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同看不见的天使,
依然和微风一起在天花板下一圈圈无尽地盘桓。
夏天没有离开。
七月八月看巧云。这个月的确也是很巧的:七夕刚过一周,就是中元节。中元节再挨七日,就是处暑。
二十四节气里就只处暑有“处”这个字。没查字典之前,我猜想它只是一种现在进行时的状态描述,是“居住、正处于”的意思——因为最近一直在搬家,又似乎夏也变成了一座渐渐被搬空的房子:那些芃芃蓊茸的植物,午后池塘边不绝于耳的蝉鸣,深夜远处零星的蛙声,一切夏天的代表性事物都正在离开,而处暑,正是一段将搬离还未全腾退的极短暂的交接时间,暑热的幻影还在,但已经没有几天了。
翻《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才发现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同:此处的“处”,竟是躲藏、终止的意思。这比我此前想的夏日背影还更寂寥,因为也不知道是何时人去楼空的。
好在还有足以乞巧的云。最近在给朋友的信里也提到了它:“过了七夕往后,是眼见着月亮从一钩慢慢圆满,又渐渐缺减。虽然不无怅惘,但还好都是晴夜,白天也都有格外旖旎的流云。好像每年八月,都会有这么一阵天象特别美,日夜都有变幻不定的云彩,空气里又有一点微微的秋意,但云终究是太微小的事物,所以时常被人忽略。”
事实上,因为时值处暑,这奇妙的初秋还是被一些特别敏感的诗人记住了的,比如白居易就在《早秋曲江感怀》里写过: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
池上秋又来,荷花半成子。
朱颜易销歇,白日无穷已。
人寿不如山,年光急于水。
青芜与红蓼,岁岁秋相似。
去岁此悲秋,今秋复来此。
最末两句的惫懒、落寞和心绪无聊,竟像从自己心底生发出来的一般。这大概就是诗歌的魔力。便是风起秋至,仍然可以击败时间。
这首诗里有若干可以悲秋的关键词。荷花、朱颜、凉风和白日无穷。连青芜与红蓼都类似“明媚鲜妍能几时”的太息,但让我特别注意到的却是“年光”。第一层意思大约等于时光,比方晏殊的“一向年光有限身”;也有“年成,年景”之意,和光景可以通用。原本寻常,但加了“急于水”的注脚,就有了银河泻地的恣意。这样好的秋日,除了悲画扇之外,竟真的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
我却不信。
我自己没有孩子,但最近这段时间,却频繁接触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孩——女友的小女儿友友。这个八月她与先生带父母和大女儿星星一起出国旅行,其他家人又遇到了走不开的事,事起突然,只得把友友交给家中保姆照料,托我时常去看顾。星星是我正经认的干女儿,聪颖独立,却十二万分不待见自家妹妹。说起来她这两年和我亲近得多,也有不满父母有了二胎,向外寻求感情慰藉的成分。也正因为此,两姐妹相亲相爱的时候很少,父母工作又忙,顾了大的,便顾不过来小的。我平时怕星星不快,也不大敢太注意友友,这次临危受命,才得以靠近。
保姆龚姐是小个子湖北女人,只比我们大几岁,但看上去略老相,照顾友友也已一年多了。平时看我给星星买玩具吃食不断,常替友友鸣不平:“有干妈多好,你们也给友友找个干妈呀。”
如是说了许多次。最后孩子奶奶都急了:“上哪找现成的?不然就你吧,友友最喜欢你。”
龚姐不响。大概觉得满拧了,不是这么回事。
这次友友父母出国,她专门问闺密要了我的联系方式,说好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却没想到他们刚走的第一天下午,电话就追过来了:“星星干妈,友友好像发烧了。”
我再没经验,也知道小孩发烧兹事体大,一时间也很紧张:“怎么个烧法?”
“脸发红,手脚心发烫,身上倒是凉的。她很少生病,家里连退烧药都没有……这可怎么办,他们早晨前脚出门,她后脚就发烧。”
我连忙出言宽慰,答应下班后买一点药过去。又问还需要什么。
龚姐犹豫半天:“好像酸奶没有了。其他都有。”
放下电话向有孩子的同事请教,才知道得买泰诺或美林,且两者中任何一种有效,都不必再更换,隔六小时再吃。再有就是小儿退热贴,用物理方法降温。此外,只要不是持续低烧多日,间歇性烧并无大碍。“发烧嘛,就是小孩子在长脑子。”另一个有女儿的朋友如是说。
买了药用了一小时心急火燎地赶过去,一进门,只见友友好整以暇地坐在玩具堆里,龚姐倒已从台湾邻居那里要到了美林和泰诺。邻居家也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应药品俱全。龚姐是抱着孩子下去玩时在小区里认识的那家阿姨,没想到这看似不甚牢靠的社会关系此刻能派上用场。
我把酸奶放进冰箱,看龚姐一直抱着孩子脱不得手,又去厨房下了面条。见孩子烧差不多退了,我俩同时松了一口气。龚姐笑道:“好在你来了!否则我要担心死了!”
