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敦煌本纪

卷三十四

卷三十四

罂粟花开放后,整个党河两岸的味道都变了,香氛习习,波澜有序。

以前,夏天的风是焦干的,枯涩的,呈颗粒状,席卷着沙山和戈壁大滩上的火苗,迎头碰面,一瞬间便将地上的水分抽取干净。人也恍惚变成了一叶叶纸,内里空白,忽然就打蔫了。那些火苗是看不见的,平时长在石缝和沙窝窝里,密密匝匝的。风起兮,风提着一把大号的镰刀,将这些火苗逐一伐倒,晾晒,捆扎,而后运进了二十三坊和沙州城,遍地燎原了起来,敦煌人称之为火风。现在好了,风刮过成片的罂粟花田后,一下子就平和了,连汤带汁的,将酥软的花香吹在人的颊脸上,仿佛膏了油,抹上了蜂蜜水一般。这些日子,整个敦煌都陷入了一种浓烈的迷醉当中,开始昼夜颠倒,开始说胡话。

入夜前,一道广漠的天光,从新疆和青海的方向上洒下来,笼盖在了罂粟花田上。这狗日的光线有魔法,划着了一根火柴,将所有的花朵点亮了,摇曳在风中,让天上地下布满了一种猩红色的气息,萦回不去。往年,党河水在这个季节上仿佛一匹野马,泥沙呼啸,难以驯服,淹死几个河工与河长也在所难免。可今年就稀罕了,堤岸牢固,河水稳静,连水中的大小鱼群,也像一个个打坐入定的僧侣,置身界外,闭目禅修。傍晚时,天气凉快,各个坊的乡邻,以及城内的居民们蜂拥而来,立在花田旁,纷纷拔长了脖颈子,贪婪地吸吮起了醉人的味道,心慢慢地落在了腔子里,肉体也随之沉沦。近些年,文和事老协会停办了一年一度的望果节,但罂粟花的神秘气息,撩起了男将和妇人们交媾的欲望,似乎只有大汗淋漓地干上一场,肉体方可苏醒,罂粟花也才能挂满累累的浆果,彼此不再辜负。一般到了后半夜,人群就渐渐稀了,有的回家上炕去咥办,也有些性子太急,直接仆倒在了花田中,肉体的声音像拉风箱,又像打夯。那一时,月亮站在了三危山上,月亮的脸也是猩红色的,亢奋无比。

静养了几个月,索朗的膝盖骨基本愈合了,又像一个人那样站了起来。或许应了那句老话,好了伤疤忘了痛,现在的索朗就想奔跑,就想在这一阵阵猩红色的风中飞起来,飞在半空中,让地上的傻瓜们记住自己,知道索朗还在,没被别人当成一口恶痰,吐在地上,然后再踏上一只脚。迎着一朵朵妖冶而发光的罂粟花,索朗奔跑起来,越跑越快,瞭见这些有利植物从腋下,从胯下,从头顶上,一掠而过,纷纷伏下了身子,对自己顶礼膜拜,臣服至极。索朗一边跑,一边吹着铁哨子,哨声中带着一丝铁锈的气息。但吹久了,铁锈就像被一张砂纸打磨过,声音明亮了许多,也阔气了不少。索朗早就忘了哨子的来历。前两天在家里发呆时,索朗发现一堆刚刚屙下来的鸡屎有情况,忙捧住了鸡屎,花了半桶子清水才淘洗干净,居然洗出来了一只铁锈斑斑的哨子。索朗兴奋坏了,逢人便说:瞧一下,快瞧一下,这就是公鸡的嗓子,公鸡就是用这个来打鸣的。见对方撇嘴,索朗又道:我吹一下,天就亮了,我再吹一下的话,天保证就黑了,骗你我就是一根鼻涕。

事实上,这只铁哨子是胡家坊的梵义馈赠的。当年,梵义向义庄借马,下了一趟河西,去给爹老子寻医问药,回返敦煌后,给索家的每个人送了一件礼物,索朗得到的就是这只铁哨子。奔跑中,索朗吹响了哨子,大朵大朵的罂粟花果然烁烨开来,明亮非凡,赛过了西天上的落日与晚霞。一旦跑累了,索朗接着吹上一声,人栽倒在地上,眼前蓦地一黑,人世上也就入了夜,阴阳之间没有了界限。索朗简直被这种奇异的发现惊呆了,欢喜莫名,尤其在哨子响起的那一刹,罂粟花田里扑棱棱地腾起了一群又一群的雀子,让天光妖娆了起来,仿佛空中掉下来了一块块的烂银,白白赏赐了似的。索朗喜欢跑,喜欢穿行在稀稠不一的有利植物中间,验证个人手中的魔法,让自己一次次大吃一惊。这么着,索朗跑完了平凉坊,跑完了陇西坊,这几天跑到了人口最多、地力最肥的天水坊,惹得男女老幼齐刷刷地站在党河边的田埂上,呼啦啦地笑,又哎哟喂地惋惜,生怕索朗摔坏了零件,看不上可笑了。

后来,索朗不是一个人在跑,而是收了一个信徒,跟在尻子后头,跑得比索朗还欢实。信徒是瓜儿子,一边跑,一边举起裆里的小牛牛,扯出一根尿绳,追喊说:狼叔,狼叔你慢一些呀。听见这样的央告,索朗不仅不慢,反而高傲地抬起了步子,好像穿上了一双登云靴,哨子声也更明亮了。瓜儿子吃着鼻涕,唱着口诀,吆喊说:狼叔好,狼叔俏,狼叔是祁连山上的树梢子,更是人里头的人尖子;狼叔好,狼叔俏,狼叔是东海上的龙儿子,也是沙州城里的大王子。索朗听美了,心里潮起了一股蜂蜜水,忽地蔓延开来,浑身的每一个骨节都像膏上了酥油似的,轻捷无比,跑得更疯狂了。不一时,索朗觉得自己真的飞了起来,凌空疾行,下界里的党河水、坊上与罂粟花田,下界里的城墙、寺观与车马,一下子都变得指甲盖大小,不值一提。餍足之后,索朗突然收住了脚,折转过身子,对着追撵过来的瓜儿子,款款张开了胳膊,邀约说:你摸一下,摸一下我的胳肢窝,看看你摸见了啥?瓜儿子摸完了,摇了摇头。索朗詈骂说:二毬,我胳膊下头长了这么多的羽毛,你瞎了么,你怎么就摸不见呐。瓜儿子又摸了一趟,依旧两手空空。索朗笑了,露出了白牙花子,提议说:走,咱们一起去问问廖掌柜,让他说说看。

廖掌柜正趴在地头上,哭得恓惶不堪,谁也劝不住。

廖明洗染店开在了沙州城内,已经开了三辈子人了,声誉颇佳。七天前,敦煌六合班派人来,还捎来了一匹素料子,让掌柜的抓紧洗染一下,弄成罂粟花的颜色,打算交给裁缝店,做几件别出心裁的戏服。来人绍介说,新任县长李肖鹏已经就任两个多月了,县府开门办公,一天至晚忙得四脚朝天,文和事老协会过意不去,经初步拟定,打算开一笔钱,让六合班在戏楼上连演三天的大戏,一方面慰问天台大人,另一方面加强双方的关系。廖掌柜接下了这个单,不料连着试染了几大缸,均没有达到满意的效果,花出去的开销早就超出了预算,但也无计可施。礼失求诸野,颜色亦如是。傍晚前,廖掌柜簌簌簌地出了城,来到了罂粟花最为繁茂的天水坊一带,蹲在地头上,详察这种神秘的颜色。可越看,廖掌柜的心中越发没了底,一时间失了控,泪水打湿了膝盖。廖掌柜深知,这一次失手的话,不但辜负了文和事老协会的重托,拂了连公子的面子,廖家的牌子也必定会砸了,将毁在他的手上,所以哭得像嚎丧。

