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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中华书局,1982年版

2018年6月25日是黄仁宇一百周年诞辰,这一天,我的朋友圈被黄仁宇和《万历十五年》刷了屏。各路名家、各大人文公众号皆有文章,讲述黄仁宇生平和《万历十五年》出版始末,以及他的“大历史”。在这些文章之中,有三个关键词:第一,黄仁宇。他在中国出生长大,在美国成长为一个历史学者,以中国明朝历史为主要研究领域。他一生坎坷,生命之中最大的耻辱是中年失去教职,最大的光荣是出版了《万历十五年》。第二,“大历史”。这是黄仁宇本人所推崇的历史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大历史的观点,亦即是从技术上的角度看历史。”第三,《万历十五年》。这是黄仁宇最重要的著作,英文原著出版于1979年,出版之前曾经被质疑非驴非马——既不像纯学术,也不像通俗读物,但出版之后相当畅销,而且最终还是得到了美国学界的承认,中文版则由作者本人译写,相当于二次创作。中文版为黄仁宇带来了一个历史学者的荣耀。可以说,如果没有《万历十五年》,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知道黄仁宇和他的“大历史”。

所以在这三个关键词当中,关键的关键,是《万历十五年》。这本书绝对是中文历史著作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1982年一经出版,便洛阳纸贵,不仅在专业历史圈得到好评,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它还吸引了众多普通读者,各种版本的《万历十五年》一共售出三百万册。用句时髦的话来说,《万历十五年》是一本现象级的书。那么,《万历十五年》究竟写了什么?它为什么会那么火?

我们先来看内容。

万历十五年(1587年)是明朝历史上一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年号,它的英文书名直译就是《1587,一个平淡无奇的年份:明朝在崩溃》(1587,A year of nosignificance: 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从这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年号出发,黄仁宇向前追溯、向后延展,详细描述了六位历史人物的生命历程。

这一年,二十四岁的万历皇帝已经当了十五年皇帝了,他曾经努力学习,信任、尊重并支持首辅张居正,但是,张居正死后被揭露出来的两面性格,让他感到彻底的失望。作为一个人,他爱郑贵妃和郑贵妃所生的老三常洵;可是作为皇帝,礼法制度却要求他立庶长子常洛为皇太子。立储问题引发了万历与文官集团的对抗,最终,心灰意冷的万历采取了消极怠工的对策,搁置了立储,也搁置了朝政。

三年以前,曾经显赫一时的前任首辅张居正已经被抄了家。张居正遭到攻击的真正原因,是他得罪了文官集团。文官集团才是国家的真正主人。张居正虽有心清除积弊,但是他的做法却是高压加权术,因此,他遭到反对和清算都是必然的。

张居正的继任者申时行试图充当和事佬,与全体文官协调合作,并希望皇帝以身作则,重建诚信。可是,申时行推广诚意的方式却是不断地举行礼仪和讲书,万历当然不肯配合。申时行也是两头不讨好,难免下台的命运。

在万历十五年的年尾,有两个我们熟悉的历史人物去世,一个是著名的大清官海瑞,另一个是抗倭名将戚继光。两个人死得都很惨。海瑞死的时候仅仅留下白银二十两,连自己的葬礼都无法应付。尽管海瑞在民间记忆中成为敢于对抗权势的英雄,但在皇帝和同僚眼里,海瑞却像是一个笑话,是一个不切实际的道德符号。戚继光的墓志铭里写到他的死时说:“腊日(十二月十二日),鸡三号,将星陨矣。”仿佛那是举国哀悼的大事件。可是事实上,皇帝和朝廷压根儿没有理会戚继光的死。三年之前,他已经被革职。皇帝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同样在万历十五年过世的,还有一个被丈夫遗弃在老家的可怜女人——思想家李贽的夫人。第二年,六十一岁的李贽剃度为僧,决心寻求个性的自由发展。四年之后,他被控告“邪说惑众,罪大恶极”,下锦衣卫狱,自刎而死。

这六个人中,万历皇帝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张居正、申时行曾任首席内阁大学士,是政府实际上的行政首脑;海瑞是明朝首屈一指的清官;戚继光曾经是最成功的武将;李贽则是杰出的思想家。他们构成了“万历年间支撑帝国社会大厦的基石”。可是这六个人,没有一个人的生命不委屈,没有一个人的结局不失败。

以上就是《万历十五年》的大致内容。黄仁宇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在这本书的开端,他首先讲了一场礼仪乌龙的故事:万历十五年三月初二,忽然传来消息说,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文武百官慌忙赶奔皇城,却发现原来只是虚惊一场。皇帝龙颜不悦,下令所有在京供职的官员集体罚俸。