趁我陪孩子玩的空当,她见缝插针地去洗了头,说被孩子缠着估计几天没法洗了。女友家整个呈现一种战后状态,可以想象早上所有人是在怎样一种兵荒马乱的局势下出的门。但友友为什么就在这一天突然发起烧了呢?在父母外公外婆带着姐姐出去玩的第一日。
第二天一早友友又烧起来。龚姐又慌得给我电话。远亲不若近邻,我从家开车过去有三十多公里,台湾邻居家的奶奶总能比我更快地赶去帮忙,后来又一起带孩子去医院,才知友友发的是小儿急症。症状是会反反复复烧个几日,退烧后起一身疹子,微痒,不疼,也不会留疤。
心略微放下后,我其实很喜欢看龚姐带友友的样子。大概也是经此一役,生出一点同袍之情。友友对她的依赖也相当惊人,别的人统统不要,时时刻刻都要龚姐抱。但她有时实在抱不动了,也会抱怨:“你再这样我就真的生气了!我真走了!”
这话一点用都没有,近似撒娇。连小孩子都听得出来她不会真走,并不肯撒手。
虽然确诊了,但龚姐依旧一整晚一整晚地不敢睡,每隔几十分钟量一遍体温,生怕孩子烧坏脑子了。也让我二十四小时开机,半夜做好准备随时带她们去医院。
过了几天友友的病大好了,龚姐再打电话,就有点害羞地并不直接要我去,只说孩子还是喜欢热闹。我去了才发现她一直推着婴儿车迎到小区门外很远来接,一见我,大人孩子都笑了。
才带她们去了一次商场,她就感慨起来:“他们每天都在外面忙,友友都一年多没出门了,只在星星生日才带出去了一次。那阵子我正好回老家了,听说还哭了一场回来。——星星不让妹妹和她一起照相,你知道的吧?”
我说知道的。
“不怪友友黏我,两个孩子父母真顾不过来。友友习惯了我,也不要别人带。我回老家那几天,她光着脚到处走找我。实在找不到,回小房间,倒在小床上一个人哭了好久。”
她好像很感动于这个细节,总是忍不住提了又提。又告诉我友友最爱吃樱桃,但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了。我便在京东到家订了一斤车厘子,友友果然吃得又快又急。正奇怪为什么会吃到满脸汁水,仔细一看,是龚姐把每粒车厘子的核都小心抠掉了,碗里一摊红色汁液,像什么动物的血,这血却是香的、甜的。友友胖乎乎的小脸吃得像花猫。
数数核就知道吃了多少颗。“十几颗呢!真是好久没吃了,馋死了。友友,我们明天再吃好不好?”她很珍惜地全部收进冰箱里,自己一颗也不吃。
看她这样我就想起张爱玲写带她长大的老保姆何干。但龚姐也许更像带弟弟的张干,一腔热血都投到自己带的小的身上,永远在帮忙和大一点的孩子抢福利。而友友又比弟弟更有情有义一点。还想起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总之,现代文学的若干保姆原型,她都像,又都不像。但看到实在觉得不对的事,也敢于批评雇主。时代毕竟进步了。
有一次龚姐和我诉说她害怕坐汽车,稍微远一点就晕车。高铁也晕。上次陪友友回信阳老家找奶奶,一路上吐得不得了,差点死过去。“友友爸爸毕竟是男人,粗心,吐完还让我接着抱孩子。这样飞机就更坐不了了吧?”
我说:“也未必。飞机时间比高铁时间短,下次你回老家试试。”
龚姐说:“我老公也这么说。他不是在浙江打工吗,一直让我坐飞机去看他。可我不敢呀!”