索朗拽着瓜儿子,踅到了廖掌柜的跟前,照旧张开了胳膊,邀请对方摸一下自己的羽毛。廖掌柜狐疑,探摸了一番,坚决否认了。索朗咧笑道:究竟是天鹅的羽毛呀,还是老鹰的披风,总之我会飞了,你实话说给我知道吧?廖掌柜不愿纠缠,呸的一声,又捉住一大朵罂粟花,目光迷离了起来。索朗被对方的这种傲慢激怒了,一拳挥将过去,端直地砸在了对方的鼻脸上,直接开了一间染坊。廖掌柜捧住了鼻子,发现血流如注,自己像一眼泉那么坏掉了。索朗嗔怪道:你个半脸汉,你真是有眼无珠,专门来吃打的,老子现在明明是一只飞禽,浑身长满了羽毛,偏偏你看不见。廖掌柜摊开了手心,盯看着那一摊鲜血,慢慢地笑开了,笃定道:天呐,我找见了,终于找见了,罂粟花的颜色其实就是血,血就是六合班的戏子们穿的衣裳颜色,开戏喽,现在开戏喽。

言毕,廖掌柜返身跑掉了,掉下来一只鞋子,竟也顾不上拾。这种狼狈,让花田里的两个人失笑了半天,肚子也笑疼了。瓜儿子道:疯了,这个傻瓜疯了。索朗蔼然道:咱们不疯,咱们飞上天去,你听我吹哨子吧。这一时,天色暗沉了下来,但最后的余晖泼在了花田上,让罂粟花漾荡来去,散发出碎金烂银似的光斑。索朗张开了无形的翅膀,在前头奔逐,哨子的声音越吹越亮,照着自己脚下的路。瓜儿子一边追撵着,一边念起了口诀:狼叔好,狼叔俏,狼叔是酥油碗里的奶皮子,也是紫禁城门上的银钉子。

“喏,那两个疯子,这下子玩美了。”连公子讥笑道。

“火已经烧了起来,谁也别想逃避。等挂满了浆果之后,整个敦煌会更疯狂的,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丁荣猫诸人站在一块台地上,目光逡巡着党河之畔,这一片属于天水坊的沃野,嗅闻着空气中浓烈而神秘的气息,既有一种空前的宽释感,同时也带着一份大战将临的紧张与不安。丁荣猫道:“《火烧纪信》这一折子戏不错,我许久也没听了。”

“丁掌柜,在下献丑了,你将就着听吧。”连公子恭敬一揖,清了清嗓子。

韩信北伐燕赵内,千里不能够救燃眉,困的坑洼如死水,张良陈平无计策,他观我与高皇面貌相对,他叫我头戴王帽,身穿黄袍,腰系玉带,足踏朝靴,假扮高皇哄骗项羽贼,君叫臣死臣难违,为国尽忠理当为……连公子陶然唱了一段,感觉甚好,却只看见汤世瓶一个人在喝彩,而丁荣猫萧然兀立,闭着眼,五官蹙成了一块咸菜疙瘩的样子。连公子心猜,丁荣猫一定在替李肖鹏的那件事犯愁。的确棘手,一帮人商议再三,也跑遍了敦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至今没有下落,这免不了让丁荣猫天天耗神。悄寂了片刻,连公子窥见对方松开了表情,嘴角上漾出了一丝诡笑,忙问:丁掌柜,你一定有了主张了,如果我猜得不错,我想舞会的地点应该是……丁荣猫突然睁开了眼,目射精光,逼视着连公子,吓得后者忙捂住了口舌。连公子畏惧了,一再歉疚道:怪罪怪罪,我这一张逼嘴不是人养的,我知道杨修是咋死的了。丁荣猫忽而又笑了,戳了连公子一指头,假嗔说:你狗日的想着法子在骂老子,你愿意当杨修,可老子不想做曹阿瞒,你也少给老子的鼻头上搽白粉。这些话等于戏谑。玩笑毕了,丁荣猫立时肃穆了下来,叮嘱道:

“尽快吧,你以文和事老协会的名义,抓紧上报给李肖鹏县长,舞会就在天水坊,就在这一片花田里办。”

连公子果真料到了:“丁掌柜放心,天一亮,红帖便会呈递在县长的案头。”

“哼,这个吃酸菜拉洋屎的货,真让人开了眼。”汤世瓶不悦。

“这样最好,只要李肖鹏有一个癖好,便有了攻下他的法子。怕的就是这个洋派人物水米不进,满口道德,那样才会碰壁。”丁荣猫忽而喟叹一声,唏嘘道,“其实,国民政府派遣的这个班子里,索乘才是个大麻烦。这个贼一点也不像索门的后人,身上干净,但六亲不认。”

“还好吧。至少,李肖鹏是索乘的顶头上司,翻不了天。”连公子又做了一回杨修。

中华民国第十七任敦煌县县长李肖鹏,于立夏前一日,率部抵达了沙州城内的公署,正式接管了这一座塞外重镇,开始了自己诡谲而短暂的革命生涯。自民国元年始,县长(或曰行政长)一职犹如雨天里的蚂蚱,一个飞了,又一个蹦来了,另外几个递补者蝉联在路上,让人干脆记不住他们的相貌与名讳,索性也就忘光了。其中,在民国二年,先后有两人履职,没干满一年就溜了。民国八年,先有安徽人余春普,后有陕西人刘吕炬,再有安康人张存恺相继就职,这三个人在敦煌逗留的天数,刚巧凑够了九个月,便杳然东归了。更令人错愕的是,其中一名来自湖南湘乡的黄焕章,上任第六日,便投井而亡,创下了最短的纪录,简直连一只蚂蚱也算不上。在李肖鹏赴任之前,虽说也有县警察局在勉力运作,维持着社会的表象,但整个地方政权形同虚设,出现了一个漫长而沉闷的空荒期,孤悬于中华民国版图之一隅,几乎与中原彻底脱了钩,断绝了政治上的一切瓜葛,形成了一块标准的锈带,无人问津。恰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发轫于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并绵延一百多年的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先后遭遇了灭顶之灾,一时间落花流水春去也,不复当年。讽刺的事情发生了,李肖鹏开署办公的第一日,接到的第一份公文,便是由连公子签字,以新一届文和事老协会之名发来的红帖,邀约天台大人当晚在红门楼一聚,与敦煌各界的贤达和乡绅们把盏言欢,其主题是为李肖鹏接风洗尘,扫除疲累,以尽地主之谊。李肖鹏念了一遍,当着书记长索乘的面,慢慢撕碎了,没给予一个字的答复。

李肖鹏者,浙江龙泉人氏,世家子弟,祖上一直在南洋经营橡胶,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早年间,李肖鹏报考了三年的上海交通大学,考试科目有国文、英文、三民主义、化学和物理,考期三天。除了国文和三民主义之外,李肖鹏每年都交了白卷。名落孙山之后,李肖鹏逗留在了上海,经常去国际饭店里跳舞,混迹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中。一个偶然的机会,李肖鹏从一位厌学的高官公子手中,买了一套密歇根大学的入学许可证书,登上了前往美国的海轮。当时,一块银元合三块美金,一年的留学费用大概在一千五百多美金。李肖鹏的父亲得意于儿子的出息,一股脑地打来了两万银元,等于是整整四年的全部开销。俗话说,一碗饭救饿人,一石米养仇人,即便是父子之间,也概莫能外。在密歇根大学时,李肖鹏先念了化学工程研究所,被辞退后,又去了俄克拉荷马大学浪迹了半年,同样丢掉了学籍。在求学无果的情况下,李肖鹏便拿着那一大笔钱,周游各地,吃喝玩乐,对流行的交际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到处寻访舞手,切磋技艺。在钱财即将告罄前,李肖鹏买了一张文凭归国,又在父亲的关照下,在政府内谋得了一席职位,继续浪打浪,热衷于舞蹈和风花雪月。北伐胜利之后,中央政府急需要大量的人才,不料在这个关节上,父亲终于窥破了李肖鹏的种种谎言,从马六甲赶到了南京,打算治儿子的罪。李肖鹏三十六计走为上,挑了一个穷寒的省份甘肃,又在甘肃版图最荒凉的一片锈带上,择出了敦煌。于是一路西行,心情怏怏地坐在了县署的衙门中,感觉自己被流放了,被彻底抛弃了。

