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法做梦的黑夜变短
梦见你的白昼变长
——《春分之后》
倏尔春分已至。
从云贵回京,也有两天了。沙尘暴之后,北京的花还只开了迎春、连翘、早樱和紫叶李,路边刚有一点明黄淡粉的春意,却连日阴沉,不见日头也迟迟不雨,仿佛时间都在这料峭的倒春寒里冻住,我却已踏遍了祖国西南的春色归来了。
想起刚过去的带父母同游的半个月,恍惚间却像是做了一场梦。上一次写惊蛰还是和他们一同坐车从娄底去贵阳,在两个多小时的高铁上完成文稿最后的改定;再回北京,竟然已经是下一个节气了。分者,半也,这天太阳就如一个不辞昼夜赶路的荡子,终于如期抵达黄经零度,位置正在赤道正上方,“昼夜均而寒暑平”,仿佛小孩玩跷跷板终于达到平衡的狂喜短暂的瞬间,旋即太阳北移,白昼逐日长一线,就像自己写过的那句诗:
合法做梦的黑夜变短
梦见你的白昼变长
——《春分之后》
是日夜难得均分的仲春之月。而春天终于已过半了。
一说到春分,很容易想起的就是《围城》里的那句俏皮话,方鸿渐的挂名丈人周经理向来惧内,向鸿渐称“总让太太三分”,但才子钱钟书在此轻轻添了个注脚:
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这话让人忍俊不禁,同时我也深深记住了此三分非彼三分。但其实并没有“三分流水七分尘”这样一句现成诗,后有好事者查证,说出处约是苏东坡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里的“春分”却非对半,而是三分天下。东坡这句其实也有所本,应化自北宋词人叶清臣的《贺圣朝·留别》:
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叶清臣也,字道卿,北宋名臣,苏州人氏,曾中天圣年间进士第二名——也就是俗称的榜眼。官至龙图阁学士、权三司使公事——这个拗口名称来自三司使,也就是北宋时期的“计相”,乃最高财政大臣。但这个所谓的“权三司使公事”,次于三司使,高于权三司使,有实权而无实名,代掌其事罢了,北宋官僚体系名例区分之细,可见一斑;《宋史》又有载,这位叶学士素以“天资爽迈,遇事敢行,奏对无所屈”著称,其“数上书论天下事,陈九议、十要、五利,皆当世可行者”,被权臣宰相贬为永兴军知府之际还顺便浚通了三白渠,灌溉了六千顷田地,造福黎民百姓无数。这样一个耿直有为的言官,或许也正因为其直言与敢行,宦途理所应当地不顺,官职最高不过二品虚衔,临终更被贬至五品侍读学士,死后才被追封为左谏议大夫——也不过四品。而他在世时契丹西夏正兵犯不断,苟利国家生死以,政务繁忙,也未必工于诗词,《全宋词》不过留下一首《贺圣朝》,却因被后世不断化用而千古流芳。东坡先生想必对这句印象格外深刻,除《水龙吟》外,晚年贬谪惠州,还另写过一首《临江仙·惠州改前韵》:
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
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少年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
两分愁减作一分。全文只“眼净”“眉愁”四字出奇,是大手笔。但分愁终究与分春不同,后者更有仪式感一点,要喝春酒,吃春菜,还要立春蛋——我却从没见过有人真这么做的,与其说是习俗,更像是个传说。
而关于这个春天我也有自己的分法:如果三分天下,便分给阴晴不定的湘云,缠绵悱恻的黔雨,张扬热烈的滇阳;倘若对半均分,就分给春日里兴高采烈跟我一路游山玩水的两只熊猫——我家向来没大没小,起因是我爸嘲笑我妈中年发福,“活像只熊猫”,我妈尚未瞠目以对,我已反唇相讥:“以为你一百六十斤好苗条?”于是他也就搬石砸脚喜成国宝。某年春节全家同看春晚我还福至心灵:“你俩再不乖就把你俩打包送台湾去,把团团圆圆换回来!”两只熊猫假装没听到,并不以为忤。
一时兴起说要带他俩去旅行,等当真出行,才发现困难重重。首先没料到他们行动竟已如此不便了,平时回深圳闲待根本看不出来。我爸前两年做了心脏支架,上坡爬楼动辄气喘如牛;而我妈是六十多以后腿脚日渐吃不上劲,一见下坡下楼便为难。这次一路去青岩古镇、黄果树瀑布、黔灵山、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及贵阳、昆明市区若干景点,两只熊猫高兴是高兴,但只能相搀着缓行。他们年轻时也颇吵过一些架的,尤其我爸老顽童性格,一贯撒娇作痴,糊涂起来是真气人,但少年夫妻老来伴,此时看他们鹣鲽情深,焦不离孟,心底也是安慰的,一路偷拍了不少他们牵手同游的照片。
身体之外的问题还是出在身体。原本以为在昆明海拔才一千八百多米就出现高原反应的熊猫老爸(老老熊)已经够夸张了,没想到旅程将结束的前夕,熊猫老妈(老熊)当晚突然上吐下泻,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大约还是每顿点得太多,我总怕他们没吃好,而她怕浪费因此积食。只能紧急网上买药,先买红景天布洛芬给老老熊,再买诺氟沙星达喜给老熊,好在都是服药即止的小恙,终究没发生连夜带两只熊猫去异乡看急诊的凄惶情形。同时不断自责,一番好意终究害熊猫们吃了苦头。
其他倒比想象中顺利。原本以为成年后再和父母朝夕相处多少会有不惯,又是第一次独自带他们出游,结果发现一夜间便回到了少女时代的任性自在,只不过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反转,一路都在不断上网查攻略订机票酒店,以及询问他们的喜好确定接下来的行程,又嗤之以鼻他们各种省钱的企图。在这种方面我向来有霸总作风,也许这也正是中国子女表达爱意的粗暴方式;但我猜想他们总归是开心的。老老熊最后说:“将来你去哪里开笔会,讲一声,我们打个‘飞的’就过来了。”——这就算是最高肯定了吧?还没来得及回话,老熊赶紧说:“你别吓她!笔会怎好带父母?”
