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却总还忍不住去舍易求难,
踮脚去够那月亮,
不过因为在活着之外,
还有一点点喜欢。
秋天第一场霜叫初霜,春天最后一场霜叫终霜。在华北地区,初霜通常出现在十月下旬,和霜降节气是吻合的。但霜其实并不是降下来的:当空气里满满地含了水分子,在晴朗有风的秋夜,水汽遇冷在植物叶面上凝华成六角形的冰霜。就像下雪天反而不冷,凝华过程中会释放出大量热能,植物因此被庇护着度过寒夜。等太阳出来了,叶面的霜又会化成水蒸气,消散在越来越高的空中。
而霜降也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至此秋寒到达顶峰。再冷,就不是秋天,而要入冬了。
想象这更深露重的夜晚的相遇,和清晨烟消火灭的别离,觉得很像是爱情,譬如金风玉露一相逢。只是这风,已有了铿锵的金石之声;这露,也一路历经了白露、寒露,终于变成结冰的冻露——冻露和霜也有些微不同,前者剔透、滚圆,常会令植物冻伤,后者则更接近于雪花,轻盈、脆弱、易化,微小得像一声叹息。如果真是爱情,也必然是那些最敏感而易失散的、初生的爱。现实的太阳一出来,就静静地各自走开了。桥归桥,路归路,属于上帝的归于上帝,属于恺撒的归于恺撒。
所以北京今年的初霜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怀疑霜降前早已发生了,只是白天活动的我们不知道。就像有些男女相遇时会心下诧异:这个人我以前见过的,却不记得在哪了。这样似曾相识的亲切的人,却也未必就能一直走下去。霜只静静消失在空气里,等机缘合适时再重化为雪铺落大地。依然是六角形的冰晶,洁净、轻盈、易化——这次却漫天漫地得多,就好像重逢时情感的发生一样汹涌而不及阻拦。这时的爱也才更有可能长久一点,虽然冬天过去,站了一冬的雪人先生还是免不了在墙角默默化成了一摊水。
——说初霜,为什么要扯到爱上去?也是够了。
上礼拜某天下午去了潭柘寺。都说先有潭柘寺,再有北京城,因此很多年前就去过。时隔十来年,发现寺门更堂皇了,但鹅卵石路面还是一样的崎岖难行,说野趣也可以。是下午四点多去的,正殿刚好在做晚课,几个俗家弟子安静地站在寺外,好些大和尚在里面唱经。同样的情形,好几年前在法源寺也见过。和同去的友人说起,却说不记得了。
反正傍晚但凡香火盛一点的寺庙,都在此起彼伏地诵经。就像伊斯坦布尔,每晚七点,全城会突然静默下来,路上行人的脚步也放轻,随即响起悠长的吟唱。这样的时刻总是分外让人动心,因为知道有千千万万的人依然相信着什么,纪念着什么。
离开正殿,信步往后山去。大多数殿宇都像是新修葺的,整饬得让人起疑。佛菩萨罗汉们面目一新地站在暗处,无可无不可地微笑着。一只白猫走过后殿,快速消失了。
绕过观音殿,朋友突然说:“你看。”
是阴天。远处是隐隐的青山,佛经声还从山脚若有若无地传来,近处的院墙外却伸出一棵很大的柿子树,树顶黄叶疏落,高高挑起几枝红果,累累的像小灯笼。色调沉郁如水墨的一整天突然有了亮色。几只喜鹊轻倩地站在枝头,稍作商量,又向山下密林疾飞。少顷,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转来。
无论城里城外,北京城里最常见的鸟类都是乌鸦,在这寺中看到的却全是喜鹊。藏区山顶盘桓的多是鹰鹫,这两种猛禽我不大能分辨;但近处的喜鹊和乌鸦还是分得清的。我想最明显的区别可能还不在于形态,而在于声音。乌鸦常常突兀地嘶叫,而喜鹊几乎都是无声无息的。就像好消息总是悄悄到来,过于高调宣扬的,往往不是好事。
朋友拍柿子而我看鸟儿,各得其所。默默驻足了好一会儿,便下山。太阳早于我们离开,天黑气温也骤降;但今天不是晴天,加上又没风,晚上是不会有霜的。
光秃秃的山脚下却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十多个红彤彤的柿子和一小堆黄橘。说柿子十元三个,看我们感兴趣,拼命想多推销一些,最好都拿熟透了将烂的,因为不好再背下山去。说着说着,就诉起苦来:“可怜我老婆子不容易啊!做做好事!我们老头子也是一身的病,都拿不动!”