第一封帖子泥牛入海后,连公子并不沮丧,再次发去了一封红帖,陈情道,由文和事老协会出资,邀请敦煌六合班上演他们的经典保留节目,恳请县长大人拨冗出席,给台上的演员们披红,与民同乐,共迎中华民国之盛世。李肖鹏乃浙人,此番路经陕西时,也曾听过一场西安易俗社的《火焰驹》,可从头至尾,愣是没听懂一个字,遂心生嫌怨。看罢红帖,李肖鹏拧开了自动墨水笔,批了一行字:宁听驴放屁,不听秦腔戏。红帖退到了书记长索乘手上时,索乘觉得煞是不妥,这不但会伤及敦煌百姓的一番热情,也恐将损害双方的关系,对县政权以后的运作不利。索乘是李肖鹏亲自挑选的,甚为倚赖,当左膀右臂一样使用。当初在兰州向省政府报到后,开始配备班子和随员,李肖鹏翻看了一下花名册,发现了敦煌籍的索乘,便当即圈定了。在西去赴任的途中,李肖鹏渐渐发现,自己终于干了一件正事,这个毕业于新式武校的索乘,不仅禀赋了军人的果敢与无畏,而且兼具了文人的缜密与逻辑。索乘性格内敛,平时言辞不多,但一俟李肖鹏有了疑惑,必定是有问必答,十分详备,几无缺失。索乘将自己的意见坦承给了李肖鹏,后者仔细斟酌了一番,采取了一个折中方案,敦请文和事老协会撤销了六合班的演出,改办一场露天的舞会。

舞会?索乘闻听了这个词,突然一反常态,哈哈哈地失笑了半天,肚子都笑疼了。索乘见识过这种所谓的文明舞,揶揄说:沙州城和城外的小脚女人们,怕是连路都走不稳,让她们去跳舞,还不如搬上一块煤,去党河水里洗刷,肯定也能洗白。李肖鹏反诘道:大谬矣,美利坚能跳,欧洲能跳,为何偏偏我中华民国就跳不得?文明之肇起,恰恰就是从这种细枝末节上萌芽的,我愿意开风气之先。至于跳舞的人选,李肖鹏很快就敲定了两条线,其一,发文给酒泉,请酒泉海关的那几位洋大人一定莅临指导,来往费用,均由敦煌方面支付。其二,由警察局代理局长张喜群酌办,扣下几个天津、上海、杭州和广州一带来的商团,贸易团队中携带了女眷者尤佳,待舞会结束后再放行。对于上峰的这种特殊癖好,索乘觉得既无利,却也无害,也就放弃了个人的主见,迅速向文和事老协会发出了回执。

连公子拿到了回执后,也像索乘那样狂笑了大半天,知道这事成了。丁荣猫不解,探问说:这驴日的想跳舞,跳啥舞,还不是出难题么,沙州城里谁懂得这种鸡巴东西,我看这条路堵死了,李肖鹏不想跟咱们联手合作。连公子一番佯笑,透露说:丁掌柜,我敢当面打赌,李肖鹏绝对会对一个人入迷的,一旦迷上,咱们一河的水就开了,不愁打不到粮食。

近些天,由文和事老协会出面,先后在陇西坊、平凉坊和天水坊主办了巡回讲习,瓦姑娘担任主讲,分别给种植了罂粟的农户们讲解挂果时期的植物维护,以及后续的切果与收浆等工艺,简直忙得马不停蹄,一天也没在谭家大院里待过。连公子拽上丁荣猫,策马跑去了平凉坊,刚巧碰见瓦姑娘授课完毕,正跟汤世瓶从郭家祠堂里出来。天气太大了,空气中都是火焰的味道,连公子拦住了瓦姑娘,鼻子在对方的身上嗅闻了一圈,讶异道:乖乖,咋不香了呢?你本来是一个香美人,看看让臭汗给熏的,真是辜负了天老爷赏赐的这一副白雪雪的好身材呀。顾不上一旁汤世瓶的白眼,连公子从马褡子里摸出了一只玻璃瓶,赠予了瓦姑娘。后者大惊,拔出塞子闻了一鼻子,脸上突然绽出了一朵牡丹花。连,你这个坏家伙,你是怎么搞到香水的?瓦姑娘由衷地探问道。连公子款然说:因为你要跟县长去跳舞,倘若没有这么一瓶子香水,岂不是连某人的失职,也让在下神伤和难堪嘛。跳舞?这个双重的喜悦简直让瓦姑娘快慰极了,当场使唤着一双修长的大腿,用脚尖在地上拧出了几个花子,妩媚而动人。汤世瓶忍不住了,詈骂说:你个坏怂,你这明明是把羊往狼窝里送,你当瓦莲娜是什么人了?狗杂种,你这是把瓦姑娘当婊子一样对待嘛。连公子恍然一乐,嚷喊说:对了对了,最近凤仙楼还真来了几个新婊子,听说是江南一带的,八成也会跳舞,让她们去陪衬一下瓦姑娘吧。丁荣猫一说好,叮嘱按这个办,汤世瓶也就闭上了嘴,只在肚子里仇恨去了。在讨论弦乐班子的问题上,还是丁荣猫一锤定音,截铁道:不能请红白喜事上的吹鼓手们,让六合班的去吹拉弹唱吧,务必要舍得花这个钱,只要能将李肖鹏和索乘争取过来,我们便可以开门见喜,一顺百顺了。

现在,关于舞会的一切细节都敲定了下来,心情自然是放松的。

暮色沉降下来,成片的罂粟花田渐渐喑哑了,不再发光,但党河边的沃野依旧充斥着白昼里那种猩红色的刺激味道。瓜儿子还在念口诀,追撵着索朗。索朗继续张开了臂膀,奔逐在田野中,飞的欲念攫取了这个家伙,但不幸的是他的肚子里装着一泡屎,始终也无法腾跃起来,摸见天空的屋檐。一不小心,索朗冲撞了花丛下野合的男女们,惹得男将在叫骂,女人在摸丢弃了的衣裳,胡乱遮护住私处,哭的胆量也没了。跑到后来时,索朗摔了个仰八叉,突然惊起了一群夜鸟,扑棱棱地散开了。索朗顾不上疼,又开始吹哨子。哨子的声音像一伙索命鬼,吓得夜鸟们反过来攻击人。

台地上,丁荣猫诸人哈腰低头,发了一顿怒火,好歹将鸟群驱开了,方出了一口长气。这一时,党河畔的地埂上,出现了十几只嘹亮的羊皮灯笼,从夜色中浮游而来,鱼贯地上了坡子,立在了大家的面前。连公子迅速严肃起来,拿出了会首的派头,用目光审视了一番。原来,这都是另外各个坊的当家人,有大坊,也有小坊的,此番联袂而至,似乎是来集体问罪的。果然,灵台坊的站了出来,拱手一揖,气呼呼地说:文和事老协会一定要一碗水端平,如今只热络了平凉、天水和陇西三个坊,剩下的二十个坊莫非是后娘养的,不遭待见么?连公子知道缘由,偏偏忍住不发,故意探问说:这话咋讲?自鄙人就任后,始终心系众位父老,夙夜在公,勤勉不辍,我到底洒了哪一家的水,亏了哪一个坊的福?皋兰坊的接住了话茬,怨怼说:连公子你自己瞧吧,今年天水等三个坊的地里虽然没种庄稼,但这些罂粟花全都长疯了,这哪里是花花草草呀,这简直种的就是真金白银嘛。哎哟,我们又没有瞎掉,大家知道这就是大烟膏,运到中原内地的话,一块烟土值一坨银子呐。临洮坊的又附和道:也怪我们愚钝,脑子里吃了屎,上半年开播前,协会只给天水这三个坊发放了花花子,当时我们就应该争,应该抢,反正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连公子哑默着,待这些人撒完了气,嘴里的唾沫渣子干了之后,方释解说:各位神仙,列位叔伯,我手上的这碗水一直端得很平,不偏不倚,当初之所以单单发放了三个坊,原因不外乎两个,其一,这仅仅是开始,是头一年,是试种,先蹚开了这一条发财的路,将来每个坊都有份,一个也不会落下;其二,这些花花子的种子,可都是从北疆的俄境一带获得的,现在俄境的天也变了,一场十月革命,竟然将沙皇全家当牲口一样宰了,苏维埃的骑兵们天天守在边境线上,但凡发现了走私种子者,一律枪毙。连公子的话在情在理,一帮当家人哦的一声,明白了大概的脉络,理解了协会的苦衷,也就不便再追究下去了。不过,临走前,甘谷坊的非要连公子吐一句实话,将来如何筹谋,如何将各个坊摆在同一个桌面上,一视同仁。

