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别再强迫自己积极乐观地面对一切了
“复杂性思维是一种联系的思维，其意义更接近于‘复合物’这个词的含义，即交错在一起的事物。传统的思维方式将各学科知识划分领域并进行分类。复杂性思维采用联系的方式，反对知识作为客体的孤立性，会结合大环境并把知识作为整体的一部分纳入考量。 ”
——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
越来越多的年轻男女强烈主张“追逐享乐”，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有些精神层面上的约束、道德绑架和抑制行为源自心理治疗本身。
三十多年来，许多人借助文字和话语，不遗余力地向大家传递这样一种信息：如果想变得富有创造力，那么最重要的就是培养复杂性思维、接纳各种观念的交流与冲突，只要这些观念不是自相矛盾的。克劳德·纳钦、尼古拉斯·兰德、奥利维·杜维尔还有其他一些学者不断提醒我们，必须打破传统观念，重新审视精神分析法及其他心理治疗手段。也就是说，要秉持开放和创新的态度，研究这些疗法与人类本身，与政治、经济之间的关系，以及与当代文化及其演变过程的相互影响。
生活中面临的困难和出现的一些心理问题，通常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却往往会成为热门，甚至变成我们日常用语的一部分，被越来越多地提及，比如“积极乐观地面对一切”“学会拒绝”等。这些单一性思维，正在误导着我们。
为什么我们会被误导？为什么社会上到处蔓延着固化的单一性思维，而人们却默许它的存在？无论在心理层面还是健康层面，任何一种单一性思维都存在风险。
变得美丽、快乐、健康、积极……别再说了
在治疗期间及日常生活中，越来越多的人向我吐露，他们厌倦了社交网络和媒体上这种关于“积极乐观地面对一切”的舆论。无论年龄几许，无论何种性别，他们都认为当前的心理模式和个人发展模式令人难以忍受。
幸福博览会
不计其数的指南、“小说”、文章和一些播客节目都以“获得幸福的最佳途径”为主题大肆营销。当今社会只是以幸福为噱头去鼓励人们积极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而并没有告诉我们该如何投入生活。事实上，我们的社会越来越缺乏人与人的交流、关爱和人际关系的建立。但在我们的生活中，人际交往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会经历快乐与痛苦、幻想与幻灭、冲动和误解等，这些多种多样的人际交往体验交织成我们的生活。
30岁的布兰丁对“告诉你应该如何生活”这种风靡一时的主流话语感到愤慨。“我受够了这些说法，比如‘保持平静’‘学会说不’，不断重复的口号式语言完全制约了我们的主观能动性，并且让我们相信，只有照着这些说法去做，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体面和教养’。
“我们被认为没办法通过独立思考获得幸福，只要按照书籍、社交网络或者媒体上的规定去做，成为他们理想中的样子就足够了。”
29岁的玛蒂尔达对这种情况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点评。“这有很多好的方面，尤其是社交网络对心理学进行了宣传，并通过网络向全社会普及了心理学。但是目前，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学会‘照顾好自己’和维持心理健康都还只是都市人群或精英人群会做的事。这种宣传的弊端在于，我们必须服从主流观念：要想获得幸福，我们必须学会情绪管理，时刻保持稳定的情绪和心态，好像激动和纠结这样的情绪本就不该存在。所有在社交网络上有影响力的达人在‘个人发展和成长’的话题上都有一套神奇的‘程序’：做瑜伽、坚持健康饮食、做冥想训练。健康的生活方式成了一种束缚，这会让那些没有按照这套程序生活的人产生一种‘自己做得还不够好’的感觉，长期陷于内疚感中。”
他们会感觉自己和他人差距逐渐拉大、体力逐渐衰退、人生无法到达新的高度，这些过分贬低自己且不合理的想法将会日积月累。由于被必须时刻保持“积极乐观”的观念绑架，他们总是认为必须诸事皆顺，并拒绝接受事物的阴暗面。然而这种观念本身就是虚假和不正常的。
我周围很多记者朋友或熟人，尤其是年轻人，都在反抗着媒体和社交网络盲目施加给他们的压力。在这种压力下，他们感觉自己仿佛一台巨型永动机，在一刻不停地运转。
