斯领土接壤最长的国家,两国边界长达一千多公里,让芬兰别无选择地必须与这个大国紧紧贴连。芬兰东部的卡列里亚地区,就有一部分据称是在二战后被当时的苏联占领,造成40万芬兰人不得不放弃世代居住的家园,举家向西迁徙;不是搬到更内陆的安置社区,就是附近卡列里亚的其他城镇。
虽然芬兰东部与俄国的边界充满着血泪交织的历史伤痕,但这里却也是二战后的冷战时期,芬兰和前苏联在经济、贸易、投资关系上非常紧密的重心区域,更在苏联解体、俄罗斯接续兴起之后,变成更加繁忙的芬、俄交易中心。紧邻着双方边界上的圣彼得堡大都会区就有六百多万人口,比芬兰全国总人口还多。
芬兰借着地利之便,加上几百年来“知俄”的充分交手经验,让芬兰东部的几座城市,逐渐成为俄国人到芬兰经商,甚至移民进入芬兰的首选落脚之处。
来芬兰头两年,全家曾经开车行经东部区域,当时是前往萨佛堡市和周边的美丽湖区游走。虽然住在芬兰,但还是像极了终于从首都向外一探究竟的观光客,只为了寻觅美景与传说中的古迹而来,一心一意想看到雄伟的建筑与古色古香的古堡。
然而,过多不切实际的期许,在走完整个东部的旅程后,心中不免怅然若失,觉得称不上雄伟,也没有太多幻想中的西欧式富丽堂皇。不过,对于能那么靠近俄国边界,以及身处于这历经过芬苏两国军队血战千里创伤的区域,倒是留下了一丝奇异的惊怵感。
开始进行书写教育的主题之后,芬兰东部让我又再次想要了解几项基本问题,所以我十分渴望造访拉彭兰塔,这个与俄国边界接壤处只有三四十公里的城镇。除了要实地感受芬兰在投注教育资源于不同地区时,是否会有不同的落差,我也更想知道整个区域在高比例的俄国移民之下,是否会为拉彭兰塔城的发展,带来不同的面貌?在这片长久以来整体文化发展与居民收入水平相较低于全国平均值的东部区域,到底是否在教育上也有着明显的落差?
除此之外,芬兰教育体系如何在俄裔移民与其第二代子女纷纷涌入芬兰学校之际,还能落实“平等受教”与“尊重母语”的教育精神?他们是如何找到族群融合与多语言教学的平衡点?我就这么来到三年多前首度东游却过门而不入的拉彭兰塔城。
芬兰在整个南卡列里亚地区有四个边界通关关口,从俄国来的商旅和移民相当多,俄语的通行和移民教育,在那些城市,就担负起更迫切与举足轻重的角色。芬兰针对外来移民和移民第二代之后的教育,有一套完整规划,希望把外来族裔的不同文化、语言,转化为芬兰持续推动全球化的另一项动力;而这对于芬兰有计划迈入国际化都会的大小城镇,也可以借着多重国籍的外来人口与多元文化的融合,加上未来整体社会的发展规划,确实打下一个国家前途与未来的优质基础。
移民族裔本身与其下一代,是能够顺利融入主流整体社会,还是被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外,将影响到一个社会的长期发展。而一视同仁、关怀弱势的教育体系,就提供了族群融合所需要的最根本基础。
移民孩子的教育
在拉彭兰塔期间,我除了与市府教育局官员晤面外,也参访了五所学校。一下火车,我来到一所有近15%比例的外来移民学校。
在芬兰,谈到移民子女的基础教育,必须先分为跨国婚姻所生育的下一代,也就是说父或母其中一方是外国人,以及因芬外婚姻而与父或母移居到芬兰的婚生子女。此外,还有以难民身份来到芬兰的,或因工作、研究、学业、商业、技术等各式因素,而长期移居此地家庭的孩子等。
任何一位进入芬兰的外国移民,他们的孩子都与芬兰当地的孩童一样享有相同的国家义务教育权利;这些移民的孩子,芬兰政府会先提供一项预备课程,通常为期一年,主要是让孩子们有比较多的时间适应全新的芬兰语言学习环境。
年龄6至10岁移居到芬兰的孩子,在基础教育的国家法律规范里享有450个小时的学习预备辅导课程;年龄超过10岁的孩子,则享有最少500小时的课程。当孩子们学习一定时日后,并有足够能力参与一般学校课堂学习时,他们就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回到普通班级中学习。
如果一位外籍学童是在七八岁时来到芬兰,地方上的教育辅导单位通常会建议家长选择住家附近的芬兰学校上学,以免除幼年学生不必要的舟车劳顿。但只要孩子上学之后,他们就会有特别的芬兰语老师协助辅导。
