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
这本书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杨讷史学著作四种”中的最后一种(2018年2月),其他三种是《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及其子孙》(2017年10月)、《刘基事迹考》(2017年6月)和《元代白莲教研究》(2017年6月)。2019年1月,杨讷先生在北京溘然长逝,“杨讷史学著作四种”也便成为绝响。这四本书当中,《世界征服者》和《刘基事迹考》都是很“有群众基础”的题目。杨先生的书写靠谱、流畅又有趣,值得一读。看过《倚天屠龙记》的小说或者电视剧,且对朱元璋和明教的恩怨纠葛感兴趣的朋友,绝对不应该错过《元代白莲教研究》一书。
四种之中,为什么我单单选了《丘处机“一言止杀”考》来做特别介绍呢?因为杨先生在这本书里做了一件我一直以来在做,但是又没有做得这么好的工作——掰谎。
戏曲、小说、影视、游戏等文化载体之中,存在着不少对历史事实的错误叙述;出于种种原因,这一类的错误叙述往往比严肃的历史叙述更有市场,流传更广;由此形成了一种建立在错误叙述基础之上的“民间记忆”。民间记忆的存在本身是真实的。但是,民间记忆所记的所谓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多是逻辑混乱、不符合历史事实的,简单地说,多是谎言。因此,历史学者走出象牙塔,与莽莽红尘正面接触的第一件事,其实就是“掰谎”,告诉各位读者所信的东西是假的。这就是我说的历史学者的“掰谎”。
“掰谎”这个词,是从《红楼梦》里借来的。《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里说道,元宵节贾府请了女先生到家里来说书,说的是才子佳人一见钟情、春风暗度的故事,才说了个开头,就被贾母打断。老太太明确指出,这类故事在逻辑上是不通的,“前言不搭后语”——“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她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像个佳人?……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的;就是告老还家,自然奶妈子丫头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老太太的这篇“掰谎记”,是知世之言,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
历史学者掰谎跟贾母掰谎,道理是一样的,逻辑第一。最简单的逻辑是时间的先后,后发之事不可以为先发之事的诱因,先出之书比后出之书可靠。先出之书不记之事,后出之书增补而润色,故事越讲越精彩,却多半是说谎。说谎必有缘由,缘由无非是利益,给先人涂脂抹粉是为了后人脸上好看。当然,历史学者要掰的谎,可比贾母要掰的谎复杂多了。历史学者的掰谎是和严肃的文本分析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杨讷先生的《丘处机“一言止杀”考》就是一出精彩的历史学者掰谎记。
杨先生要掰的,是一个弥天大谎。1222年,长春真人丘道长(丘处机)应召往西域觐谒成吉思汗,这件事是真的。但接下来的则是假的,全真教徒相信,丘道长在谒见之时,当面向成吉思汗建言停止杀戮,成吉思汗采纳了他的意见,果然停止或减少了杀戮。这则假信息被全真教徒奉为丘祖功绩,本教光荣。他们信,这个“信”是真的。相信丘处机曾经建言制止杀戮的,还不止全真教徒,甚至包括皇帝,乾隆皇帝为北京白云观丘祖殿题词:“万古长生,不用餐霞求秘诀;一言止杀,始知济世有奇功。”皇帝的御笔题词,今天仍然在,“丘处机一言止杀”的故事,通过白云观的导览词,通过相关的道教书籍,继续在民间记忆中传播扩散,简直就跟真的一样了。但是,杨先生说,假的就是假的,假的真不了。
那么,杨先生是怎样证明“丘处机一言止杀”是假的呢?
首先,杨先生证明,记述丘处机西行事迹的最早、最完整的第一手资料——《长春真人西游记》中没有“一言止杀”的记载。《长春真人西游记》成书于1228年农历七月丘处机下葬之后不久,由他的弟子李志常执笔。倘若真有其事,那么,“一言止杀”应当是丘道长一生之中最光辉的事迹了,值得大书而特书,而《长春真人西游记》不着一字,是何道理?关于这一点,晚清的全真教徒陈铭珪就已经注意到了,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陈铭珪给出了自己的解释:第一,这是因为李志常的谨慎;第二,这是因为丘处机固守老子的教诲,成功而不居功,对宫闱之事,更是严守秘密。对于陈铭珪的这两点解释,杨先生一一击破:第一,《长春真人西游记》是一部集体的游历记录,总共约两万三千字,李志常只是执笔人,随同丘处机西行的十八弟子,李志常是第一个被留在途中的,他再次与丘处机会合之时,时间已过去了一年零十个月。这一年零十个月,恰恰是丘处机西行的活动重点,其间所发生的事件就包括丘处机与成吉思汗的会谈。这一年零十个月的活动,并未因李志常的缺席而失于记载,相反,在两万三千字的篇幅之中,有近万字是关于这一年零十个月的。换言之,李志常肯定是“根据丘处机本人和当时在丘处机身边的几个弟子提供的笔记或口述撰写的。其书完稿前后,必定经掌教尹志平等西行弟子看过”。因此,杨先生的结论是:“我们必须如实地把《长春真人西游记》看作集体的制作。《长春真人西游记》未载‘一言止杀’故事,原因不在李志常个人慎不慎、闻未闻、敢不敢,而在这个集体无人知晓这个故事。”(第9页)第二,说丘处机严守秘密,不言宫闱之事,也是靠不住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分明讲了1222年4月至1223年3月间,丘处机多次觐见成吉思汗的情景与对话,“一言止杀”是大好事,如果真有其事,弟子实在没有必要忍着不说。