连公子当即吃了咒,笃定道:等今年割完果、收了浆、熬完了烟膏之后,将率先填补这二十个坊的空白,先期分发明年的罂粟种子,倘若食言,诸位尽可以提着头和铁锨来,砸了文和事老协会的牌子,撕了我连某人的嘴。甘谷坊的攀住了连公子的胳膊,喟叹道:一步错,步步错呀,我们今年可亏大了,后悔得要把胸脯拍成了乌鸡肉。旁边的人纷纷帮腔道:看明年吧,明年我们啥也不种,只种罂粟苗子,一定要回报协会,给连公子好好长一长脸。连公子殷殷劝慰了半天,一行人方逐渐散去,走得一干二净了。

目送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羊皮灯笼,丁荣猫感慨道:多好的衣食父母呀,咱们该磕头的。

收了秋再说吧,到时候,我不光要磕头,我还要杀猪宰羊,供上三牲,每个坊里走一趟。连公子阴笑着,从旁边的马褡子里摸出了一把戥秤,展示说:丁掌柜,收尾的事已经安排妥定了,统一收购,当场兑付现金,一分一厘也不含糊。

汤世瓶道:如果老天开眼,再过九天,罂粟花就满百日了,咱们也将大功告成。

干脆是这,李肖鹏的舞会就定在割果收浆的前一天吧,权当是县长大人在替这些有利植物加持,在给罂粟浆果披红。舞会的次日,天水、陇西和平凉三个坊统一行动,正式收割。丁荣猫下达了指令,又叮嘱道:诸位一定仔细了,千万不可马虎,不能辜负了咱们的半生心血,咱们输不起,也不能输。

言毕,丁荣猫跳上了坐骑,率先下了坡地。暗中,丁荣猫揩了揩眼角,竟然是湿的。

从去岁的端午节算起,或者不,应该从更早的沈家旧院中一连串的失败计起,丁荣猫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棵罂粟,历经了破土、萌芽、生长、开花的逐个阶段,个中的心酸与劳苦,失败和茫然,难以与外人诉说。转圜来了,自打汤世瓶带着瓦莲娜,以毡博士的身份进入了沙州城之后,一切都像是命运打完了瞌睡,慢慢醒转过来,开始向丁荣猫布施,开始慷慨地馈赠。在谭家大院内,来自俄境的花花子不仅没有水土不服,相反却肆意生长,猩红遍地,好像敦煌才是它们根本的泥壤,原始的宿命。先时,丁荣猫亦不能例外,被那一院子奇异的芳香致醉了,从魂魄到肉体,一度疯癫,一度迷狂,一直延续到了百日来临,直到看见挂满了无数的浆果后,灵魂才慢慢归仓。瓦莲娜不愧是农学院的高材生,用一把专门从俄境带过来的小眉刀,款款地割开了浆果,让汁液缓缓渗流了出来,收集在了一只洁净的汤瓶中。刀头是弧形的,仿佛瓦莲娜的眉毛,后来一打听,瓦姑娘果然叫它眉刀。刀身上还镌着一行字,俄文字,意思大概是:邪恶之果。汤世瓶绍介说,别听这瞎话,这是他们的上帝老子讲的,当不得真,哦,倘若这果子是邪恶的,上帝干么要造花花子,这不是打他自己的脸嘛。上帝,丁荣猫对这个词很陌生,求教了一番后,方才明白上帝便是俄人的佛祖和太上老君,也就噤了声,不敢乱语三千。当时,瓦莲娜用指尖搲了一点点浆液,让丁荣猫嗅闻,问是什么味道。丁荣猫咂巴着嘴,恍惚了半晌,答复说:腥的,嗓子里想吐。瓦莲娜又搲了一滴,让对方尝尝。丁荣猫干脆将她的指头吞在了嘴里,吮得一干二净,闭目徜徉了一阵后,沮丧道:这鸡巴是苦的。

那几日,瓦莲娜昼夜无明地割着浆果,收集浆液,汤世瓶也没闲着,打起了下手,彼此配合得十分默契。丁荣猫摆脱了前期的迷醉,带着怀疑的态度,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就想看看这种根本不起眼的浆液,究竟使了什么法术,何以变成了贵如黄金的烟膏。不料想,等到了熬烟的这个工序上,汤世瓶却使了狠,将丁荣猫从作坊里逐了出来,还在门窗上挂起了黑帐,不许偷窥。汤世瓶坦承说:猫子,我得留一手才是,否则你全都学了去,将来我咋死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丁荣猫苦笑道:对,我本来就是猫,当初我没给老虎教爬树的本领,就是想给自己留一个退路。你个驴日的,你这是从我这里悟到的。

烟膏熬制出来了,新鲜而亮泽,足足有三大块,被瓦莲娜仔细地包裹在了油纸中,搁在阴凉下,以防晒化了变质。那一段时间,丁荣猫觉得整个谭家大院都无足轻重了,惟有这些烟膏,才是他个人的性命,也是他自己这一生的出路,所以天天守在阴凉下,不敢松懈。瓦莲娜擦净了眉刀,汤世瓶买来了烧酒,双双歇缓下了,将后续的事情和盘交给了丁荣猫。一对狗男女,就等着坐地分赃了。烟膏变现,只有将这些焦糊色的东西,兑换成真金白银,方可获得一个全美的结局。但是,丁荣猫简直愁苦死了,上火不说,还掉了不少的头发,急得团团乱转。放眼望去,沙州城内的县府一直空荒着,几近瘫痪,而北疆马鬃山和龙首山一带的各路土匪呼啸来去,愈发猖獗,其中尤以黑喇嘛的那一支队伍最为嚣张,杀人无算。南部的祁连山两麓,包括青海境内的大小柴旦,随着季节的更替,时常漂移着一些游牧部落,因了信仰和习俗的缘故,他们不嗜烟土,这条线也是不可推敲。西路的新疆,于不久前刚刚发生了兵变,主政者杨增新被当场刺杀,金树仁因平乱有功,由南京政府认命为新疆省主席兼总司令,甫一上任,金树仁便采取了闭锁政策,从猩猩峡和巴里坤一线布防了重兵,基本上切断了东西通道。三面被困,于是只剩下了东向的酒泉、张掖和武威三郡。虽说现在的河西走廊地广人稠,富庶繁盛,但丁荣猫一向不谙此道,岂能说走便走,轻而易举地打开这个潜在市场的缺口,而这恰恰是要命的关节。

要命的还在于,路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人才是世上惟一的路。丁荣猫深知,梵义和急递铺就是这样的路,恐怕也是沙州城乃至关外三县仅有的一条活路。这么些年来,梵义秘密经营着急递铺,自有一整套隐蔽的渠道,一不声张,二不喧哗,慢慢地开疆斥土,渐渐坐大,业已形成了一方气候,外人实在难以窥破。丁荣猫不是不想结盟,利益共享,但自己屡次三番带着巴结的心态去靠拢时,均被梵义冷漠地拒绝了,甚至连沈破奴也一样,干脆一死了之,也不肯援手。对急递铺久攻不下时,梵义的孤傲与清高,在丁荣猫的内里埋下了一堆暗火,只待一场罡风吹起,便会彻底爆炸。

岂料,就在这个关节上,连公子前来毛遂自荐,一时间解开了丁荣猫心里的疙瘩。丁荣猫惊诧道:你去兜卖,你去哪达兜卖,又卖给什么人?连公子神秘道:我以前替你跑过腿,也算蹚过这条路,好歹认识几个这方面的人,我不去别的地方,我偏偏想往北走,专门将这些烟膏卖给土匪们,我说话算数。丁荣猫怀疑有诈,却也没有别的计策,焦灼不已。连公子看破了对方,开出了条件说:是这,倘若我这一趟能活着回来,脑袋还长在肩膀上的话,我一手给你烟土钱,你一手保我坐上文和事老协会的位子,以后你我内外呼应,我继续服属你。丁荣猫瞪大了眼睛:狗儿子,原来你谋算着要做第二个李豆灯呀,你胆子可真野了。连公子肃然道:我属鸡,但我再也不想从地里头刨食吃了,我打算做一个正经人,有一个体面的身份,我知道你能办到,你想办的一定能办到。