当更年幼的移民孩童要进入芬兰语的幼儿园时,园所老师会和他们未来的导师互相讨论,除了了解孩子们的学习成长状况外,也为孩子们规划未来适合的学校,有的选择在幼儿园多待上一年,也有的是直接衔接小一;而这都必须要实实在在了解学生的语言与生活适应情况之后,才会着手进行。
以拉彭兰塔来说,当一个移民孩子在9岁到12岁之间移居芬兰时,他们通常会在市区的一所小学先上一整年的准备课程。一开始,所有的基础教育科目都是在预备课程辅导班上授课,而最主要是加强芬兰语的学习。随后,孩子们的芬兰语加强班上课时数会逐渐递减,并协助学生逐步转入普通班级就读。这样的课程,会在一年半载后,视孩子的实际上课状况,再给予不同的语言辅导。
外来移民的孩子如果无法在九年级顺利完成课程,仍可以继续接受第十年的基础教育义务课;沙姆湾中学的老师告诉我,学校中必须接受持续移民语言课程辅导的学生,有一半是俄裔,其它则是爱沙尼亚、伊斯兰地区、西班牙、泰国等地的孩子。
校长说,通常移居到芬兰东部的初中生,一开始都会被安排到这所中学,但除了芬兰语言的专门科目之外,他们的许多课程,例如数学、体育、英文、计算机、美术和其它不同的选修课程,则会和芬兰同学居多的普遍班级一起上课;因为青春期的大孩子,有个属于自己并可以融入的芬兰群体是非常重要的。
学习与功课固然是上学的目的,但要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平和、实在地享有和建立教育所带来的群己关系,芬兰老师在设计、执行外来移民的融入主流社会,确实是下了一番苦心。
校长与老师带领着我一起参观学校,我们走进一班只有四人的芬兰语辅导课,这还真是典型的不到十人的芬兰式小班制辅导教学。看到这些初中移民孩子的芬兰文课, 使用的课本居然是成年人学芬兰文的基础课本,那本Suomen Menee语言书,我也曾经使用过呢!
这一班,四位学生,上课情况和教室环境,像极了私人语言补习班,其中一位俄国学生, 竟有位学校提供的助教专门帮他以俄语讲解和陪同练习。老师和学生们先以生活化内容的语言教材,让这些移民的孩子能尽快融入学校与日常生活,才能期待他们在往后的学习日子里,进一步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
我后来深入地了解到,这样为外来移民所设立的人性化语言及融入式教学,并不是只在芬兰东部才见得到,因为这项以芬兰语为第二外语,或是特别辅导学习的课程,在外来移民比较多的赫尔辛基市东区和北区,以及我曾经参访过的数所学校,也一样地踏实施行。
这样的移民教学,为移民子女们创造出所谓的功能性、生活化的双语学习环境,而又让他们持续不断地逐渐融入芬兰学生社群。这对于芬兰降低移民与主流社会的疏离感,协助移民了解与遵行芬兰教育与社会规范,都提供了非常扎实的基础。其实,芬兰不论是在特殊教育,或是移民教育,其设计与实施的基本出发点,就在提供给所有孩子们一个相对“公平”的受教机会与求知权利。
这个高所得、高税负、人力成本高的国家,额外的教学环境设计、需要特别培训的老师、额外购买的语言教材、费心安排的学生个人课程与助教等等,每一样都是昂贵的花费。
但是,肩负教育政策与教育行政的单位,有着或多或少的基本共识,就是现在不花时间与金钱做,以后必须负担的社会治安与族群融合的成本,必然会更大。
在芬兰四处走访期间,我总会发现,芬兰一再强调移民族群可以保有其文化根源和语言,甚至其原有宗教。芬兰人总是和我说,只有各个族裔自身的根扎得够稳,失落感与疏离感才不会过大,也能建立起接受更多元文化与族群融合的自信。再者,当他们有足够自信之后,再继续学习芬兰语,以及接受芬兰文化和社会的能力,就会增加。
就是这样,芬兰的大小城市,不论是首都赫尔辛基、西部的土库到东边的拉彭兰塔,移民融入、多元语言教育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辅导与强化课题。
有朋友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们要花这些经费去做这些效果难以评量的辅导呢?”