我向来不喜欢被人情感绑架。朋友却当真多拿了三个,而且尽量满足她要求地挑了软熟的,我也没阻拦。回程谈起这事,对道德的自我要求可能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朋友说,道德永远只能够求诸自身,对他人只能尽量去理解他人的处境。
夜路漆黑、漫长,还迷了好几次路。我一路在默默回想这话,在想自己觉得没资格轻易怜悯的同时,是不是也有一种对待苦难无能为力的心情,几近于气恼。
又过了几天,周末要去给皮村文学小组上课——说是上课,其实就是一起聊天。北大很多朋友早就去过,张慧瑜和李云雷两位师兄都是那里的常客,我自己也和常驻那里的新工人剧团的孙恒、许多相识多年,还去另一个聚点同心农庄听过大地民谣。一直想去皮村,一直也没机会。2017年那里的范雨素大姐突然变成网红后,媒体咸集皮村,反倒没那么想去了——这大概也是自己的别扭,以为并不是非要去那里才能了解民生之多艰的。事实上,身边难道不到处都是进城务工人员?我还和出版社的保安小焦讨论过范大姐那篇爆款文章背后的意义——他是从河北农村来的,借在人文社工作的机会加了一些作家的微信,也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了许多和他一样的文学爱好者,拉了若干以“中国”“文学”为名的微信群,还每天都帮忙照顾院子里的流浪猫。
那年年底,小焦却不见了,一打听才知道被辞退了。另一个刚来的实习生也因为试用期工资太低,原本租的郊区房被拆迁而去了新媒体。没几天,又看到许多在朋友圈说,皮村所在的打工艺术博物馆的院子也断水断电了。
想去皮村看看的念头遂油然重生,但终于没去。不知道在怕什么,还是觉得现状之下奢谈文学,终究是无能为力的?最终只限于在网上不断浏览新闻和写日记记录,并没有真正到达被拆迁的实地——虽然那些村子就在京郊。现在想来,当然首先要反思的是自己的行动力低下,和太容易为自己的无作为开脱。和过于理想主义的愤怒保持距离,持有独立的观察态度,这些都没有错,问题是选择站在怎样的位置,观察具体的什么问题?对劳工的关注其实并非时下主流,讨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怎样重视都是不过分的,又何必为了所谓的爱惜羽毛,怕被人说贩卖情怀?
