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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猫 序

我的情绪,不属于激情的范畴。不如说,它是安静灵魂的思乡病,是在春夜听到的横笛声。

有人说我的诗是官能性的。或许这种东西也是存在的。不过,正确的看法与它正相反。所有“官能性的事物”,绝不是我诗歌的主旨。它是主音之外加上的倚音,或者说是装饰音。我不是陶醉于感觉的人。我真正想歌咏的是其他东西。它是那种艳丽的情绪—在春夜听到的横笛声。那不是感觉,不是激情,不是兴奋,而仅仅是安静地从灵魂之影上流过的云的乡愁,是对遥远又遥远的事物饱含泪水的憧憬。

不知道从哪一个时刻、什么时候起,那种感觉降临了。在我还是个幼小少年时,就为这不知来由的乡愁所烦恼。床单被泪水浸湿,天明时,鸡啼搅动感伤的愁肠。日常漫无目的地思恋着异性,在春天的原野上奔跑,独自抱着树干,歌咏着“爱上恋爱的人”的忧愁。

这种情绪,实则属于我恍惚的气质。比之少年时期,现在的我仍然会躺在枕头上,吹响温润、惹人落泪的横笛,婉转吹起美妙的横笛,勾起无端的哀愁,然后写作。

我写诗。如同群集在灯火周围的飞蛾,被某种华丽、不可思议的情绪幻象所诱骗,希望触及看不到的事物本质,徒劳地扇动易碎的糕点翅膀。我是可悲的空想者,有着悲哀的飞蛾的命运。

读我的诗的人,宛如通过我的语言,听到了那哀切的悲歌吧。那笛声才是“艳丽的形而上学”。那笛声才是平稳的爱欲—是憧憬着灵魂之实体的振翅。仅有它才是我所谓的“音乐”。“比起任何事物,诗首先必须是音乐”,这是象征诗派的信条。

感受的忧郁性!这也属于我恍惚的气质。它就像春光下群生的樱花,或者像菊花腐烂的气味,极为阴郁颓废。如此这般,我的生活在感官方面也在为颓废的薄暮而悲伤吧。实在是忧郁,忧郁也是我抒情诗的主题。

虽说如此,在我最近的生活中,比起这种感觉上的东西,更倾向于思索上的忧郁。(比如本集中《意志与无明》中的诗篇就有这样的倾向。这些诗中的宿命论的暗影,完全是思索中的情绪的映像。)我诗中的某种东西,大体属于感觉上的忧郁,另外一些属于思索上的忧郁。但是无论如何,我真正想传达的韵律,不是这些。不是“感觉上的”或“思索上的”东西—它们不过是我诗歌的衣裳。我的诗歌的本质—它是诗歌的动机,那种浓香的、心悸的鼓动—完全仅仅在于那美妙笛声的诱惑,在于我对那个真实世界不知缘由的思慕带来的哀伤。于是我吹动笛孔,想要奏响我不可思议的、艳丽的生命。

所以,我的诗风中没有近代印象派诗歌那种官能的耽溺靡乱,也没有被忧郁压得喘不过气的观念诗派的压迫感。我的诗风是平稳而古典的。我率直地对待感情与思想,尊重殉情的荣誉,是属于走在浪漫主义的正统之上的情绪诗派。

“诗的目的不是讴歌真理或道德。诗是仅为了诗的表达。”这是波德莱尔的话,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彻底地看破艺术的本质了。我们从诗歌的元素与鉴赏中,驱逐种种不纯粹的概念。只有“醉”和“香气”这种浓烈的幸福感能对诗歌“盖棺论定”。如果要从根本上说美的本质,无论何种诡辩都无法再补充什么。

就像我过去的诗集《吠月》序里所写的那样,诗对我来说,不是神秘之物,也不是信仰,更不是“一生的事业”和“神圣的精进之路”。诗不过是我“悲哀的安慰”而已。

诗,是鸣叫于生活沼泽中的青鹭之声,是月夜穿过幽暗芦苇的飒飒风吟。

诗歌向来是时流的先导,最敏锐地感知即将到来的世纪的感受。而对诗真正的评价,至少要等出版后五年、十年才能确定。五年、十年之后,普通大众才开始能够追赶上诗歌的脚步吧。换言之,诗歌发表得早,被理解得却很晚,这是很普遍的。追逐流行的思潮,适应一时的浅薄风尚,这类事情是我等诗人做不到的。

诗歌总是被普通大众瞧不起,它本质上高高超越了时代的气氛,尊崇至为高洁清廉的风气,被大众瞧不起是非常自然的。

写诗日久,越来越对诗没有信心。我这样的人,不过是可悲的青猫的梦魇。

1923年1月

于利根川附近的乡间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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