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江山如彼君如此,正似玉壶寒露冰

寒露 江山如彼君如此,正似玉壶寒露冰

不求朝夕,不问穷达,

只要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在,

自己就不觉得孤单。

寒露前夕,国庆节的第三个晚上,北京终于下雨了,一整夜。一举终结四十多天一直骄阳烈日的秋老虎天气。

说白露为霜,秋分转凉,到今年都成了空话。前几天还看到有人在朋友圈说:“感觉马上就入伏了!”其实天冷不一定人就忧郁,而气候反常却是很容易让人错乱的,觉得夏天假装没有过去,实际上这一年已经只剩下一百天不到了。

正如薛宝钗的“随分守时”广受欢迎,人们对节气的期许大概也如同封建思想对女性的要求,总希望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否则冷香丸就不必一定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才能配制了;但这日的雨水珍贵,恐怕也正因“雨水”通常未必下雨。

——总而言之,寒露到来前总算下雨了,今晚据说还要降温;即便不是正日子下的也不打紧,反正又不是“雨水”,不值钱。但就因为和白露太近了——寒露也许就是冷一点的“白露”?加上又紧挨着重阳节,前一天已经够热闹了,又是尽孝,又是登高。到这么一个名字冷淡的节气,可教人说什么好呢:九月授衣,天凉该穿秋裤了?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对此只说到古人的迷信。“一候鸿雁来宾”,曹操《短歌行》里也有客人,“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视鸿雁为宾,既有百鸟朝凤般的喜气,也有众生平等相;“二候雀入大水为蛤”,则纯属想当然。据说就因为蛤蜊的花纹和雀鸟有点儿像,古人就煞有介事写进了历书里,比“腐草为萤”还无厘头;三候还好,“菊有黄华”,适逢国庆前后,也恰是全民赏菊的时节了。还记得小学时老师常组织去看菊花展,让人挠头的是参观后必布置作文,因此还得拿个小本本把那些花团锦簇的名号一一记下,什么紫龙卧雪、金背大红、龙吐珠、白玉珠帘、礼花、二乔……到现在好些也仍是各大公园的必展品种。后来随父母到深圳念中学,亚热带四季如夏,加上广东人不大喜菊——“非悼人,不白菊;非别离,不冬菊”,反而很少再见菊展,来北京读研后才又在香山和北海公园喜相逢,几乎忘了写作文的前恨。

因菊花展又想起最爱的金庸小说《连城诀》。里面的凌小姐凌霜华,名字听起来就像菊花的别称;而大侠丁典一出场即让凌府婢女刮目相看,也正是赏完菊展后,知道感叹没有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

绿菊为媒,婢女忍不住搭了句话,丁典与凌霜华这对天上人间的鸳俦凤侣也因此而结缘。这也是我在金庸所有小说里,读到的一段最美也最让人伤心的爱情。

记得第一次看《连城诀》是初中,是站在书店里看完的,看到两人相爱,当真是心潮澎湃,欢喜无尽。然而丁典一兴起求亲意,身怀连城诀的秘密即被凌知府知道,随即千方百计陷害拷问,甚至不惜牺牲女儿。就像张爱玲《十八春》里的曼桢世均——“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十八春》是我最爱的张爱玲的作品,却恰好也是情天恨海的悲剧。

整部《连城诀》,我最喜欢的段落除了初遇——后来有人考证说书中关于菊花的对答,几乎全部出自周瘦鹃的《花木丛中》,金庸和张爱玲原来都读周瘦鹃——就是男主狄云也被陷害困于囹圄数年后,目睹好友丁典死于敌手,自己却突然获得了自由: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拼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许愿……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感到了无比寂寞,无比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

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多年以后看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看到年迈的图书管理员布鲁克到耄耋之年被通知假释后竟装疯伤人,以求能继续留在狱中,就蓦地想起这段来。瑞德说这是被“体制化”了,事实上更深的原因,也许同样是“人”:所有的社会关系,敌也好,友也罢,几乎全在狱中。外面的世界看似天高地阔,可沉舟侧畔千帆过,少有“正常人”能体谅犯人出狱后难以适应世事变化白云苍狗的苦楚;在这牢狱中,囚犯之间却有某种奇异的平等。“要知道,在肖申克,没有有罪的人。”瑞德说。大家都是被命运和自身性格弱点捉弄的人,大家都同样失去自由。而外面的世界,却很可能更混乱失序,不患寡而患不均。