她此前一直没提老公孩子,我也不敢问。现在话匣子打开了,她说,儿子下半年要高三了,就是成绩不好。打算让他毕业后就当兵去。以后军转干,能混个一官半职,就很好了。
龚姐也是八零后。然而她的孩子马上都要高考了。算下来,大概是二十出头就结婚生子。她说自己是第一次出来当保姆,小孩上高中之后才有时间出来打工,之前在新疆石河子待了大半年,有小道消息说那里一个大项目马上开工,她打算和老乡一起凑钱在附近开个超市,“超市的钱好挣!”等了半年多,项目黄了,她就回来了。女友家是她当保姆的第一家。
“第一家就遇到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对我也好,尊重我,我很珍惜。”
“你说星星这么小的孩子,有时说话可毒。上次,她妈妈带着她,我带着友友,四个人一起去商场。她让我帮她拿水壶,我想趁机教育她,就说,我和你是好朋友,所以帮你拿水壶,你以后也和妹妹当好朋友,帮助妹妹,大家相亲相爱的,好不好?结果你猜这孩子怎么说?把我给气的——她说,你是我家花钱请来干活的,让你拿着就得拿着。意思是我们不是朋友。我说你这么小,就知道看不起人,这么出口伤人。她妈妈听到了,也气得不得了,把她狠狠说了一顿,又让她向我道歉。星星还哭了。”
我说:“但是龚姐,其实你在星星心目中地位是很高的,排第三呢。紧跟在爸爸妈妈后面,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往后排,干爸干妈都不算在里面。她就是小孩子不懂事,要教育。”
她笑了:“我也知道星星喜欢我。她有时和我悄悄商量——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妹妹丢了吧?我说,这怎么行!妹妹这么小,丢在外面可怎么活呢?”
龚姐似乎立刻就想象出了友友一个人在外面挣扎求生的悲惨情状,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
结果这半个月来,我对于友友来说,只是从不熟的姐姐干妈,变成了大量提供水果酸奶,见面不至于哭的阿姨。我倒是和龚姐成了朋友。
我的编辑之前想推荐给我一个她觉得很好的钟点工,未遂,才发现我家务活都自己做,惊叹了一下。我说一个师弟买了四十平的小房子,每星期请小时工过来打扫两次。碗用过堆起来,也等周末阿姨统一洗——我知道很多人有这习惯,但我好像还是更习惯靠自己。
也正因为羞于请人干活,所以就一直没有了解这样一个群体的机会。这次的机会,我也很珍惜。
又想起七月在香港书展时,我吃惊地发现很多菲佣成群结队地坐在从旺角到屈地街的马路边天桥底下聊天、打扑克,在大马路上野餐。看上去十分自洽,类似不引人注目的不可溶物,散落在这大城浑浊不透明的底部。据说菲佣都恨香港,自然更谈不上爱内地。菲佣这个词,我们是老早从香港的影视文学里知道的。她们为这座大城的经济起飞,不是未曾做出过自己的贡献,但始终无法融入,只日渐铸造成了一整块铁板。
这个世界正日益变成分工明确阶层固化的世界。而写作这职业因为过于古老,写作者能做的事情似乎一直在变少。但这个秋天,因为和龚姐的几次聊天,我有了比看云读书更多一点的收获。看她们每天相亲相爱地在一起消磨时光,又总忍不住有点伤心,因为知道这一切有一天都会过去的。友友每时每刻都在长大,也许很快就要去幼儿园了。龚姐也总有一天会去新的人家,去找新的活路,去新疆,去浙江,去广东,都有可能。她从这样一个相对单纯的小世界里离开,还有需要面对的更真实的人生——连她的儿子,都马上要高考了。
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而友友长大后也会忘记她,忘记这个曾日夜不眠照料自己的阿姨,忘记自己曾为了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离开几天,就无助地扑倒在小床上痛哭吗?
处暑三候分别是: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
这是说在这个节气里,老鹰开始感应天地间肃杀的金气,大量捕猎鸟类。好玩的却是这个“祭”字:先祭而后杀之,不击有胎之禽,谓之义——连老鹰都知道仪式感和怜母爱幼吗?草木开始凋零,五谷则慢慢成熟——禾是藁秸稻稌菰粱等的总名,登就是谷物成熟。
南朝徐陵的《答李颙之书》里说:“年光遒尽,触目崩心,扶力含毫,诸不申具。”
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怜取眼前人。
看到在一起就十分快乐的人,我总是希望他们彼此还有更多时间。
这也是我尽量不想请人,总害怕和陌生人发生太深刻关系的原因。所有权利、义务、职责、道德、情感和共度的光阴混在一起,是太过复杂难以拆分的事。除非有一天可以请机器人扫地、收拾屋子、带小孩。但是,人工智能难道就完全不值得爱吗?《人工智能》里面那个被制造出来替代人类小孩的小机器人大卫,一生都在寻找最初的母亲莫妮卡。即便沉于海底,即便许多世纪之后人类早已灭绝,他还一直在等待重逢莫妮卡的那一天:那最初的,唯一的,在时间里睡着的爱。
因此对于处暑的“处”,我还是宁愿用自己的解释:正处于,还在,房子尚未彻底搬空。记忆如同看不见的天使,依然和微风一起在天花板下一圈圈无尽地盘桓。夏天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