之后在一个座谈会上我说:“我并不希望别人把我看成高尚的人。”但所谓情怀,也许就是一种理解之同情。庞大事物旁边的卑微皆无二致。而奇怪的是,往往大众宁可站在石头一边高呼,而真正的写作者只有一种选择,就是站在鸡蛋一边并极力试图理解鸡蛋的逻辑——即便鸡蛋并没有那么正确完美、无懈可击,最后仍逃不掉碎为齑粉的命运。就像荆永鸣老师写过的那些京郊饭馆一样,哪怕终有一天拆成废墟,但里面曾有过的劳动者的欢声笑语,他们对城市曾经抱有的梦想期待,城市对他们的种种亏欠,我们理应替这个时代记住。
那天的发言我其实说得不怎么样,磕磕巴巴的——也许就像此刻一样——拼命想怎么不给主办方添麻烦又顺利说出一切想说的。这方式仍然非常之文学青年——年纪一大把了却毫无进益。
从家到皮村大概有三十公里。一路上经京通快速道,又过金瑜路,沿途叶子变红变黄,正是霜降前后特有的风貌。树木下半部分还是绿的,顶端的枝叶却渐渐生出璀璨烂漫的颜色来,像植物的焰火。在狼狗暮色里驶过这般风物,尤其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进村,心绪委实难言。
皮村村口是一个很像牌坊的大门。比我想象中更大,比798艺术区门口的招牌更显赫,也像是近期新修的。进村右边就是主街道,十分繁华,到处都是快餐店和面馆,也有炒粉店和包子铺。许多年轻人走在这条路上,看上去也就是大学生的年纪——皮村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是大学城附近的城中村,满足生活需要的各种小店应有尽有。但离开这条街,走几百米就到了另一条荒僻得多的小路,也经过了一两个看上去像饭馆的门脸,黑着灯,大概关张了。不时也有车辆亮着大灯经过。
天色愈发黑了。
地图上标志为打工艺术博物馆的地方其实是个农家院。院子正中央是一棵不算高但形状很美的树,负责接待我的皮村文学小组的志愿者万华山告诉我,那是一棵杏树,夏天会结很多甜杏子。“春天花也很美吧?”我脱口而出。他笑着,又说:“周六晚上有电影。还有很多人在这里跳广场舞。”接着带我去看博物馆对面另一个小一点的院子,说文学小组在那里活动。一进门首先注意到一张很大的实木桌,摆满杂志书籍,只是光线不算明亮,灯只六十瓦左右。不到七点,已经开始陆续有人进来了。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该怎么给文学小组“上课”。他们到底想听些什么?我看过那篇《我是范雨素》,也在《北京文学》和《单读》上看过文学小组成员的散文小说,都很朴实恳切。但文字提供的经验毕竟有限,更多的东西或许没来得及被书写出来。
去上厕所的路上——是旱厕——我遇见一个大姐正骗腿儿停自行车,旁边站着一个七八岁胖乎乎的穿着蓝校服的男孩,估计刚下课回来。院子里一下子出现了许多小狗小猫跑来跑去,哪怕就着房间照亮院子的微光,也能看出来它们都不算瘦。华山介绍说:“这些小狗小猫都是大姐自费养的。”
大姐头也不回地笑道:“都是村里住过的人留下的。不养怎么办呢?都是命啊。”
华山又说:“买猫粮狗粮和火腿肠给它们吃。她儿子偶尔想吃根肠都不给。”
孩子果然是一脸不爽地站在旁边。他的脸蛋也是胖圆的,很可爱。
想起本科在广州福利院当义工时,有个先天小儿麻痹的姑娘也偷偷在住处养了好几只猫,每天都小心不让管理员发现。无论在哪,人性的善都像金子一样藏不住光。
开始上课了。我简单介绍了自己,也请在座的二十几位学员介绍一下自己。很多人都来北京好些年了,年龄比我在街上看到的普遍要大,只有两三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昏暗灯光下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干净,诉说对文学的热爱时也不脸红——这和我认识的很多“搞文学的”不一样。范雨素大姐也是最早到的几个人之一,似乎刚洗过的短发柔顺,笑容羞涩,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她比照片上实在清秀太多了。
我说一直就想来。还说起刚到深圳和父母一起住在工人宿舍的事。我爸公司安排不了单间,全家一起住在楼道的违章建筑里。下海者和打工者,都是因为地区经济发展不均衡而迁徙的候鸟,一样无根的浮萍。大学毕业生和工人,本质上没有区别。却不好意思说自己还写过关于唐家岭的小说。同一个集子里,还有“三和大神”。很多参与建设城市,却没有机会发声的人,有太多自己的故事没说出来。也真的羡慕在座所有人,只要能一直写下去,必定能发出现时文学场域所匮乏的另一种声音。
说得差不多了就请大家提问或者发言。一个面孔黧黑的中年人先举手,戴着一顶很起范儿的旧鸭舌帽,一开口就字正腔圆。我问:“您不是外地来的吧?”