国庆节第四日,下雨后的第二天,因想起这部老片,便翻箱倒柜找出碟重温。第二次看,观影重点就不在于安迪如何离开,而在于他如何在不自由的日子里,设法给自己和狱友们创造更多自由,让监狱从如同地狱变得渐渐充满人情味,甚至让布鲁克不舍离开。而相关题材,我国也有一部很出色的电影,是由谢晋导演、姜文主演的《本命年》,不过是说男主角出狱后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羁绊,往往比监狱高墙更坚不可摧。

北宋有个读书人叫李廌,幼年失怙但极为勤奋,很早就称誉乡里,以同年之子的身份拜谒苏家,被苏轼激赏其笔墨有飞沙走石之势,更有万人敌之才,“抗之以高节,莫之能御矣”,苏轼遂纳其入门下,与秦观、黄庭坚、张耒、晁补之、陈师道并称“苏门六君子”。他也是六学士中和苏家走动最勤、书信往来最多、执弟子礼最恭的,苏轼去世后,祭者无数,唯李廌悼文传遍南北,“人无贤愚皆诵之”。

元祐年间苏轼当考官,人人都说李廌中举易如探囊取物,不料竟然不中。朱弁的《风月堂诗话》便记载了这一憾事:“既拆号,十名前不见方叔,众已失色,逮写尽榜,无不惊骇叹。”

但这个世界上就是会有这样的事情的。安迪、丁典、狄云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平白下了冤狱;才子李廌偏偏屡试不中,甚至最敬重的老师都认不出自己的文风,寡母亦因其落第自缢,苏轼只能写诗宽慰:

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

平生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

我惭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责。

青袍白纻五千人,知子无怨亦无德。

买羊酤酒谢玉川,为我醉倒春风前。

归家但草凌云赋,我相夫子非臞仙。

我想苏轼写时,也一定觉得来日方长,后事可期;但李廌再试依然不中,随后苏家自身难保,欣赏李廌的另一位翰林范祖禹亦遭贬谪。李廌从此便绝意仕进,仅为后世留下诗词若干,真应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遗山诗》)了。

我最喜欢的,是他的《送苏伯达之官西安》。苏伯达即苏迈,是苏轼长子,和李廌平辈。苏迈要去西安赴任,李廌的送别诗一作就是七首。其中最有名的一首就写到了“寒露”:

好去西安苏县丞,千年求友近严陵。

江山如彼君如此,正似玉壶寒露冰。

严陵即严子陵,是东汉著名的高士,以友比之,实是美誉。当时,苏迈受父连累,官运不佳,何况性情刚烈,更不见容于世;连苏过都曾评其兄“不能俯仰于人”,一生做官只做到县吏。就是这个不甚得意的先生之子,李廌却一往情深,一送再送。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和这首很像,只是更出名些:“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但我还是更喜欢“江山如彼”的壮阔。六君子里,秦少游也写过“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千秋岁·水边沙外》),却未免流于纤弱伤感,不比《送苏伯达之官西安》里冰炭不言的知心:今日一别之后,不知何日能够重见。但我是深深知道你的,你也很明白我。其他话也不必多说了,就此珍重别过吧。

最好的友情和爱情莫过于此。丁典之于凌霜华,狄云之于丁典,李廌之于苏迈,都是这样,不求朝夕,不问穷达,只要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就不觉得孤单。

宋朝另一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白衣卿相柳永,有一首《玉蝴蝶》也很像写寒露: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因有“文期酒会”之句,让人猜想也是写给朋友的词。是说好些年冷落风月了,这天在鸿雁声里看着斜阳,突然想起一位不知何处的故人,当年的相聚已如山海一样迢远,自己的鬓角也早已变白。然而语气格外温柔,大概是充满了怀念的缘故。

这样,寒露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属于朋友的节日。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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