我倒当真心底思忖了一下,未必不可行。——但当然还是这样适意。
这一路除了看花,还带熊猫们看了不少动物。先在贵阳的黔灵山公园见了半山的黔金丝猴,据本地一个天天喂猴的大叔说,这山上有九个猴群,两千二百多只猴子,还有志愿者给新生的小猴做满月酒的。他随身携带满满一提兜青枣、苹果、嫩豌豆,猴儿们在他面前皆温顺如鸡,只不时拉他衣角示意自己还没有吃饱。我趁机教育熊猫:“你看人家晚年生活多充实!”——然而他们最欣赏的却不是这位每月慷慨解囊千元退休工资喂猴的老哥,而是一只跃居高处痛饮营养快线的胖猴,手指着哈哈大笑。
抵达昆明后,第一天就听说圆通山动物园一带堵了半月余,全市市民皆“倾巢而出”到此地看樱花,每到周末路口更水泄不通——竟有日本人春日赏樱的气势。而我订的住处就在圆通山附近的穿金路上,步行一公里就到公园,有幸躲过拥堵。圆通山除了花,还是昆明老动物园所在,除了雪豹老虎火烈鸟树懒水獭浣熊,最多的就是猴子。但见游客拍猴山,老熊便在一旁自鸣得意:“我们在贵州见过的猴子比这个多,比这个胖,还能满山跑!”——全然不管人家关不关心。而老老熊则一声不吭地猛拍视频,活像个称职的纪录片导演。南非北美欧亚,环球同此凉热;水生陆生两栖,都有慨然占用其手机内存的荣幸。我问:“他拍这么多视频回去真的会看吗?”老熊说:“谁知道呢!”反正他手机耗电特别快,每天都要带两个砖头那么沉的充电宝。
春分第一候,正好也和动物有关:玄鸟回。
也有说元鸟的,反正都是燕子的意思。说到了春分,正是燕南归之时——可已到了云的南方,还要怎么南呢?时隔两月重回昆明,虽然没见到穿花衣的小燕子,却再次见到了西伯利亚飞来的海鸥。
我猜熊猫会喜欢喂海鸥,却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喜欢。多少年没听到老熊那样放声大笑了,而老老熊更是兴高采烈,两人总计投喂掉五大袋面包,各种摆拍录像,全不理傻站一边的我,更假装没听到讽刺:“我看海鸥才是你们亲生的小孩。”因为就住在翠湖边上,因此之后某天又特地带熊猫们去湖边喂“亲生的海鸥”。最搞笑的还数老老熊,伸出胖手将面包一点点扯碎放在石拱桥上,动作十分之机械,半小时不挪地儿,红嘴鸥们竟然也肯一只接一只不断排队过来啄食,双方配合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老熊则相对淘气,总企图伸长手臂让海鸥飞近,或把面包高高抛到空中,一旦海鸥过来便惊呼连连,大笑不已。
春分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
——这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因晴雨有时,更有地界。一路行来,贵州阴雨连绵,一到云南境内即艳阳高照,在昆明觉得比北京还燥,是为“春旱”,据说五月才下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溪流也干涸了。但熊猫们却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说比之前更好。而我的作息和他们的生活习惯竟也一天比一天契合,几乎可以同步早睡早起。
是出来旅行十多天后,在景洪才突然有一晚失眠。
那几天订的是家民宿,有两个房间,他们卧室的阳台外和我房间窗外都是日夜奔流不息的澜沧江。这条江到东南亚就是杜拉斯反复书写的湄公河,有些地方叫湄南河,少女时代的她就在堤岸遇到了最初的中国情人。我十八岁在昆明去丽江中甸的路上见过它,后来又在柬埔寨、泰国、老挝、越南反复与之重逢,但印象中湄公河的水总是黄浊湍急,而这次却是第一次看到缓缓奔涌的清江,原来西双版纳才是澜沧江的上游。
也许之前早已昏睡过去,却突然梦见了去世的外婆,身形像年轻时候,看我一眼便消失在幽暗的走廊尽头,我追上去,还没碰到衣角人已不见了。惊醒后却听到父母在另一个房间均匀深沉的呼吸,以及窗外不舍昼夜的河水。
陡然想起北京的生活,竟觉恍如隔世。
平时隔得远,也很少打电话给父母问候,到了忙乱潦草的中年,注意力精力都有限得可怜,只能顾眼前的人和事。父母在南方太远,自动被推到了比较不重要的位置。这次带他们出门,才发现自己早走遍全国,也去过国外很多城市,他们却连离湖南最近的贵州都没去过,成年后陪伴他们的时间实在是屈指可数。比起来外婆还更幸福一点,至少二十来年一直生活在女儿身边,虽然最后几年老年痴呆,已经不太认得人了。
