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草木摇落露为霜,忧来思君不敢忘

白露 草木摇落露为霜,忧来思君不敢忘

而就在这缠绵悱恻的柏梁体里,

我第一次清晰地闻到了北方秋日凉爽的气息。

一定要找一个与美人有关的节气,那么,就是白露了。

当然不只为《秦风·蒹葭》里写宛在水中央的伊人,首句就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起兴;也不是因为白露三候,都和轻盈美丽的鸟儿有关: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此处“羞”同“馐”,是贮藏过冬粮食之意,但无论何时看到羞字,总似乎真见到了羞低了头的美人;更不是因为曹禺《日出》里的主角叫陈白露——反过来,这名字倒多半源于《诗经》。

都是,都不是。

想来想去,大概和这两个字的组合有关。露水本是无色透明的,像“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就是形容露珠又大又圆的样子,“零”本义为未落尽的余雨,组合在一起就显得晶莹剔透,譬如盛夏荷叶上滚动的水珠,“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只可惜是雨不是露,虽然一样地容易在太阳底下挥发。偏偏这白露时节的露是白色的,因昼夜温差变大,日落后空中水汽遇冷凝结,密密附着于草木之上。

这清冷风姿,一下子就教人留意到秋天。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秋属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气始寒也。”那么秋天的风自然是疏阔的金风,秋天的露则是洁白的玉露,金风玉露一相逢,便有一种浩荡霜天执子之手的冷中求热,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像千千万万人中只遇到一个人。

古人逢秋便寂寥,连皇帝也不例外。魏文帝曹丕一首《燕歌行》便足流传千古: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后世都说这是文人七言诗的源头。此后古体渐衰,而七言,而五言,而七律,而绝句,就这样顺着源头慢慢往前走下去。我第一次读它却是因为考研,因为本科专业不是中文,所以要短时期内大量恶补中国古代文学史和经典。读到《燕歌行》时正巧是九月,才看到头两句便怔住了。彼时二十一岁的我,在湖南小城长大到十岁,在亚热带度过青春期,一生中从没有见过霜。而就在这缠绵悱恻的柏梁体里,我第一次清晰地闻到了北方秋日凉爽的气息。

想象中霜会有一点像北方冬天窗玻璃上结的冰花。“胡天八月即飞雪”,那么到了秋天的早晨,也许植物都会短暂覆上一层露水结成的薄霜吧:脆薄,纤细,莹白。仔细看,还有精致如蝉翼的纹路。也只有很寂寞的人,才会留意到这么微小的风物吧。这首诗本身也好听,句句用韵,读来一路上扬,即便忧伤,也忧伤得铿锵明亮。之前都是思妇常见之态,断肠,空房,思君泪下湿衣裳,然而到了中段,突然有一个小小的变奏,打破了前面两句一行的惯性,仿佛又暂时回归古体诗的慷慨激越,一唱三叹。目光更从弹琴的内室,转向近乎无垠的银河,空间陡然变得非常壮阔,而且竟然是在不断流动着的:

星汉西流夜未央。

这诗让我想起美人,倒不是“忧来思君不敢忘”,全在于这个“星汉西流”的“流”字。银河固然运动不止,但古人并不知晓。何以觉得动心,自然是顾盼间的眼波欲流。这位害了相思病的美人,夜深不能独寐,索性便起床推开窗牖,抬望眼处,看到的却是一条比皎皎明月光更璀璨的大河,凝望久了,仿佛竟日夜奔流起来。而那最终流向的地方,正是远人在戍的边疆。式微,式微,胡不归?

大江流日夜,悲未央的,不全是漂泊在外的客心,也有哪里都不能去的女心。

古人喜以香草美人自比,那么作者大抵也是自况。身为魏世子的他唾手可得天下,也仍然觉得悲哀吗?

这位魏文帝曹丕在通俗读物影视作品里大多不是正面角色,甚至比一代枭雄曹操更惨,因为据说毫无胸襟。他好几宗罪都事关嫉妒,而嫉妒之箭的靶心,始终指向弟弟曹植。在曹操面前,曹植是文采更胜一筹的儿子;为甄宓,他又恨弟弟作《洛神赋》更得美人的欢心;各种叙述里,他都是个粗俗可笑、嫉贤妒能的配角。然而早有人说过《七步诗》是《世说新语》假托的伪作,这一对兄弟的真实关系并没有那么糟糕。据说,曹丕当世子时,出征前还要专门绕道去看望曹植,曹丕称帝后曹植也屡向朝廷请兵,显然不觉得自己被排挤和不信任,当年更有“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的称颂兄长之句(《侍太子坐诗》)。人心何险,世事难测,即便当时当世、所有当事人都在,世人也很难得到所谓的真相。