这场礼仪乌龙,只是无关紧要的“末端小节”。那么,黄仁宇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件小事来开始这本书的叙事呢?黄仁宇给出的解释是:“这些事件,表面看来虽似末端小节,实质上却是以前发生大事的症结,也是将在以后掀起波澜的机缘。”

纵观全书,我们还可以补充一点:这场礼仪乌龙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礼仪本应是伦理道德、政治秩序的表现形式,追求的是内外一致;但是,堂堂帝国的午朝大典竟然可以演变成一场笑话,哪还有什么内容实质可言?这说明什么?帝国的礼仪已经彻底虚伪化,完全丧失内容,违背了人性,变得假大空,却又像紧箍咒一样套在人们头上。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套假大空的东西牢牢地罩着。总体来说,在黄仁宇的笔下,明帝国的政治就是假大空的礼仪加上人事斗争。

说一套,做一套,阴一套,阳一套,已经成为被普遍接受的正常状态。人是这样,言行不一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私人利益。自以为掌握着儒家真理的文官集团,“名义上任职于各部各寺,各有其官方组织,但是背后又各有各的私人派系”。国家制度也是这样,什么都是两张皮,比如关系重大的税收制度,“往往只是一个理想”,税额分配与现实的土地占有状况严重脱节,根本执行不下去,必须依靠“惯例”。制度规定是阳,实际做法是阴。

当虚伪变成了正常,那么,正常就不再正常。而教育当然是积极正面、只谈仁义道德的。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一旦接触到世界的阴面,那就离崩溃不远了。万历皇帝的崩塌应当就是这样发生的。他九岁即位,在严厉的母亲慈圣皇太后和首辅张居正的内外教导下成长。他很尊重张居正,称他为“张先生”。1578年,张居正的父亲过世,按礼仪应当丁忧守制,可是,万历离不开张先生,朝廷离不开张先生。所以,最终由万历下旨,让张居正夺情,化孝道为忠诚,继续为朝廷服务。这一明显违背礼仪的行为,遭到了文官集团的猛烈攻击,而万历则坚定地站在了张居正这边,严厉地处罚了那些攻击张居正的官员。在那个时候,万历肯定是相信张居正的一切美德的。然而,就在1582年张居正去世半年之后,万历就发现他对张居正的信任是一种不幸的历史错误。“张先生言行不一,他满口节俭,但事实证明他的私生活极其奢侈。”“以圣贤自居的张居正,竟如此口是心非地占尽了实利!”经过张居正事件之后,万历发现每个人都是说管说,做管做,两不相干,他开始对一切都取怀疑态度。所以,当虚伪的官员们要求万历做出符合礼法制度的选择,舍弃所爱,立长子常洛为皇太子的时候,他干脆撒手什么都不管了,政府的职位空出来也不补,就让它那么空着——这个政府竟然也能继续运转,只是,它不再有能力解决任何实质性的问题。

在这个虚伪的体制当中,即便是符合国家利益的正义之事,也需要通过卑劣的手段来进行。比如戚继光整顿北部边防的工作,就需要他跟内阁首辅张居正之间的私人关系来支持;而张居正支持戚继光的很多做法,严格追究起来,也逃不掉“结党营私”的指责。李贽看透了体制和文官的虚伪,转而倡导和实践一种表里如一的生活方式。海瑞则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要把别人挂在嘴边的教条变成现实。最终,他们殊途同归,被时代抛弃。

在万历十五年,哪一条路都是死路。“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宴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有的人则身败兼名裂。”黄仁宇笔下的万历十五年,和明朝的其他年份一起,构成了一个完全没有希望的时代。正如黄仁宇所说:“书中所叙,不妨称为一个大失败的总记录。”

而这场大失败的原因,是“中国两千年以来,以道德代替法律,至明代而极,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症结”。

《万历十五年》为什么会那么受欢迎?“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它进入中国的时候,中国史学界还无法贡献出如此细节丰富、思想自由的作品,而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中国人是那样地如饥似渴,希望了解过去,了解来自外面的信息,倾听不同的声音。作为《万历十五年》的一名粉丝、黄仁宇的后辈历史学者,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从80年代到现在,经过三十多年的研究,历史学界已经可以为大家提供比《万历十五年》更丰富的知识面向。我们知道,金元以后,帝制中国的政治文化和国家治理的水平都走了下坡路,而明朝水平特别低。以今天的认识水平来看,《万历十五年》的总体叙述,带有强烈的先入和情感代入色彩,黄仁宇的“大历史”概念也不是很清楚,他的一些叙述流于模糊的印象,缺乏严肃的论证。毫无疑问,我们比《万历十五年》进步了。但是,所有这些,都无损于《万历十五年》曾经的历史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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