连公子跟着一帮贩水缸的商人走了,出了玉门关,一直往马迷兔的方向上而去。其中一只水缸打了个假底子,三块烟膏隐藏得很好。此后的一个半月里,丁荣猫坐卧不宁,天天去西门外打探,急出了满嘴的燎泡,可每一次都是空手回来。有个后半夜,谭家大院的门被砸响了,丁荣猫率着汤世瓶打开了门,发现连公子一头栽在地上,旁边的坐骑几乎散了架,蹄子上的马铁也快磨光了。连公子醒来后,撕开了牛皮靴子,掏出来两根黄澄澄的小金条,扔在了炕上,销了这一趟的手续。丁荣猫还来不及兴奋,便听见连公子发咒说:我只干这一趟,这种杀头的活计,以后千万别泼烦我了。临走前,连公子不忘叮嘱道:我现在兑现了自己的话,你们最好也抓紧吧,李豆灯的那个椅子冷了许久了,我需要去坐热。

在连公子北上的那一段,谭家大院内的罂粟花结荚了。一只只椭圆形的干荚被陆续摘取下来,开始收集花籽了。汤世瓶旧戏重演,从城隍庙里买来了一张白毡,铺在庭院中。瓦莲娜每捉住一只,玉指一掰,干荚便碎了,从里面淌下来上百颗深褐色的花籽,犹如蚕子一般。丁荣猫大呼过瘾,赶紧腾出了一间晾房,将白毡慢慢地挪移了进去,挂上锁,钥匙别在了自己的腰带上,上了炕睡觉也不肯脱衣裳。整个冬天,丁荣猫天天绕着那一座晾房转悠,恨不得摆上一张供桌,跪下自己的膝盖,当先人一样祭拜。汤世瓶见状,时常揶揄说:丁掌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等明年收了秋之后,这些花花子将多得铺天盖地,到时候你就懒得惜疼它们了。不错,这句话戳到了丁荣猫的软处,恰是因为今年的罂粟花籽有限,所以只圈定了天水、陇西和平凉三个坊去种植。丁荣猫嘀咕说:狼吃的,如果身上阔,谁不乐意在敦煌张灯结彩,炫耀一场呀。

翻过年,在临近开播的前几日,连公子率着自己的喽啰们,星夜驰往上述的三个坊,挨家挨户,按人头和田亩,分发完了所有的花籽,一粒不剩。党河解冻后,在逶迤的春风中,这些世代务农的庄稼把式,吆着牲口,犁开了大大小小的耕田,先用舌尖抿一下花籽,蘸上一星唾沫,然后款款地压在了泥壤的表层,神情庄重,礼数周到,仿佛押下了全家老少的性命一般。这一季,河水安澜,田畴广阔,一眼望不到边际,丁荣猫诸人立在一处坡顶上,听见所有的把式在风中吆喊着,诵念着,快意着,齐刷刷地传来了运三、运三、运三的声音,缭绕不绝。丁荣猫不解,回问说:运三是个什么口诀呀,喊得人耳朵快破了?连公子刷地一下抖开了扇子,简略地讲述了一番运三的故事,最后作结说:让大家喊去吧,这是在去咒呐。丁荣猫咧笑开来:去咒好,去了运三这个咒,今年敦煌的事就成了。

也真就邪乎了,三个坊的庄稼把式们喊完了口诀,去完了咒,天老爷一下子精神了,要风得风,要雨给雨。整个敦煌从来不曾像今年这么和顺过,没下过一场冷子,也没刮过一次沙尘,让罂粟花像紫禁城里的贵妃和娘娘们那样,一株株地玉立在大田小田中,摇曳到了现在。目下,收割在即,丁荣猫的重心开始转移在了销路上,这才是命门。

夜色浓黑,几乎看不见前路,但是胯下的坐骑凭着本事,飞也般地疾驰着。

丁荣猫感伤已毕,鼻脸上的泪水也风干了,一面仰看着天上黯淡的星宿,一面听见身后的马匹追撵了上来。过了灵台坊,过了古浪坊和榆中坊,猛然间,一座透出了灯光的高房子出现在了视野中,沉静而孤立。丁荣猫略一斟酌,蓦然清醒了过来,不错,胡家坊到了,而那一座高房子,恰是老掌柜胡恩可养病的所在。据丁荣猫掌握,少东主胡梵义携着夫人,早在上半年便南下去了湖北黄州,专门安葬沈破奴的骨灰去了,时至今日,也没有归返的迹象。现在的胡家,病的病,老的老,只剩下了一个次子梵同,性格顽劣,独木难支。丁荣猫突然勒住了缰绳,一骨碌翻身下马,扑腾跪在了地上,朝着不远处的高房子,仔细地磕了三个头。

连公子、汤世瓶和几名亲信见状,也纷纷跳下了马,迅速拢了过来。丁荣猫叨念着,却不知道在哀告些什么,但口气恓惶,两个肩胛也在战栗不止。末了,丁荣猫抬起了头,瞭看着高房子上的灯光,忏悔说:

“胡恩可大人,晚生有罪,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求你老人家宽恕吧。”

连公子问:“丁掌柜,下一折子开始了?”

“胡梵同现在是一个缺口,要么让他迅速接管急递铺和全部游击,与我们合作,要么他就死。”答复道。

大概半个时辰后,胡家坊外的这一条碎石小路上,再次出现了一匹高马,蹒跚而来。横在马脊上的人烂醉如泥,搂住了马颈子,就像一只瘫软的麻袋。

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被急递社除了名的游击陈小喊。

好感就像一块新鲜的酥油,尝过第一口之后,便有了信任。

隔着窗户,瞭见那个青年军官又出现了,从街道对面走过来时,孔执臣赶紧收拾完了乱七八糟的包裹,用鸡毛掸子拭净了柜台。收秋前,来急递铺里投邮的顾客颇多,货架上、柜台下、窗台上码满了各式各样的邮品。按着流程,需要逐一地分发出去,送达目的地。孔执臣拿出了水银镜子,拢了拢头发,揩掉了鼻头上的一点点尘灰,才满意了下来。这时,门帘撩开了,青年军官款然入内,立正了身子,两脚一磕,啪地敬上了一记军礼。孔执臣觉得受用不起,赶紧搬出来一只凳子,又沏了一杯热茶,送在对方手上,让其随意。这么着,青年军官宽释了下来,解开风纪扣,赳赳然地坐下了。

掌柜的,看样子,我的邮包还没到吧?青年军官一边吹着茶汤,一边探问。孔执臣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歉疚道:长官,应该快到了,或许路上出了什么问题,耽误了你,实在是对不住了。青年军官摆了摆手,匆忙否认说:不必道歉呀,反正我时间多,可以慢慢等,出门在外,路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的。一来二去,双方脱却了先时的拘谨与客套,迅速热络了起来。哦,我敢打赌,现在沙州城内肯定空了,完全空了,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位男将,一位太太,一个是你,另一个便是我。青年军官面目清秀,胡子也刮干净了,牙齿白得像是一块象牙雕下的,戏谑道。这种孤男寡女之间的玩笑话,不免令人脸红,但孔执臣是经见过世面的,并不局促。孔执臣反诘道:长官,你的话未必确凿,恐怕也太武断了吧?这沙州城里除了你我,还应该有不少的人,只不过你没看见罢了。青年军官咦了一声,登时来了兴趣,似乎被对方的这种主见和伶俐吸引住了,忙探问再三。孔执臣手也不闲,拿出了一团凌乱的羊毛线,一面缠疙瘩,一面抿笑道:其实,除了你我二人,寺庙里还坐着佛陀、菩萨和金刚,道观里还有玉皇与太上老君,土地庙里另有土地公公,所以你太自以为是了吧?青年军官呵呵一笑,摘下了帽子,自惭道:我的确太独裁了,我收回我刚才的谬论,嘘,我好像还真听见了庙里的钟声,钟声很凉快,沙州城今天这么悄静的。张耳谛听了半晌,钟声消泯了之后,青年军官又道:你怎么没去天水坊看舞会呀,全城的人都出动了,只你一个人还在忙碌?孔执臣道:我对庙会没兴趣,我从来不赶庙会,鸡飞狗跳,骡马喧腾的,倒不如我自己图个清静。一时间,青年军官简直笑喷了,擦着下巴上的茶汤,释解说:哎呀,我说的是东门上的楼子,你说的却是西门上的猴子,那个叫舞会,可不是赶庙会。孔执臣漠然道:反正一样,肯定是扎伙成堆的,我见了热闹就头痛。青年军官放下了茶杯,一把捉住了孔执臣的手腕,喜悦道:来来来,我教你吧,这个简单,你一学就会。孔执臣抗拒着,但拗不过男人的手劲,面色一下子彤红绯赤了起来。哦,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思想开放,整个沙州城的女人们当中,恐怕就你一个人是天足,天足才是跳舞的料子,青年军官执拗道。孔执臣突地恼了,一把打落了对方的手,断喝说:

“索乘,你放规矩一点,这可不是在义庄,也不是在你们的衙门里。”

“你认得我?”立时松开了手。

“长官,快喝茶吧,你的邮包也快到了。”孔执臣敛住了不快。

敦煌县政府开署办公后,沙州城的人们并未感觉到有什么异常,油饼照吃,麻子照嗑,墙根下晒日头的人一个也不少。惟一的变化,便是县署的门头上,插上了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帜,仿佛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一般,色彩鲜艳,干干净净,在风中时起时落。孔执臣在急递铺里一直忙碌着,又是接收邮品包裹,又是安排寄达线路,游击们也像陀螺似的,干脆不停歇,星夜奔波在路上。一连数日,孔执臣发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夹杂在人群中,既不申领包裹,也不投寄什么,目光审慎地观望着店内的一切。这个人刻意伪装了自己,前天是长衫,昨天是学生装,改日又穿上了一件羊皮夹袄,戴着一顶毡帽,遮住了鼻脸。那一段,少东主梵义携着妻子性元去了湖北举丧,大半年了,竟然没托人捎来过一封信。丈夫苏食不是在胡家坊,便是在外面打理着胡家的各项买卖,十几个店面够他一个人操心的了。孔执臣渐渐胆怯了,脖颈子后面发凉,忙传话给了急递铺对面的警察局,让代理局长张喜群过来一趟,帮着查探。择了一日,张喜群揣着一件包裹进了门,佯装投邮,朝墙角里瞄了一眼。事后,张喜群相告道:那个人不是旁人,正是敦煌县政府的书记长,县长李肖鹏跟前的大红人,也是义庄的二少爷,姓索名乘。末了,张喜群又不忘叮嘱说:小婶子,你尽管把心搁在腔子里吧,索乘这个人在县署里很公正,口碑甚佳,但他却是一只闷瓜蛋子,不苟言笑,谅他也没有什么别的企图。又诡谲道:是这,索乘是我的上峰,人家天天提着我的脖领子呐,我以后就不便出面了。

转过几天,孔执臣跟索乘正式见了第一面,顿生好感,好比品尝了一块新鲜酥油似的。

索乘是穿着一身军装进来的,脊梁骨直得像一根椽子,两脚一磕,咔嚓敬了一记军礼。索乘称呼孔执臣是掌柜的,孔执臣只好喊长官,将一切藏在了肚子里,以静制动。奉了茶,让了座,索乘表情肃穆,甚至有一些刻板地说:掌柜的,我现在是代表敦煌县政府,也可以说代表李肖鹏县长跟你见面,下面的谈话没有记录,也不应该外传,必须守秘,这一点你能做到么?这些连毛带草的话,令孔执臣一头雾水,僵硬地点了点头。索乘道:你的身世很干净,你来自焉支山下的凉灯村,在沙州城内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没有什么复杂的关系。令尊是一代名医,也是孔圣人的后裔,虽已过世,但至今令人景仰。至于,至于这一家急递铺么,这些年你经营有方,在父老乡邻们眼中,老少无欺,属于一块金字招牌,这不必我赘述了,这里天天人满为患,便是一个佐证。孔执臣的脖子后面又发凉了,思忖道,谁说这个货是闷瓜蛋子,瞧瞧他的这一副口舌,简直像是佛爷开过光的。索乘终于絮叨完了,做了一幕漫长的铺垫,而后切入了主题:

“现在,你们急递铺不但要挣个人的钱,还要为革命效力。”

“革命?”

“对,革命就是要建设一个新式中国,去实现国父的遗训,三民主义一统河山。”索乘的左胸上,别着一枚圆形的青天白日徽章,亮闪闪的。又接续道:“千万别误会,这可不是征召急递铺,解散你们。所谓为革命效力,首义就是效忠国家,效忠领袖,而后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地方服务,为长官分忧解难,同进共退,共襄未来。”

这些陌生的辞藻,好像擦过了水面的一颗颗石子,在孔执臣的心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好了,现在需要你和急递铺,替政府做一些秘密工作。”

言毕,索乘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字条,款款放在了柜台上。孔执臣一瞧,分明是两处地址,一东一西,东面的在酒泉城内,西边的则远在猩猩峡之外,详细到了门牌和姓名。索乘叮嘱说:是这,急递铺先派一名快马游击,明日一早就去酒泉城,按着指定的地点拿到了邮包后,争取后天晚夕准时回来,不能耽误了。孔执臣申辩说:你这是放鹞鹰么,鹞鹰才能这么快,人和马是绝对办不到的,路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呀?不行,必须得赶回来,这是革命的要求,也是长官的意志,如果算酒资,县政府可以出双倍,索乘笃定道。孔执臣明白对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反问说:这么火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偏不能宽限一两天么?索乘断然道:既然效忠了革命,就不能讨价还价,这毕竟是你我之间的第一笔贸易,信任便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哦,至于是什么东西,此乃秘密,不在你的考虑之中,你只管干好个人的分内事吧。反正是买卖,挣钱的事,孔执臣喊来了茹老二,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茹老二更干脆,当日夜里就上了路。

到了取货的那天,索乘掂量着手上的包裹,满意极了。当着孔执臣的面,索乘拆开了针线,将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在一包棉花中,掖着一只玻璃瓶,上面一行是三颗字:抑咳水,下面则是一行外文:PHEX。玻璃瓶背面的商标上,书了一行广告语:止咳圣药,药到病除。这一时,索乘方说:李肖鹏县长为了革命,积劳成疾,多年来罹患了一种莫名的暗疾,咳嗽不止,只有这种药才能平息症状,但这种药是从海外进来的,安全期有限,不能一次性购买太多,只能让人一瓶一瓶地从上海捎过来,走的是军邮,酒泉郊外恰巧有一个驻防团的独立营,所以需要派人去取。孔执臣揶揄说: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有一些头痛脑热,不过像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大可不必吧?不,话不能这么讲,李肖鹏县长就是革命的化身,所有关于长官的任何讯息,包括身体方面的,皆属于秘密,必须守口如瓶,不能外泄。索乘又叮嘱说:现在急递铺已经成了革命的一条秘密渠道,一条看不见的战线,只有我代表县政府跟你单线联系,没有第二个人,这个你务必要切记。孔执臣探问道:听说武威、张掖新开了邮所,酒泉的也即将开张,县政府是不是也要在沙州城内筹办一所?索乘答:这个不假,省府的确划拨了一笔专款,要在河西三地设置邮所,但敦煌是后娘养的,入不了兰州城里那些大员的法眼,偏偏被遗漏掉了。此次赴任时,我跟李肖鹏县长从兰州背回来了一套电台,但是电台只办理公务,不向地方开放,况且那套机器是二手货,三天两头地出毛病,聋子的耳朵罢了。谈议完,索乘果然放下了两倍的酒资。孔执臣也不客气,签在了账簿上。

“抱歉,我刚才可能太粗鲁了,还请你宽谅。”索乘涨红了脸,凄凉道,“我以为我离家太久,容貌早就变了,却不想还是被你这样的一个外乡人给认了出来。”

孔执臣道:“索门的二少爷荣归故里,沙州城内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呀。”

“够了,打住吧,请你以后别在我跟前提什么索家,说什么义庄。我早就厌倦了,我以义庄为耻,我为这个姓氏感到丢人。我跟那几个人,跟那一座腐朽的庄院断绝了关系,划清了界限,我回来之后,至今也没有去过一趟。”索乘像一堆烧到了末尾的火,灰败道,“我如今是革命的人,国家的人,也是领袖的人。我发誓,我不能让那些肮脏的血脉关系和所谓的亲情玷污了自己,决不能。”