这次出门别的矛盾没有,我只嫌老熊时常处于无端的忧惧之中,控制欲又太强,“还要替外地的滴滴司机指路,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被我说多了,她也若有所思:“也许照顾你外婆和你爸多年,已经习惯了事无巨细地操心。”
我轻声说:“现在该轮到我来操心了啊。”说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觉很少有如此温情的时候。——但这也类似春分,此消彼长,时移世易。
老熊倒没察觉这有什么肉麻,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就像老老熊总是一路寻她,生怕她丢了。
还在贵阳的时候,逛完贵州省博,去市区商场带他们看了一场《你好,李焕英》。一开始他俩都抱了极大的期望,尤其到了沈腾和贾玲的二人转,两个人随周围观众一道发出了快活的笑声。但随后情节漏了点气,老老熊不再笑,而老熊索性睡着了。想起微博上有人说:“我带我妈去看了李焕英,回家还是吵了架。”里面的温情脉脉,建立在母女即将生离死别之际,恐怕仍太过简单和美化了。真实的中国式家庭里,原本有更多的矛盾、怨怼、失望和委曲求全。就像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最终是泥水难分,“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这首元代才女管道升写给夫君赵孟頫的《你侬词》,与其说是讲夫妻,更像是讲原生家庭。从老熊身上,的确也看到了自己很多弱点的来源,比如热心又耳根子软,过于轻信……
也许正因为太像她了,所以才无法忍受看到自己的来处。这些年因性情已经吃了不少苦头,想必熊猫一生为此吃苦更多,竟然毫无悔改,从这一点来说,我也许只不过是气她始终可以自洽。
老熊也说:“你确实把我俩的缺点继承完了,像我一样爱操心,时间观念差,像你爸一样贪玩又脾气坏。这可怎么办?”
我手一摊:“凉拌。”又耍赖道:“如果你们还能改,我就能改。反正生命不息,进步不止。”
两人都笑了。而老老熊又在插着充电宝看手机视频,全不参与谈话,只在我俩声音实在大时才干预:“你不要欺负熊猫,她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一个人……”
我翻个白眼:“那你倒说我像谁?”
他吐吐舌头,继续缩回去看他的抖音快手。其实就算老老熊不干涉,我和老熊也不会吵多久的,这样的拌嘴,就像是双手互搏,骨中骨和肉中肉抗衡,年长一点的自己和自己相争,吵着吵着就乐了。笑着笑着,又不由得有一点感伤。
春分之所以格外愁人,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分”字:春将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那晚睡不着觉,大概也是预感到很快又要和两只熊猫别离,他们依然要在我顾不到的深圳生活。古训云:父母在,不远游。然而我也多次想过,就算有了孩子他们过来帮忙,恐怕住一起也会不习惯吧?更何况北京压力太大一直不敢生……但在澜沧江畔失眠的静夜里,这些多次争论却依旧无果的话题,都变得没那么严重了,余下的唯有不舍和内疚。内疚于自己并没有成长为一个更不让父母操心,更幸福也更完美的人,也满心都是对熊猫们一年年老去的怅然——没生小孩,将来在世上也会更少一点牵绊吧?我不知道。
那夜之后比先前耐心了好些。没两天,却又忍不住发了脾气:为什么永远质疑安排好的行程?反对又没凭据——还没有爸好带,他比你乖,让他去哪就去哪。
老熊听完却笑了:“可能我还没习惯你是个大人了。”
我复又哑然。其实我也没有真正习惯自己变成更有力量的一方,轻易发作事后总是很后悔。为什么对着父母脾气反而更坏?到底是成长了,还是倒退了?是更懂事,还是更自以为是?
这些全都无解。但最最快活的时光,还是我们仨一起在西双版纳植物园的无忧树下合影,像小时候我总是站在中间,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老成熊猫。他们叫我小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