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日落狐狸眠冢上,湖色春光净客船

清明 日落狐狸眠冢上,湖色春光净客船

我曾深深地爱过你,

正如仔细地爱过春天。

清明前两日,与友人小聚,凌晨踏出酒馆门尚有薄醉。等出租车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路旁一大树不知名的繁花在路灯下灼灼如焰火,仰脸看时,几点轻湿落在面庞上,微细得像几不可闻的叹息,恰逢杏花春雨时节,心下一动,知道不日就要清明了。

我们家是不大过清明的。就算回乡扫墓,也大都避开这日子,改成春节或其他时候。因此对我来说,清明的意味更多只是踏青,况且还有无数好吃食与此有关。明前龙井奇货可居自不必说,各种应季点心果子也择时上市诱人眼目。上周去一幢大楼办事,办完出来在楼下便利店买水,见到有青团在售,菜场也出现了一把把带露水的新鲜荠菜。这类东西很怪的,平时不吃也不惦记,但春天看到,总像是金秋的大闸蟹,大有买来尝鲜的必要。这倒让我想起汪曾祺的一篇散文来。他是这样写的:

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慈姑,并不想。

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慈姑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慈姑,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

因为久违,我对慈姑有了感情。前几年,北京的菜市场在春节前后有卖慈姑的。我见到,必要买一点回来加肉炒了。

——《故乡的食物》

这大概也是某种莼鲈之思了。但而今时鲜和国人一样不辞辛苦南北奔袭,又有温室大棚,四季都有铺天盖地的电商广告,下单即达,寰球同此腥鲜,乡愁便也淡了。我在北京便常见云南的薄荷鲜切花,淮扬的大闸蟹和鸡头米,新疆的阿克苏冰糖橙与库尔勒香梨,内蒙古的黄心土豆和苏尼特羊肉。不过慈姑北京确实也见得少,只在一家高档超市遇到过一次,颜色形状都比荸荠要美丽得多,因想起汪曾祺这文章,便买了。那年正好在学水彩,在案头摆了两天,终于忍不住入了画。为画它,特为要调出一种天青碧影之间的湖水绿,也很像景德镇的影青瓷,“清如水,明如镜”。这色调在食物里很少有,却正是我想象中清明的颜色。

这两个字看上去冷,但春心已深,冷空气回天乏力,倾其所有也只是一点微凉,夜里散步适意非常。随车驶入春风如醴的夜里,途经一树树的繁花,即便昏黄路灯下醉看,也能看出玉兰海棠紫叶李榆叶梅俱开得狂喜。

许是空气里花香弥漫,司机师傅也似微醺,一路开得跌跌撞撞。但他不说自己夜深犯了春困,只埋怨前方的车开得不好。我默不作声听了一路,临下车前才促狭道:“就像全北京开得不好的人都上街了似的。”他在前头嘿嘿一笑,倒没想到里面还包含了自己。

下车酒全醒了。信步走在小区里的花树下,流连不肯上楼。突然发现这天夜空格外明净。正月里和两个朋友相约去新疆驻京办吃炒米粉和馕包肉,吃饱喝足,出门也发现一弯上弦月,院里的地灯照得灌木丛和松树格外清晰,像中学的课文《万卡》:

天气好极了。空气纹丝不动,清澈而新鲜。夜色黑暗,可是整个村子以及村里的白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烟子,披着重霜而变成银白色的树木、雪堆,都能看清楚。繁星布满了整个天空,快活地着眼。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就好像有人在过节以前用雪把它擦洗过似的……

我不记得有比这更好的对天空的描写,直到后来读到米·普里什文的《一年四季》:

天空洁净如洗。日出因万汇肃穆无声而尤显壮丽。……这天林中的白昼是金色的;傍晚,落霞染红了半壁天空。这是北国的流霞,无处不呈马林果的那种深红色,而且光华灿烂,就像枞树饰物中常见的考究的糖果盒里那种特殊的透明纸,隔着这种纸望出去,所有的东西都会染上樱桃的颜色。不过在绚烂的晚空中,色彩不止红色一种,西半天中央就有一片矢状的天空呈深蓝色,在红霞的衬托下,这片天空颇像齐柏林飞艇,而在天际,色彩渐次演变,分成各种层次,丰富了空中的基本色彩。

我在2014年10月去过俄罗斯,又在2018年2月去过白俄罗斯。印象中寒地的天空的确就是纤毫毕现的洁净,色彩具备伟大演员在舞台上旁若无人的壮阔,在如此浩瀚的天穹下,人是渺小而慌张的存在。