除了丘处机事迹的第一手资料《长春真人西游记》中只字未提“一言止杀”一事外,杨先生提出了第二个证据:成书于1228年10月的《长春真人本行碑》全文引用了李志常为丘处机所作的行状,然而关于西行之事,只有寥寥几行,除了丘处机抵达与离开成吉思汗行营的时间地点之外,关于二人之间的对话,只记载了两件事,一是成吉思汗问“长生药”,丘处机“但举卫生之经以对”,一是丘处机又多次谈到仁孝之道,成吉思汗觉得不错,“以其实,嘉之”。“一言止杀”?没有。
杨先生否定“一言止杀”真实性的第三个证据是耶律楚材的《西游录》。耶律楚材从1219年起便扈从成吉思汗西征,成吉思汗要求丘处机前往西征行营觐见的诏书就出自耶律楚材之笔,耶律楚材还是成吉思汗会见丘处机的目击证人。《西游录》同样作于1228年,共计六千多字,有四千字都是批评丘处机的。作为一名信奉佛教的儒者,耶律楚材与丘处机私交不错,但他极不赞成丘处机的信仰和主张。《西游录》列举“不许丘公之事”十件,并无一丝进言止杀的痕迹。与《长春真人西游记》和《长春真人本行碑》相互对照,可以证明,直到丘处机去世的1228年,“根本没有丘处机进言止杀的说法”。
三个例子举出来,“丘处机一言止杀”为后人编造,基本可以落实。但杨先生的论述还不至于此,接下来,他又举出了第四个证据——《玄风庆会录》。这份资料的状况更为复杂。《玄风庆会录》是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道内容的实录,正文三千多字,前面有一篇近二百字的序,没有署名。它成书于1228年以前,比前面三份资料都早,但是,它长期“秘藏宫禁,鲜为人知”。关于《玄风庆会录》的成书时间、作者等,众说纷纭,有人干脆断言它是一本伪书。杨先生发现,早在1241年以前,丘处机的再传弟子秦志安就已经提到了这部书,并且明确指出,它的记录者就是耶律楚材。那么,秦志安有没有可能记错?换句话说,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道的时候,耶律楚材是否在座呢?关于这一点,杨先生在耶律楚材本人的《西游录》里找到了直接证据。比如这一条:
客问:丘公进奏谈道之语,可得闻与?
居士曰:壬午之冬十月,上召丘公以问长生之道。所对皆平平之语及精神气之事。又举林灵素梦中絜宋徽宗游神霄宫等语。此丘公传道之极致也。
《西游录》采取的是设问自答的形式,就像是一场假想的采访。采访者问:能不能请您谈谈丘公觐见大汗时对话的情况呢?耶律楚材居士(耶律楚材自称谌然居士)回答说:1222年冬十月,大汗召见丘处机,问长生不老之道,丘处机回答得很一般,就是道教那些普通的精神气之类的。他竟然还提到了林灵素梦中带宋徽宗游神霄宫这样荒诞的亡国之事。这就是丘公传道的极致了。“心非而窃笑之”——我心里不以为然,但是又不好说破,就一直偷偷在心里笑他。杨先生认为,这句话里也有夸大的成分,因为“那时成吉思汗安排的就是专听丘处机讲道,楚材只是以近臣的身份旁听并进行笔录,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第22页)
《玄风庆会录》是耶律楚材当时亲笔所记,这一点可以无疑。那么,按照《玄风庆会录》的记载,丘处机有进言止杀的内容吗?不但没有,“相反的倒有称颂成吉思汗征服战争的话语”。(第28页)丘处机政治理念低下,宗教追求卑劣,竟然能“尊宋徽宗为天人,林灵素为神仙,把他们的秽行作为本教的光荣与神奇来夸说”。这样崇尚人间富贵、崇尚权势的道士,怎么可能对成吉思汗进言止杀?“丘处机真正关心的”是蒙古人能够“给教门带来的发展机会”,民众的苦难,不是这“老神仙”关注的事情。(第54页)
如此说来,从1222年的会谈记录《玄风庆会录》到成书于1228年的《长春真人西游记》《长春真人本行碑》和《西游录》,都没有“一言止杀”的内容。丘处机从未向成吉思汗进言止杀,可为定论。但是,杨先生的掰谎记并未到此结束,他更进一步找出了“一言止杀”故事的出处。简单地说,这个故事应当是窝阔台汗时期,全真教徒为了吹捧丘处机、弘扬本教而编造出来的,并且随着岁月的推移,不断添油加醋,变得更加丰满,最终堂而皇之地成了全真教教史的一部分。
以上就是杨讷先生的“丘处机一言止杀掰谎记”。掰谎记最初是一篇八千字的短文,发表于2002年,而且是在一个纪念文集里;这样的发表状态通常很少被人读到,但是,杨先生很幸运,这篇文章竟然被道教史的研究者看见并且注意了。2003年,在香港举行的一次全真道学术讨论会上,有学者提到了杨先生的文章,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杨先生的看法成立,“则一系列全真史料的真实性都要受到怀疑,丘祖的历史评价也要重新改写了。这个问题必须由全真道研究者加以解答,而且必须由史料的考辨入手”。这话说得非常对。杨先生做的是史料考辨,你不同意他的观点可以,但也必须从史料考辨入手,与杨先生一分高下正误。但是,结果怎么样呢?历史学者的掰谎记被看见了,然后又被忽略了,道教史家继续歌颂他们的“丘祖”,赞美“一言止杀”的故事。杨先生无可奈何,只好又写了一篇三万字的掰谎记,也就是我上面转述的内容。能不能被接纳或者严肃对待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严肃的历史学者常常是砸场子的,我们努力传递真实,因为真实本身值得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