但愈是在芬兰各地走访,我愈能清楚地了解芬兰人的基本想法。一个小国经不起任何巨大的社会负面成本,如果教育也呈现M型现象,外来移民逐渐被推入闭塞、孤立、被排斥的深渊,那是最悲哀不过的社会群体自我割裂!
530万人口的芬兰,禁不起社会各族群间的疏离、猜忌、阶级化的不安与冲突。
与其凡事在事后再来谋求补救,不如先从基础教育和小地方的导引、融合开始做起,给予不同族裔足够、适切、适时的辅导与社会资源挹注,力求将移民或弱势社群努力转化为社会安定与发展的中坚力量,并协助他们在社会中找到安身立命的角色。
这些事务与理想,真要落实到大多数外籍移民与其下一代,应该是不容易的长期付出。但是,如果不愿意踏实地从根本做起,那一切的建设发展和社会安定目标,必是枉然。
俄罗斯与芬兰的历史课
拉彭兰塔有一所蛮具特色的芬兰语和俄语并行的公立双语学校,我一进到教室,立刻看到两个漂亮的俄国和芬兰风貌的大幅娃娃海报在墙面上。住在芬兰久了,对于紧靠东边的俄国邻居,也开始和多数芬兰人一样,带着一种苦不堪言又错综复杂的历史眼光看她。
这种普遍知俄、厌俄却又视之为广大经贸市场的多样情愫,广为散布在芬兰各地。
毕竟,过往几百年的历史纠葛,至今仍是好几代人的共同记忆,而战争遗迹历历在目,也提醒着芬兰人以疑虑心情去面向东方。来到了芬兰东部的郡市,和许多的芬兰男女老少晤面,很难三句之中不提到俄国。芬兰男士有不少娶了俄国太太,当然也有不少俄裔移民搬到芬兰工作、经商,因为距离两国边界实在太近了,各地随处可见的数据、告示、简介、报章都有俄语标示或俄文版本。
而东部芬兰人民也知道,今天拉彭兰塔的工商业和市面上的商家等,不断蓬勃发展,就是因为俄国经济迅速发展所带来的大量俄国游客和移民潮。
俄国的“热钱”,的确为芬兰东部带来不同的经济风貌与发展力量。但一提到俄国移民的生活与教育历程,住在东部的芬兰人竟然说道,前几年,城里所有商店贴出来的告示上,第一句话就是以俄文书写着:“不可偷窃!”