“五代老北京,笔名齐七郎。”大哥笑起来,“我已经给文学馆当义务讲解员七年了。”让我吃惊的是他说听过我上次那个座谈会的发言,还夸我说:“你说得就是比那些人好。”华山又介绍我是“畅销书作家”,很多书店都有我的书。我赶紧否认,说这名头都是同行互嘲的,就像公众号文章阅读量一下过了十万一样,太受欢迎总显得有点可疑。我的话说得欠考虑,范大姐立刻敏锐地“抬杠”道:“纯文学就一定要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吗?就一定要高高在上地供在殿堂吗?”我说不是。事实上,除了一些人自降门槛以迎合读者趣味外,所有作家都希望保证质量的同时拥有更多理想读者,嘲笑者未必没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但也情况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你说的可能有道理。像荆永鸣,读他小说的人就不多。但我就爱读,他写的我能看懂。”说到去世的荆老师,范大姐的目光柔和起来,“我知道他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也看过你写他的祭文——其他的文章没看过。”
我谢了她。替我自己,也替荆老师。气氛至此仿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终于忐忑地拿出上课前准备的瓜子花生——最早在北大“当代最新作品论坛”就是这样的,当时由邵燕君师姐主持,好几年我一直负责采买零食。大家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便逐渐放松,聊得更热烈了。其实多数时候是我在倾听和学习。结束时我谢了所有人,包括意大利朋友费德,和一个转了好几趟车从清华赶来的女生。
往回走是九点半。又到了北京的雾霾季——因是阴天又无风,今晚大概率是没霜了。但皮村去年修了柏油路,据说比前些年一下雨就泥泞难行的路况要好得多了。事情一直在变化。坚持不懈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总会被人知道的——从这一点来说,皮村文学小组和我一样,或者说我和皮村文学小组一样,都是非常幸运的。
再过两天就要霜降了。除了此时的柿子风味最佳外,也近岁晚了。容留了三万外来人口却随时可能被清查的皮村乃至于京郊各村,都容易让人想起白居易的同名诗。前面说的都是物候自况,让人动心的是后两联:
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
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
何此南迁客,五年独未还。
命屯分已定,日久心弥安。
亦尝心与口,静念私自言。
去国固非乐,归乡未必欢。
何须自生苦,舍易求其难。
——白居易《岁晚》
张衡的《定情赋》有“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之句,因有此赋,加蔡邕的《静情赋》,才有了后世陶渊明的《闲情赋》。都以美人起兴,说是“讽谏”,昭明太子萧统却第一个不以为然,说它“劝百讽一”,骨子里就是艳词言情,日后东坡先生又替陶夫子鸣冤,换了个说法“比兴”。香草美人之虚实,自古没有人说得清楚,我吃惊的倒是原来古时候就有文学鄙视链了,可怜情爱一直在鄙视链的最末端——但是,假做底层叙事强行为他者代言,难道不也是另一种僭越?
却又想起韩愈的“友生招我佛寺行,正值万株红叶满”(《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因为刚从寺庙回来不久,倒也应景。“友生”这个词也是我一直喜欢的: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友生,就是朋友的意思。
那么,或许也可以说,我忍不住要关心和我们不一样的他们,只因为大家都是同时代人?虽然境遇各个不同,在这个变化纷繁的时代种种悲喜得失心情,甚至包括对文学的爱,却都相差无几。而大家其实都早已经是没有家乡的人。去国未必乐,归乡未必欢,也都是一样的。
只要友生招我,不管佛寺皮村,叶红霜降,千里万里,就都去吧。人生实难,自生已苦,我们却总还忍不住去舍易求难,踮脚去够那月亮,不过因为在活着之外,还有一点点喜欢;还是喜欢人,喜欢当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人所在的娑婆世界;喜欢文学,喜欢以此方式度这有憾人生,天真蛮勇地以为一切会因自己的努力变得更好。是儒家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也像一腔热诚遇冷结霜,凝华过程重又释放出更多的热,保护所爱者度过漫漫寒夜,直至太阳出来,化作蒸气消散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