中国的春夜也自有一番流光溢彩,比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我一直以为北京最美的,正是春天的晴夜,兼具北地和江南的美。它是明亮的,又未失于寒凉;虽不比江南温润,但草长莺飞,清冷里也有无限生机。尤其可见度高的好天里,真像把一切都擦亮了似的,眼前的春天清晰、生动,毫厘不爽,倘使作画,必得用透明度最高的深蓝颜料,才能表现如此春夜之万一,金黄的月亮嵌在一大块蓝水晶里,底部不声不响迸出无数辉煌的花朵来,自己也成了水晶球里的小人,走动,伫立,看月亮,由衷赞叹这春风沉醉的夜晚。

尤其在春天还有别的惊喜。

好久没出门,昨晚一连赶了两场书店活动。第一场在大望路的SKP,因报名者众,又去迟了,没找到座。这商场处处都是装置,进门就看到一大群惟妙惟肖的仿真羊。细看那些羊竟然还会动,酣睡的小羊肚腹起伏,大羊咀嚼,还有远处的一只羊缓慢地回眸微笑,它每次转头我都忍不住要和它说“你好”。

真的,还有什么比大商场里的电子羊更赛博朋克的呢?后来我们还见到了一大群会齐刷刷扭过身子的企鹅,会在假泥土上缓慢左右晃动模仿在微风中摇曳的野草,还有两个面对面坐着“星际交流”的宇航员或者外星人,但是给我的惊喜通通不如那些羊。它们实在是太像真的了,蓬毛卷曲,大小各异,就像面对面地来到一个羊圈里,只是闻不到膻气。四周挂上了马灯铁锹等各色农具,可再往前几十米就是LV和GUCCI的旗舰店,再没有比这纸醉金迷的消费主义图景与这田园牧歌的幻象更不相称的了——唯其如此,才教人印象格外深刻吧?

惊喜之余,我突然疑心节气很快就要变成历史了。到处都是机器人仿生动物,就像斥巨资拍的科幻电影一样冰冷,精确,高科技。除了研究者,谁还记得清明三候:“一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三候虹始见”?

——桐始华的意思,就是白桐刚开花。不知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抑或是每年四月都很香的泡桐;田鼠化为,是说天气渐暖,喜阴的田鼠躲进地洞,喜阳的鹌鹑倒多了起来;虹始见更简单,清明时节有雨,自然也就有虹。未来的小孩子们机器保姆如影随形,电子玩具一堆,谁还肯清明踏青,插柳,放纸鸢?

但就和电子羊的设计者一样,我亦有不合时宜之幽情,决意从眼前的光怪陆离穿越回前现代。寒食也是和羊圈一样值得从历史烟海打捞的物事。就从“淡荡春光寒食天”说起罢。

全词如下: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李清照《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

一直心仪这“淡荡”二字。旷阔迢远中草木初萌,气象大得没边,天地一空,冲淡了初春的薄寒。这是宋人李易安的好句,一句“玉炉沉水袅残烟”,已点明身在深宅,再接一句“梦回山枕隐花钿”,眼饧口涩。春光如此,一日日只幽居独睡,醒来已是黄昏疏雨,燕子或是爱人之喻——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海会归来。梅柳缠绵,雨湿秋千,句句状物,却也字字抒情。这样无情的节令,相思像大火一样静静烧至眼前,因果都看得透彻。这首《浣溪沙》洞察世情,同时又有隔岸袖手的冷清,非常动人,在这不欲生火的“寒食天”。

而寒食典故,差不多也是人人都知道的,是为了纪念不肯出仕的介子推。但最近也有学人求证,说寒食禁火本是周朝旧制,前典不过《后汉书·周举传》附会。

古往今来骚人咏清明寒食甚多,不说著名的“清明时节雨纷纷”(杜牧《清明》),连东坡都有名动天下的《寒食帖》行书传世。但多数直抒胸臆,不是“听风听雨过清明”(吴文英《风入松》),就是“无花无酒过清明”(王禹偁《清明》)。不是愁草,便是悲花;不是缅死,便是哀生,偶有尖新好句,也不过感叹“欢盟误。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吴文英《西子妆慢》)。摹物的少见,除了曹雪芹的《风筝》: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探春做此灯谜点出远嫁命运,难免贾政听后要摇头叹息。元代乔吉的《折桂令·客窗清明》以“八九十枝花”字韵取胜:

风风雨雨梨花,窄索帘栊,巧小窗纱。甚情绪灯前,客怀枕畔,心事天涯。三千丈清愁鬓发,五十年春梦繁华。蓦见人家,杨柳分烟,扶上檐牙。

我喜欢的还有两首。一首是宋代高翥的《清明日对酒》。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说人生当及时行乐。这却让我想起近日看到的一句阿兰·德波顿的话:“我们的很多欲望总是与自己真正的需求毫无关系。过多地关注他人(那些在我们的葬礼上不会露面的人)对我们的看法,使我们把自己短暂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破坏殆尽。”出自《身份的焦虑》(陈广兴/南治国译),感觉和狐狸眠冢儿女笑灯相类。

另一首是杜甫的《清明》:

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净客船。

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

嗟叹自己老病漂泊,是老杜少有的七排古诗。但众人传诵的诗句通常更浅近,例如唐代韩翃的《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首诗主要说了寒食节更准确的官方规定,也即改火。自周始,上古四季钻不同木材取火,易季时所取叫新火,寻常百姓也不得轻易举火,每当这天,黄昏才由宫中燃烛,再将“新火”传至百官贵戚,也即诗中所说的“五侯家”。如何传至寻常百姓家却不得而知,大抵是相当漫长的过程,因此据说寒食节最长有过三个多月的。但禁火终究不便,即便中国没有普罗米修斯,也一样会有人自行举火,汉代在太原一带即曾废此俗,到唐代便成了象征性的三天;宋元索性只过清明了。

连火都可以禁,可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旧时女子不求进仕,清朝女词人顾太清的《临江仙·清明前一日种海棠》倒写得清新:

万点猩红将吐萼,嫣然回出凡尘。移来古寺种朱门。明朝寒食了,又是一年春。

细干柔条才数尺,千寻起自微因。绿云蔽日树轮囷。成阴结子后,记取种花人。

通篇描述园圃之乐。“囷”为“圆形谷仓”,“轮囷”形容树盘曲硕大貌。陆游和刘克庄诗词中也常见“肝胆轮囷”,比喻勇气昂扬,气魄雄大,血气刚强。

这首词的作者顾太清,也可再稍微多说几句。

顾太清(1799-1876),名春,字梅仙。原姓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嫁贝勒奕绘,为其侧福晋。后人辑作《天游阁集》;因晚年以“云槎外史”笔名作《红楼梦影》,更成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女小说家。其文采非凡,八旗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语,是与纳兰性德齐名的。

就是这样一位才女,中年孀居后却因与龚自珍一段百口莫辩的绯闻被逐出贝勒府。绯闻相当出名,叫“丁香花公案”。究其起因,或因顾太清太爱惜羽毛,不愿参与杭州文人陈文述与一帮女弟子题咏唱和的《兰因集》。但诗集印出后,署名顾太清的伪作赫然在列,顾便以“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直斥陈文述之非。

几年后,因太清与龚自珍素有唱和,龚在交往期间偶作《乙亥杂诗》:

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题为“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因太平湖离奕绘贝勒王府很近,府邸边又有丁香林,故好事者以“缟衣人”附会新寡之太清,且其闺名西林春,诗中“梦春”字样更惹疑猜。偏巧龚自珍又写了《桂殿秋》: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一诗,一词,足被心怀旧恨如陈文述者构陷出一场世所难容的幽期密会,并在文人间极力宣扬。此事京城沸扬之后,龚自珍远走,顾太清出府,两人皆身败名裂,而被誉为“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中有异境”的三百年第一流大诗人的龚更从此郁郁,成了齐喑万马中的一匹。两位诗人酬答当日,怎知风波乍起,日后再难相见,竟应了“知隔朱扃几万重”的诗谶了。而两人情事真耶?假耶?后世不少学者倾向于否定,但如我辈者,却只想读《红楼梦影》和《定庵文集》。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上古,当代,未来,最难测的就是人心。说到这里,才想起清明其实是属于思念的节气,就像动画片《寻梦环游记》里说的,只要此在的我们还记得,他就永远活在彼在的世界。

将来的孩子还会和机器人一起包青团、折柳条、放风筝吗?也许会的。只要他们还在读过去的书,只要一树树花还肯在这春天开,一切就不会被完全遗忘。就像我偶尔记下的句子,“我曾深深地爱过你,正如仔细地爱过春天”。

会有人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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