移民教育,还得先从最基本的生活习惯与遵法守纪的态度开始。
拉彭兰塔的这所芬俄双语学校,虽然历史传统比不上赫尔辛基的俄语学校,但它从几年前设立时的乏人问津,到现在逐渐受到欢迎与重视,变化历程实在非常快而剧烈;而它在东部伊玛特拉和约恩苏(Joenssu)两个城市,都有分校。
这所由芬兰政府全数负担经费的学校,其实并非以招收移民子女就读为主,而是招收任何对于俄语学习有兴趣的,不论是芬兰家庭还是有俄语背景的芬、俄联姻子女都可以。
在拉彭兰塔的两天之中,我和每一所当地的中小学老师和校长们都会谈到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教授历史课时,是否会碰到困难”,也就是说,芬兰与苏联之间的两次艰苦血战:“冬战”与“续战”,毕竟在芬兰和现在的俄罗斯,都是“各自表述”的。
这些学校的师长们笑笑地说:“当然会啊!可是,别忘了,他们和他们的子女现在是在芬兰的领土内,要学的,就应该是芬兰的观点。”
的确,孩子是张白纸,移民子女的父母们在母国所接受的历史民族文化教育,或许会直接或间接影响着下一代;但是,俄国再大、再强,俄裔移民搬到了他国的领土,势必将入境随俗,尊重他国的法律、社会文化与教育思维。
而我十分确定的是,从未侵扰过他国,总是被他国大军压境的芬兰,在教育俄国移民和他们子女时,会提供比较平实的观点,来讲述这一段生灵涂炭、兵燹惨烈的历史。至于书册与阅读角度上的差异,就让学生们自己慢慢去比较学校和家里的不同吧。
芬兰东部所设立的芬、俄双语学校,让我看到芬兰虽然一再担忧其子弟普遍不愿学习俄语,而造成日后俄语人才匮乏的另一线希望。另外也看到这学校虽然把瑞典语列为选修课而引起学生学习心情上的某种反弹情绪,但却也有超过九成的学生去选修,因为孩子们知道瑞典语在芬兰社会的重要性。
芬兰像这样不同语言与芬兰语合并学习的双语学校,已实施多年了。我不禁想起一位赫尔辛基的市府官员向我说过:“我们把这些多元语言文化视为资产,而不是负担。”
的确!赫尔辛基市政当局已经预计整个大都会区将成长到200万人口,而其中当然包括了欧盟与全球化后人才的吸引与因为工作就业等迁移来到芬兰的人士与家庭。要如何使得这座城市更迈向国际化与多元生活化,这些目前看起来还不算是问题的移民教育细节,已经逐年纳入市政府规划与政策纲领之中;这样才能使外籍移民长期、正面地融入社会。
任何一位“芬兰之子”,都享有充分的公平受教权,这正是政府进行长期建设计划时,必须归纳其中的义务。
我在拉彭兰塔的晚餐中,邀请了市府的社会福祉人士,正巧遇见一群到此地参加移民议题研讨会的芬兰各地官员,其中一位来自中央社会事务与卫生处的女士说:“移民教育,我们做得还不够好。”
“是吗?可是,我看你们在基础教育上,已经投注了许多的资源与实际的辅导。”我有点意外地说。
“是啊,可是,移民教育,最好从幼儿教育开始。”她语重心长地回答。
“小学再开始,为时已晚。”她接着又说。
她的这一句话,点醒了我。
的确,移民和他们第二代以后教育的深耕,必须从愈小开始愈好,好让整个家庭与孩子们,都能有系统、按部就班地充分融入整个社会之中。
不过,毕竟芬兰在面对外籍移民的族群融合与长期教育的议题,比起隔壁的瑞典,在经验和施政资历上,都算是比较年轻的。还有许多仍待改善的心态、法律、施政与实际教育辅导,也好像必须更为积极才是。
在离开拉彭兰塔市的当天,在火车站又遇见这位官员。
“会议开得如何?有新的议题吗?”我问她。
“一切都还是老问题,只是,我们知道以后要做得更好、更完善。”
我俩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看了看已经如雪城般的市街与车站,和她挥手道别后各自前往不同月台等火车。心里不停浮现出一幅幅影像,其中是索马里难民、俄国移民、俄国新娘、菲籍族群、波兰和东欧来工作的族裔、中国学生与工作移居者、被领养的东方与非洲小孩等等。
新世代、新族群融合的国家未来主人翁,我不禁也期许他们的未来,能有一种生活化、人性化、正面而积极的移民教育,协助他们一起成为“芬兰之子”。
你说,芬兰教育为什么成功
在芬兰东部期间,帕特里校长问我:“你认为芬兰教育为什么会成功?”一时三刻间,我尚未有机会说上话。
他就接着说:“因为,我们总是严肃认真地看待学校!”我嘴角不禁微微笑,开心地看着继续说话的帕特里。
想不到他自问自答个不停:“我们学生来学校的目的,就是上课,不会去搞那些有的、没有的活动和计划!不像许多欧洲国家,我觉得他们学生在学校期间的外务,实在太多了!”