孔执臣续了茶水,让给了对方,瞭见索乘的眼眶中敷着一层泪光,恓惶极了。

出于对这个青年军人的好感,孔执臣踅出了后门,舀了一脸盆水,淘了手巾,打算让索乘擦擦脸。这一时,眼前的天空上挂着一根浓黑的烟柱,摇曳着,经久不散。孔执臣仰看了一番,知道黑烟是从天水坊的方向上燃起的,估计是庙会,不,像索乘讲的那样,应该是舞会开始了。孔执臣也不多想,撩起帘子进了门,突然惊叫了一声,完全僵住了。

眼前,索乘正站在柜台内,轻易地摸见了机关,将靠墙的那一排货架子搬开了,露出了伽蓝密室的入口。索乘正探下身子,朝里头窥伺了一番,全然不理睬身后的惊叫声。孔执臣戳在地上,知道一切已为时太晚,只好沮丧地盯看着,连脚也抬不动了。查勘完毕,索乘带着一丝诡谲的笑,一边用抹布擦手,一边得意道:掌柜的,别忘了我是个军人,我在军校时干的就是这一门职业,我刚才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密道,抱歉,我太失礼了。孔执臣瞠目结舌道:哦,这只不过是一间地下库房罢了,你瞧瞧,这么多的邮品,万一丢失了,赔钱事小,辜负了客人们的信任,就等于砸了自家的牌子。索乘喝着茶,咧笑说:恐怕也没这么简单吧,下面有灯光,也一定有人,我猜,这急递铺只是个幌子,明面上在挣钱,可暗地里却有别的目的。孔执臣板住脸,喝问说:你究竟是来谈买卖的,还是来抄家的?天色不早了,我该上门板了。索乘皮厚,自己续了茶水,坐着不走,又道:让我猜猜看,这地下的密室内或许藏着整个敦煌最大的机密,我好像闻见了纸张的味道,水墨的味道,难道这脚下是一座秘窟,是你们偷偷开凿的?孔执臣拎起鸡毛掸子,抽了一下柜台,吼喊说:快滚,快滚吧。不承想,索乘笃定道:没错,这下头一定是一座藏经洞,你们秘密开挖的,只为了窝藏急递铺经手的一些宝物,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真是人倒霉,鬼吹灯,放屁也砸脚后跟。这个关节上,许岩楷竟然也来凑热闹,从密道的梯子上浮现了出来,探头问:执臣,你刚才在喊我么?孔执臣沮丧透顶,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死的心也有了。这些天,孔执臣从太清宫的王圆箓那里又借了一批经书宝卷,许岩楷没白没黑,一直待在伽蓝密室里作伪,吃饭也很少上来。天呐,许岩楷上来也就上来吧,可偏偏手上拿着一张卷子,卷子誊抄到了一半,墨字还未干。索乘见状,忙跑上前去,一把抢了过来,打开在眼前,好奇地欣赏了起来。看了半晌,索乘评价道:开元圣文神武皇帝,这应该是唐明皇时期的一份契约,借贷用的,哦,这一张唐纸不错,笔墨也见功夫,只可惜这里头有一个别字,露出了马脚。许岩楷争辩说:你是谁呀?这本来就是一张作废的,我刚打算另抄一份呐。索乘诡笑说:掌柜的,我一时好奇,反正现在也闲着,你难道不请我去密室里参观一下么?孔执臣心慌极了,瞠目道:你……

这一刻,街上传来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停在了急递铺的门口。

听见马蹄声时,孔执臣以为索乘的邮品到了,有人前来解围,顺手关闭了墙上的机关。不料想,这根本不是来解围的,却是更大的灾难降临。门帘一挑,蒋斧和卡利班相继进来,脸色煞白,踉跄不已。蒋斧惊叫说:小婶子,出大事了,梵同出事了。冷不丁,瞥见索乘这个陌生人在场,蒋斧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卡利班丢掉了半截子舌头,和哑巴没有什么两样,越想说,嘴里却越含混,急得他身上开了锅,淌下了满头的汗水。孔执臣知道事急,也抱着对这个青年军官的最后一丝好感,反而冷静了下来,笃定道:这里没外人,你尽管说,梵同出了啥事,梵同人呢?蒋斧的眼睛一红,哀告说:不得了了,有人去警察局告状,专门检举梵同,说梵同犯下了奸淫罪,糟蹋了一个女娃子。天呐,这怎么可能,梵同是一个教书先生,又是鸣沙山书院的学子,一向规矩本分,孔执臣吓坏了,靠在了墙上。蒋斧道:小婶子,梵同下午时进了沙州城,去秦川笔墨店里采买,田虎子率着一支警察局的步班,将笔墨店一带团团围住了,眼下还在搜捕当中,幸亏……人呢,我问的是梵同现在在哪达,我要见到梵同?孔执臣一再吼喊道。蒋斧的牙齿很硬,依旧保持着对索乘的警觉,始终也不吐口。孔执臣问急了,卡利班便用半截子舌头嘟囔说:在,在呐,人还活着呐。孔执臣失声说:快,你们带我去见梵同,马上走。

不可!索乘横插了一杠子,开腔道:按警察局的规定,既然是全城搜捕,这时候应该是四门落锁,街道宵禁,再说现在沙州城内空空如也,你们这样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太招摇了,无异于自投罗网。蒋斧抢白说:等搜查完街道,也就轮到张芝墨池旁边的那一片林子了,再迟的话,恐怕梵同就被下了大牢,走,快走。闻听此言,索乘笑开了,令旁边的人立时孵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索乘道:诸位真是《三侠五义》里的人物,大闹沙州城,胡梵同竟然还从田虎子的手心里脱逃了,可见不简单呀。是这,我恰巧住在县署后门外,离张芝墨池也很近,你们先带上梵同去我的寓所里避一避,我那里或许保险,估计也没有人敢去搜查。说着话,索乘递上了钥匙,又说了门牌地址。孔执臣逼视着索乘,见对方的眼睛里有一份镇定,一种鼓舞而坚毅的神情,便慨然接了过来。这么着,孔执臣委派蒋斧赶紧走,去张芝墨池那里搭救梵同,稍后一点大家再会合。索乘也戴上了军帽,借了卡利班的快马,声称要去见田虎子一趟。临走前,孔执臣哀恳说:长官,我可能算不上梵同的小婶子,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如果能保下来,我啥都听你的,我决不反悔。索乘潦草地敬了一记军礼,回说:掌柜的,别忘了我跟你的约定,我这样做,也不单单是为了梵同和急递铺,这是为了革命。

听见门外的马蹄声消失后,孔执臣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扑在卡利班的肩膀上,终于嚎哭了出来。孔执臣叨念说:天呐,梵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给梵义交代,我又如何向胡家坊的老东主交代?怪我,这全都怪我,少东主临下河西之前,还千言万语地托付了,让我盯着梵同,督促梵同好学上进,但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真是该死,死了也不能宽谅我。卡利班也陪着哭,用半截子舌头,含混地安慰着。天老爷,梵同的确有些顽劣,一贯调皮捣蛋,身上也有不少的毛病,但梵同本性善良,说到底他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娃娃,我宁愿死,也决不相信梵同会干下如此伤天害理的事,不会,绝对不会。孔执臣一边申辩,一边软了下去,瘫坐在凳子上。卡利班嘟哝说:幸亏呀,幸亏我跟蒋斧哥在半路上撞见了梵同,要不他就没命了。半晌后,孔执臣快哭不动了,忽然收住了泪水,定睛问:

“说了半天,谁去警察局状告了梵同?”

“索朗,义庄的大少爷。”

孔执臣愕然:“咦,那索朗说的那个被糟蹋了的女娃子是谁?”

“叫索梅。”

“细君?!”