30岁的克莱奥解释道：“我实在无法忍受‘必须始终保持积极的态度’这种命令性的话语。它剥夺了我们表达悲伤和感受失败的权利，一切都必须是‘有用的’并且能帮助我们不断进步。随着社交网络上有关‘幸福’的网页内容日益增多，我认为，所有关于‘幸福’的内容终将会导致个人至上理念的出现：我们必须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即使这意味着将自己与他人完全隔绝。清晨，我们做瑜伽，练习冥想，然后制定‘待办事项’清单；我们必须保持健康饮食，进行多项体育运动，还要理智消费。我们对自己的一切都要认真负责！当然，在这些限制下我们自身也会获得一些进步……某些话语也确实赋予了我们悲伤的权力，让我们的精神得到片刻的放松……但这些话语往往屈指可数！我也会感到社会带来的压力，主要是工作带来的压力。我在自己的职业领域成绩斐然，但正是因为我工作出色，所以我更不能感到疲惫、厌倦、失落……而且我属于中产阶级群体，在这个群体中我听到过各种各样的歧视性言论，这个群体的‘优越感’会让我愈发感到惭愧和内疚。我把所有这些问题都归咎于社交网络极端的风向。”
人们竟然会因为做自己而感到内疚！这太过分了不是吗？然而，我却越来越多地听到这样的话。为了解释产生这种感觉的真正原因，让我们剥离一切外界因素，尝试从内部挖掘根源。我们为追求十全十美而压抑和否定自己，会产生哪些令人担忧的症状？
“积极思维”：这是一种新的道德风尚吗
近年来出现了一种观念，即我们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现实。不过这种观念并非完全正确。实际上，对于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事情，我们只是参与者，所以用“共同创造”来表达更为贴切。
我们是不能靠自己来创造一切的，有些事需要他人的帮助，有些事则需借助策略或自然的力量，且带有一部分偶然性。因此，如果我们表达出一点点“消极”的想法或言论，很多人就会指责我们，认为这会导致大祸临头，我们总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
于是，心理学和个人发展领域出现了一种对优胜劣汰法则的过度崇拜。就像那些过度运动并服用蛋白质来拥有健硕肌肉的人一样。人们似乎能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善于使用“积极”正面的语言，打造完美生活，借助自拍来营造虚假的人设。这种错觉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新的道德风尚，它使我们变得僵化、独断、具有侵略性；它也让我们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但凡对成功造成阻碍的东西，我们都会果断拒绝。
由于这是一种道德风尚，任何背离它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内疚、觉得自己一文不值，自卑到了极点。“积极乐观地面对一切”不仅会让人们产生内疚心理，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会令人们产生羞愧感。然而，无论个人还是集体，只有把错误指出来，找到最佳解决方案，才能逐步实现自我解放，不断向前迈进，最终获得良好的自我感受。
普遍的不适与失调
心理学家勒内·凯斯在其著作《不适感》（Le Malêtre）中指出，当文化层面的桎梏日趋沉重时，人们就难以享受生活的乐趣和畅快地表达自我。这种无法言喻的不适感导致人们出现思维障碍、惊人的奇谈怪论、不受控的暴力倾向，甚至深刻影响了人们发挥主观能动性，对自我创造和自我表达造成阻碍。
René Kaës, Le Malêtre, Dunod, 2012, p. 16-18.勒内·凯斯揭示了一种“永久性文化危机”，这种危机的不可预测性和非连贯性为人们共创未来和制订整体计划带来了种种困难。过去两代人经历了这些广泛且迅猛的变化后，得到了大规模的创伤体验。勒内·凯斯指出：“我们无法用常理解释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其中一些经历的时空参照点是混乱的。”这令我们产生了“无助感”和“思想混乱” 
。
勒内·凯斯坚持认为，面对当今世界的风云突变，对心理学和精神分析法进行深化、论述和调整势在必行。许多心理学作家坚持认为，需要开放心理学的研究领域以便进行创新 。但这些作家的发声却无人问津。
商业还是疗法