哈,其实我真的完全能理解他的不满,毕竟在这一个国家住上六年,对于芬兰民族性与基本思维,不仅略知一二,也能在互动访谈之中,获得更深入的了解。虽然这听起来是帕特里校长个人的看法,但却真实地展现了芬兰人的特质,也就是行事风格讲求“务实、务本”。
许多芬兰人总觉得和瑞典人一起开会时,瑞典人的话太多,会议一开再开,不像芬兰人,规划清楚说好了,分头去做就对了。这个看法和印象,是在许多企业界、教育界或政府官员朋友们说明芬兰与瑞典两个民族个性与做事风格的区别时,最容易脱口而出的讲法之一。
芬兰学生在校时间不长,比起欧洲及世界各国的孩子们,真算是够少的。但学习与课程教导的效率十足,芬兰学校是有课来上、没课走人,既没有升、降旗典礼和师长集合训话,也没有一堆课间有的没的要师生集体配合的校方活动,大家课上完了就回家去。
孩子们多半各自去上一些培养兴趣与爱好的运动、音乐、艺术课,寻找自己往后大半生的生活乐趣与终生喜好。他们从来不知道待在学校那么久要做什么。芬兰的模式,简洁清楚、直截了当,非常具有个人主义,但却又互相了解认同。
而这种教学方式,好还是不好,如何评估?端视你我是以何种角度来看了。
在拉彭兰塔学校访谈的茶点时间,我和校长闲聊,谈着我对于芬兰的种种观感和想法。
谈着谈着,他有感而发地说:“你知道吗?芬兰是欧洲唯一一个在‘二战’期间没有被苏联占领过的国家。”我猛点头,表示了解这段历史。
他接着说:“你想想看,那些当时无法全力对抗苏联而不幸被占领过的国家,今天的生活与教育水平落差,和其他欧洲地区比起来有多大啊?一个被别国统治过的,要再复兴起来需要花上多少的时间与精力啊!”
每回我和芬兰朋友们谈话,或是到芬兰各地访谈时,最让我愉悦欢喜的是能够适度地导引着谈话的主题发展,让受访者真心谈到心坎里最深层的想法与感受。我很喜欢那份内心真诚的探索,即便那是比较个人的看法,但是,只要遇上说到激动处与表达内心深处的真情流露,我就不禁为之动容。
我脑海中当时还在思索、咀嚼之时,校长停不下来地又说:“你想想看,为什么我们没有被占领?”
这个原因,我当然略有所知,读过不少数据、听过不少故事,但是现在是从一位在芬兰东边土生土长的道地芬兰人口中谈起,听来的滋味就是不同。
他慎重地说:“因为,我们全体一心一意,就是要团结对抗苏联,我们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知道我们非打赢这场战争不可,我们必须为芬兰的生存而战。”
对,芬兰人凭什么以寡敌众,还力抗极占优势的苏联军队而未曾被击溃,除了长达一千多公里的边界与冬季严寒冰天雪地的地理环境,就是靠着毅力、耐心和坚持。没有二次大战中的四年苦撑,就不会有今天世界好多项评比都属一属二的芬兰,也不会有今天能对大量移入的俄裔移民,提出不一样历史纪录与观点的芬兰教育。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过往经历与其今日的成就息息相关,无法切割、关联甚深。芬兰在“二战”力抗苏联而未真正战败,充分展现出芬兰人坚毅的深层内在精神。而那种吃得了苦的芬兰Sisu精神与价值,一直在各个社会层面之中,被持续地呈现出来。不论是注重平等的教育,还是强调平权的社会价值,都让人看到因为专注、简明、认真,而引申出来的坚持。
说真的,当我听到说他们很严肃地对待上学与学校这件事,我一点也不讶异,那种典型的芬兰式思维:“我认真做完就好,不浪费时间在多说无益之事!”似乎也发生在芬兰闻名于世的一级方程式F1赛车手“冰人”莱科能的身上。他顶着车神舒马克传人的头衔,驾驶着法拉利赛车赢得2007年世界大赛总冠军;他最出名的就是一赛完常常转身走人,因为他要去看芬兰队的冰上曲棍球比赛。
这就是芬兰人的精神,做完了,做好了,就该去做别的事了。
为了教育,回到芬兰