但好在野史之外,尚有诗赋留存。

我们发现,这个电视剧里刻薄寡恩残忍好杀的反角,原来除写过《燕歌行》外,还是《典论》——中国第一部成系统的文学批评著作——的作者,可惜仅一篇《论文》存于《文心雕龙》。开篇便是: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有知人,有论事。既充满“审己度人”的自信,又力求公允。尔后就开始逐个分析同代之人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名扬后世的“建安七子”名号由此始得。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这一段说得更好,叹世人常尚远古而贬近今,趋虚名而背实际,而这些都是不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禀赋才华之所在,就算是父子间也难以相继。这一番话,竟暗合了罗素“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本源”的说法。曹丕实在是文学批评的天才,又是名士难得的解人,寥寥数语就揭示了文学创作的若干规律。在《与吴质书》里落实到具体的人和作品,则能秉持中正,另辟蹊径,且颇有分寸,好处如数家珍,不足处便略过不提。

如此品格,在后世却仅仅被扁平化处理成一个吃醋的庸人。古有《燕歌行》,还有《艳歌行》。最出名的一首是汉无名氏写的,里面同样写到了兄弟和外人,写到了误解和不信任,人性的善妒与心虚。说有一个东家的妻子,看到来自己家里打短工的流浪汉衣裳实在太破,忍不住帮忙缝补,归来的丈夫见状却醋海翻波: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这家的主妇实在是善良,会主动帮助穷人,只可惜被丈夫当成了私有财产横生猜忌,而这猜忌也不是直接怒目而视,而是“西北眄”,就是斜睨。流浪汉不免自辩:水清石自见……又道:远行不如归。

就为这一睨,离乡背井的人感到了异乡的冷漠,心生归意了。

而写《与吴质书》时的曹丕已尊为世子,也意识到了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不无势利。

行年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而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这一大段主要是说自己才德皆很有限,要不是因登上世子之位,恐怕不会得到太多注意,却时常怀念往昔与诸子同游唱和的喜悦。但一场大疫病后,故旧多成新鬼,自己也饱受名位之限,这种无趣的局面恐怕永远难以改变了。

而他最后向往的,竟然也不是别的,只是年轻时可以高举蜡烛四处夜游的悠游自在。

其中的“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尤其引人注目。一个会因念旧自责而整晚失眠的人,一个当了世子后仍不断给往昔文友写信的人,真的会逼迫自己的弟弟七步成诗吗?

因为曹丕又想起了常被后人诬为“白莲花”和“绿茶”的林徽因。在我们日常简陋的交流里,有那么多的傲慢与偏见,蜚短和流长,“向声背实”,然而却少有人愿意探究少许复杂一点的真相。

黄碧云在《七月流火》里写:“迟迟拿着淡灰眉笔的手,悬在蝉翼灰色的、光亮的、夜之未艾未央之中,知道了时光。时光来回反复。”

我读《燕歌行》的前一年,整整迷了一年的黄。在这篇华丽奇诡的小说里,却只记住了这句“夜之未艾未央”。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字放在一起,就让人感到时间的重量,以及想起时间里那些被误解的人,是怎样睁着眼一宿宿地等待天明。最真实的软弱和痛苦是没人知道的。轻下断语也很痛快。大家都只是要看最热闹的三角恋爱、九子夺嫡,诸如此类。

然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真正憎恶一个能写出“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的人,即便他曾篡汉,杀人,弄权。他留下的文字里却有着对人世间的充沛情意,有着对时光流逝的不尽怅然,也有着对朋友真挚的思念关心。有时人也会一步步变得不认识自己,这也许是更可怖的背离。

这样我就开始觉得夜晚漫长,黑暗里到处都是默默睁着的眼睛,努力对抗的心魔。

《日出》的尾声,陈白露说:“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这真是再任性不过的一句话了,但是苍凉,美。似乎只要闭上眼睛,就不会看到原本清澈滚圆的露水在草叶间如何渐渐白头,又如何慢慢在燥热的秋阳里消失,就像年轻的理想和梦一般。那些和友人秉烛夜游的时光只能这样被断然抛诸脑后,而所谓的心心念念只是一个四十岁就死去的文人皇帝登基前的狂想,当不得真的。他的一生曾写过若干首诗,作过许多情深一往的赋,评价过那么多有趣有才的灵魂,终究也逃不过名缰利锁,逃不过被后世任意涂抹篡改事迹的命运。还好他早就认定,“文章可以不朽”,即便世人嫌弃他最后成了权力斗争的胜利者,文人身份被皇帝的威仪掩盖,但文章也依然可以不朽,因为毕竟曾有真正的情感注入了这些忧伤的,自我怀疑的,感世惜时的,怀旧的,自勉的……文字里。

曹丕也是第一个把“文章”从“立德立言立功”的功能性意义中区分开来的人。文章本身就可以不朽,而不必“有用”。

他还说,只要“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必假借史官也不必通过权势,名字自然会被后人记住。

所谓的“身”和“意”,自然是属人而非属神的。这样,文章的胜利,也就成了人的胜利,也就不必害怕“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回不了头的嬉游,那些特别敏感也因此更容易伤心(也更容易快乐)的人,千辛万苦在人世间留下密码,留待后人破译。说到这,即便风评很好的曹子建,《洛神赋》区区千字,大家都记得的也不过“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话题终于又回到了美人身上。美人永不寂寞。

但写文章的人却总是寂寞的。每一代可以真正被称为读书人的都极少,读书写字和其他比起来,看上去总像是最容易放弃的事。也正是这样,写作者才会一代代地欺人也自欺: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典论·论文》

好吧,文章千古事。但露从今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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