实际上，一场深刻的危机正在席卷心理学领域。但更严重的是，心理学领域不但对此极力否认，而且声称，心理学掌控着整个人类生活，它教导人们什么是“幸福”和“怎样拥有更好的生活”。然而，大家心知肚明的是，很多心理学从业者尝试了各种方法，却没有真正改善患者的症状。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心理学领域疗法众多却收效甚微？
一场名副其实的混乱
很多心理治疗师做得不好的原因不仅仅是他们的工作本身难度大、要求高，还有这些心理学从业者自身也会存在需要解决的人际关系问题甚至心理问题。但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从未亲身体会过长期的治疗过程，或是接受足够深入的精神分析。那么心理治疗师们该如何获得进步呢？首先，重要的一点在于不要掩饰这些问题。其次，每位心理治疗师都必须摆脱照本宣科的讲义和刻板的套话，克服自己控制患者的冲动，纠正对待患者的生硬语气和不良态度，改掉喜欢对患者进行虚伪奉承以及采用煽动手段的坏习惯。
我们发现，有很多拙劣的疗法只是流于表面或仅涉及理论方面。太多的心理医生相信，只要掌握一些理论和概念就能够使自己接纳、倾听、领会、理解、安抚和陪伴那些在痛苦中水深火热，希望寻求帮助的人。更不用说未经培训或成绩不佳的那群人了，他们还立志成为这一行的专家和精英。他们尝试着去强迫患者认同自己的理念，接纳自己的想法及言论，对患者采取简单粗暴的治疗方法，却从不考虑对症下药。最终，会出现多少这样不合格的心理医生？
一种成功的疗法
精神科医生已经证明，以下这些能力是每个心理治疗师都应该具备的基本能力，拥有这些能力才能更好地从事本职工作：
• 尊重每位患者的独特性、出身、文化背景、感官的特殊性、偏好性和敏感性；
• 强大的人际关系网和人际交往能力；
• 根据每个患者的生活环境，对问卷做出相应的调整；
• 考虑患者的困难和要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 灵活治疗，跳脱出先前或他人已制定好的方案；
• 真正做到关心患者，切实关注其个人特点和取得的进步；
• 能够质疑自己并进行自我反思；
• 定期进行学科专业知识的补充学习；
• 不断提升自身的人道主义修养；
Bruce E. Wampold, 《Psychotherapy Efectiveness: What Makes it Work?》, APA Annual Convention Symposium, 2011.• 保持适当程度的自信和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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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与普遍观点相悖的是，仅凭心理学从业者本人的专业技能是远远不足以治愈患者的。甚至，专业技能仅占治愈可能性中的一小部分，患者本人及其心态才是治愈能否成功的关键。
事实上，临床研究和实践表明，对患者而言，需要具备以下必要条件才能成功治愈：
• 拥有真正的动力，使自己能够全身心投入心理治疗，为了自身的不断完善与发展，愿意付出努力，做出必要的改变；
• 积极参与到心理治疗的每一个环节当中；
• 逐渐接纳自身的局限性和薄弱之处；
• 愿意学习，能够忍受心理医生的提问带来的不适感，并将这种意识付诸实践；
• 乐于探索自身的情绪和亲密体验；
• 留出时间定期休息，便于感知和接纳自身的真实感受；
• 根据亲身经历，学会进行自我表达；
Edward A. Johnson, 《The surprising secret to successful psychotherapy》, The Conversation, 2018.在心理治疗中富有创造力的患者往往受益匪浅 。
这也印证了美国哲学家尤金·简德林的研究成果。1970年，他指出心理治疗获得成功的关键是患者本身，而不是心理治疗师。治愈要归功于患者能够在心理治疗期间以及个人生活中暂时停下脚步，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进行深入的思考，然后运用主观的方式将它们明确表述出来 。
因此，我提议建立和开展一项名为心理宣泄的研究，即以人为本，通过人性化的方式，借助一定的行为或语言，将那些阻碍人们有尊严地生活和发挥创造力的一切束缚、障碍、执念和压力全部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