东部参访期间,我和一所学校的美籍老师珍谈天,她是这所学校双语部的英语教师,我们俩就在教师休息室聊得煞是起劲。
珍曾在莫斯科、东京等大城市的国际学校里教过书,并曾经担任纽约一所中小学综合学校的校长。我和她谈起话来真是一见如故,因为不仅她说的各项欧美或芬兰的教育问题,我了然于胸;而我讲的各类亚洲与芬兰教育现象,她也心知肚明。
她讲述了美、芬教育与学校间的差异,以及美国学校在各个社区里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之后她提到了芬兰学校、家长、老师、学生等各方之间的互动关系,似乎总是缺了点什么。
“这不是很芬兰吗?个人式思维与独来独往!”我开怀地笑说。
“就是啊!要是我身在纽约,我和家长、同事之间的互动,将会截然不同。”她说。
我猛点头称是,并深知美、芬教育的不同之处,在女儿们从赫尔辛基国际学校(偏美式系统)转到芬兰体系之后,光是看学生家长间彼此的互动偏“冷”,以及两种学校所举办活动时候的活跃性与生气蓬勃的明显高低不同,很容易就从中窥探、嗅闻出两种文化之间的背景差异。
不过我也对珍说,家长的参与必须要适度,过与不及都不对;家长的过度干预或是站在教室门外张大眼睛瞪着老师的教学,像是纠察队一般的监督,或者老师过于迎合家长和学校的要求等等,最后都会让校方、学生、家长、老师们筋疲力尽。
珍语重心长地答了一句:“的确如此。”接着继续谈起了自己以前在美国东部学校当校长时,各种校务、教学与因应家长的经验。
芬兰家长多多参与学校间的互动,还是这几十年来才开始的新气象。珍说:“你相信吗?我先生说我公公在他七岁上小学时,第一次送他到校门口,然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了。”
当然,美式活跃的学校义工妈妈,在芬兰的系统中并不多见,这里多数的父母忙着工作,担负着国家沉重的纳税义务。家长出席参与的,多半是家长会的组织,以及学校举行的特殊节庆和募款活动。课堂上的参与,则因为某些课程单元内容的需要,家长应老师的邀请分别到课堂和学生分享其职业特质、文化背景与工作经验,如此而已。至于其他与课程有关的大小事,在芬兰,就交给校长、教务专业人员和老师了。
珍与芬兰先生住在纽约时怀了老二,就已经开始计划回到芬兰东部来定居。她告诉我说:“我在纽约工作,收入是这里的三倍,但是扣了州政府的税、联邦税和市政府税收之后,再去养育三个孩子,所剩下的薪资,只能拿来付账单。芬兰这里的税负虽然很高,缴税之后所剩的或许也和美国差不多,但这些钱却能花在其它享用的事务上,而且一家五口的家庭开支、医疗、教育与生活经费等等,都不需要担心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没错,有了孩子的生活负担考量,本来就不是独身贵族或是丁克族所能理解的繁杂,而扣了税之后可以支用的所得多寡,就成为最需要实际考量的。
珍恳切的清朗语音响起:“芬兰东部,有着充沛的森林、湖泊与大自然,对于有家、有孩子的我,这里才是真正的生活。”
我开玩笑问着:“当时在纽约,一家五口生活费与房价既然都不便宜,那怎么不搬到其他州呢?”
她大笑:“我是标准的纽约客,美国除了纽约,哪儿也住不惯啊!”
我讶异地说:“小姐啊,可是你现在却能为了孩子,和芬兰先生回来这个人口不到六万人的小城耶!”
她继续笑着,还一边俏皮地挑衅我说:“是啊!这里的物价,比赫尔辛基便宜耶,像我,就实在无法住在那个哪能称为大都会的赫尔辛基嘛!”
我知道,住过纽约大都会的人,赫尔辛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镇!
但是她又说了:“偶而,我心血来潮,还是会坐个两三小时的火车,去你们赫尔辛基那儿压压马路,喝杯下午茶啦!”
珍和她先生,不是我所认识唯一一个为了孩子教育与成长,选择从国外打道回府的芬、外籍婚姻家庭,光是赫尔辛基,就有美芬、英芬、加芬、法芬、芬希、芬土、芬日等等不同跨国组合。
我另外还知道,也有好多已经离异的外籍婚姻,在双方离婚之后,竟还是选择住在芬兰,除了这国家能提供孩子良好又免费的教育,以及整体社会环境的安全感与稳定性外,随处可亲近的大自然,不就是给孩子成长最好的礼物吗?
美丽的雪城
我回想起来是在2008年1月间,我坐了两个半小时火车来到拉彭兰塔。
去之前,谦和客气的初中校长一直说要来车站接我;我本来想可以自己坐车去访谈就好,但他说自己的学校距离火车站开车只要五分钟,所以先来接了我再到学校,实在非常顺路。
每回到中小型城镇访谈,总是遇上许多亲切的协助。毕竟,大城市与中小城镇的生活节奏,总是有些差距;大城市里的学校或是市府官员、中央单位,每天光是应付川流不息的访客和层出不穷的状况,通常就忙得不可开交了,要抽出余暇多提供一点协助给一位外来访客的机会很小。
不过,虽说拉彭兰塔是个中小型城市,我的访谈之行,却也足足接洽了两个月,当然这正好因为碰上了芬兰庆祝独立90周年,以及接续的圣诞与新年假期;所以拉彭兰塔好几所学校的接洽人员们,一直到隔年一月,才比较能挪出时间来和我碰面。
在拉彭兰塔那两天,正好下着大雪,好似每次我出访,不管是在拉普兰、土库,天气总是异常的“好”,这种“好”就是会让人在日照不足的日子里,因为白雪映照出的亮光,而感到心情舒坦。
厚实的雪愈下愈大,我心底却是满怀欣喜,这要是在我刚来芬兰定居的头两年,我必然欲哭无泪,觉得冬日如此漫长,何时才会终了?!
然而,在芬兰住上了五年多之后,我却是打从心底真情地赞叹一声:“下雪了,真美!”的确,接近六年的芬兰生活,让我逐渐对白雪产生一种爱与怜,不仅感念它的纯美,也为它给大地景色覆盖上一片白皑皑的厚毯,而欢喜开怀。拿起相机猛按快门,为自己,也为芬兰记下一段又一段美好的冬景。
不过,这连续两年之间全球气候持续暖化,让我好几回从外地回到赫尔辛基时,看到原本可以驻留多日的白雪,已纷纷融尽,不禁对于身为芬兰首府却未能在冬日披挂厚雪的赫尔辛基,多了些许失望。
在快离开东部时和帕特里校长说,昨晚在零下气温、飘着细微的风雪中,我和市政府的老人社福部主任梅雅在整个城市步行了一个半小时之久,边走边聊、边走边拍摄,真是一场道地的黑夜雪城之旅。
“被冰雪覆盖的整座塞玛湖,以及白雪掩映下的拉彭兰塔市区,真美!”我和满脸好奇的帕特里说。
“在这样的漫漫黑夜,和这么糟的天候下,你居然说它美?”听到这里,校长皱起了眉头看看我,有点不可置信地叹口气说。
“是啊!真漂亮!”但我就是很笃定地回答说。
或许,我虽然是在芬兰长期居留了快六年,但就整个人生数十年寒暑的旅程来说,北国仍只是其中的一座驿站。有时,觉得自己仍像个游子过客,但有时,自己却又宛如本地居民,百般体会所在地生活。
看来,我总是在安定与搬迁之间摆渡穿梭来去,就像我在每一个住过国家的感受,多半当我适度融入当地社会人文与生活之时,却总是我要准备起身离开之时。
我说这片雪城很美,是因为终有一天,我将远离此地,再度开启另一段人生旅程。因此,芬兰所有的花草树木、自然山水、严冬与春夏的天候变化,以及我访视过的每一张脸庞和话语,在我心底,都是最为珍贵的瑰宝。
[1] Marimekko,创立于1951年,是芬兰的国宝级服饰、织品、提袋等设计品牌,也是芬兰人的骄傲。它以亮眼的大型图案花色,及坚韧、耐久的优良材质,长期占有西方及日本流行品牌一席之地。Marimekko品牌历久弥新,十分擅长从经典花式图案中创造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