孔执臣犹如被雷电劈中了一般,脑子里轰鸣不堪,提不上气来。一个亲若弟弟,另一个则是被自己收留,悉心庇护了许久的小乞丐,义庄惟一的后人。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梵同好比是天上的云霓,细君等于是地下的蝼蚁,何以搅在了一起,又怎么会发生奸淫之类的勾当呐。孔执臣迅速冷静了下来,心里盘磨着,但始终也理不出一个正当的头绪。门外,暮色沉降,一种叫黑夜的东西张开了帐幕,将整个沙州城以及敦煌团团围住,无路遁逃。这一刻,孔执臣笃信,一场秘而不宣的阴谋,正在逼近急递社,也逼近了梵义和诸位游击,而梵同只不过是第一个祭品,灾难即将发生。孔执臣突然清醒了,也肃穆了起来,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孔执臣支开了卡利班,下了一趟伽蓝密室,待上来后,将一排货架靠在了墙根下,恢复了原貌。

项楚也到了,赶在城门闭锁之前,从酒泉城里匆匆返回,进入了急递铺。项楚将取回来的一包邮品交给了孔执臣,后者掖在了胳膊下,叮嘱二人道:项楚你务必守在铺子里,以防万一,卡利班你抓紧去秦川笔墨店一带打探,倘若发现了细君,务必要带回来,好生安置下,等我回来了再澄清也不迟。安顿毕,孔执臣跑进了马院,挑了一匹快马,转瞬而去。

薄暗中,整个沙州城空荒一片,悄寂无人。骑在马上,孔执臣这个来自焉支山下皇家马场的女子,迅速找见了驰骋的感觉,伏下身子,低声吆喊着。马也有灵性,仿佛知道这一刻的珍贵,放开了蹄子,犹如一团滚云似的,掠过了八贤王街,掠过了铁帽子胡同,也掠过了王母娘娘庙。孔执臣没走大路,专挑了一些僻静的小巷,朝城中心奔去。但是,越接近县署时,孔执臣越发嗅见了危险,似乎每一个街角上,都站着一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拉动枪栓,瞄准了自己。不错,一幕密实的大网已经张开了,只等着猎物上钩,当场拿获。这种令人窒息的空气,让孔执臣的舌头发麻,开始尝到了死亡将临的味道。但是在内心当中,孔执臣再次确凿了先前的看法,这是一场事先筹谋已定的阴谋,梵同是无辜的,梵同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刀子已经出了鞘,架在了急递社的脖子上。忆想起梵义当初的嘱托,孔执臣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慌,也不能乱了方寸,这时候下错一步棋的话,将满盘皆输,彻底断了梵义的归路。

掠过张芝墨池时,孔执臣抽了一鞭子,快马奔了出去,而人已经翩然落在了地上。不出所料,前头的街角上突然闪出来了几条人影,一道烟地簇拥了上去,左右拦挡,但快马腾起了蹄子,一眨眼便脱逃了。孔执臣躲在树后,待四下里阒寂时,忙跑向了对过的巷口,依着门牌号码,找见了索乘的寓所,叩响了门环。蒋斧低声喝问了一声,听见孔执臣的咳嗽后,方打开了门,引着对方匆匆入内。

灯光下,梵同浑身是土,惊魂未定,瞭见孔执臣进来后,竟也没站起来问候一句。

蒋斧打来一盆水,孔执臣淘了手巾,蹲下来,替梵同仔细揩着颊脸上的灰土。梵同苦楚地笑着,鸡皮蛙脸的,始终也不敢正视孔执臣一眼。手巾又擦拭了几遍头发,捋整齐了,孔执臣掸了掸梵同的衣裳,这才停下了手,转头问:你的马呢?蒋斧答:拴在了巷子背后,刚才过来时没碰见人。孔执臣催说:现在就走,你带着梵同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快走。蒋斧面呈难色。孔执臣怒了:你想吃惩牌么?别问原因,反正这里比县牢也强不到哪达去,或许更坏,现在走还来得及。言毕,孔执臣摸出来一封信,交给了蒋斧,让他仔细收好,郑重道:这是鸣沙山书院的丰鼎文先生替梵同开的举荐信,本想让梵同去北平求学,可这一年多来家里乱糟糟的,少东主也就马虎了,梵义临下河西之前,托我一定将此事办掉,现在正巧是个机会,再不能错失了。蒋斧躬身一揖:小婶子,你还有托付的么,我蒋某这一趟万死不辞,你尽管宽心吧?孔执臣仰看着,声嗓滞涩地说:倘若天老爷开眼,你们两个今晚夕能顺利出了沙州城的话,一定记住不要回头,直接去酒泉城内,找见洪门的当家人洪皮海,避上几日,洪门跟少东主有换帖之谊,事发突然,相信他们一定会援手的。另外,我随后会派人追撵上你们,给你们捎去一笔盘缠,然后你再带着梵同去兰州城,去西安城,去北平城,总之离敦煌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回来了,除非……话已至此,孔执臣几乎枯竭了,哪怕是一滴眼泪,竟也淌不下来了。

岂料,梵同语气灰败地说:你们别费心了,我哪达也不去,我只想回胡家坊。蒋斧一下子来了火,叱问说:回胡家坊,你回得去么?你现在能走出沙州城的门,那就是你命大。梵同嗫嚅道:梵义几时回来,性元哪天回来?这么久了,他们两个在长路上一定遭了不少的罪。这是个荒凉的问题,谁也无法作答,纷纷哑默着。我想我哥了,我也想性元姐了,我啥都没干,我是无辜的,只有见了我哥,我当面实话告诉了梵义,我才肯走。梵同的孩子气上来了,当然也包含了恐惧与懦弱,以及对兄长的依恋。蒋斧道:好我的梵同弟弟,现在不是谈冤枉的时候,现在最紧要的是保命,让你能活着逃出沙州城,逃出敦煌去。听着,你的这些委屈,简直跟老婆娘们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梵同也被激怒了,嚷喊说:我只干了教书先生的分内事,我是清白的,我不能逃避,让警察来抓我好了,我将来大闹公堂,也不能给胡家坊,给我爹娘老子抹黑。蒋斧实在无奈了,一面巴望着孔执臣,一面申斥说:贼疙瘩,你的书真是白念了,你不走也行,但你恐怕将陷大家于不义,谁也洗脱不了责任。

自始至终,孔执臣都没有开口发问,触及今晚夕的这一桩突发事件,更不曾怨怼梵同。这倒不是碍于小婶子的身份,而是诸如那些奸淫、糟蹋之类的辞藻,孔执臣实在难以吐出口,想一想便能让她心荆肉棘,脸上臊得慌。眼下,一个的态度顽固至极,另一个在喋喋地劝服,双方的言辞中电光石火,对峙开来。孔执臣蓦然产生了一种苍凉的无力感,一种惶惑与自疑,闪身踅出了门,只想透一透气。

昏暝中,孔执臣发现这是县署背后的一座小别院,独门独户,煞是幽闭。院子刚刚粉饰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石灰水的味道。大门两端的白墙上,各悬着一块圆形靶,插着几根箭矢,尾羽摇曳着,猎猎不已。门咿呀开了,一条人影闪了进来。孔执臣瞭见那一顶军帽后,知道索乘来了,忙堵了上去。索乘摘下帽子,额头上漾起了一股蒸汽,一边掏出手巾擦汗,一边说:你刚才骑马来的吧,你的马被击毙了,田虎子已经开了杀戒,正在全城搜捕胡梵同,情势危急,我来就想告诉你这个。又道:你们商量得如何了,怎么打算的?孔执臣捧住了脸,声音从指缝中流泻了出来,哀告道:你说吧,你是不是想公事公办,要将胡梵同交出去,让一个优良的青年,一个教书先生上法场,去吃枪子?索乘回说:关于胡梵同奸淫了那个女子的事,这里头大有蹊跷,我刚才去见了田虎子,目前警察局掌握的只是一张字条,一张可疑的字条。什么内容,谁的字条?追问道。索乘简略地说:我尚未看见那一张字条,不过据田虎子讲,根据状告人索朗的具名检举,警察局是从一堵墙上起获的,内容大概是胡梵同在勾引这个女娃子,时间也不短了,交往颇深。孔执臣疑窦丛生,质问道:从一堵墙上起获的,交往了许久,这怎么可能?梵同一直在学校里教书,一直在丰鼎文先生门下求学,他虽然调皮,但从来没有过劣迹。索乘断然道:掌柜的,目下并不是辩白的时候,这里也不该是你偏袒的地方,最要紧的是保命,让胡梵同连夜出城,其他的再论。孔执臣冰雪聪明,立时窥见了一线生机,赶忙抓住了:出得了城么,什么时辰?索乘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笃定道:就现在,舞会马上快结束了,只有西门开启,只准进,不许出。那好吧,我跟蒋斧一趟去,护送梵同安全出了城,我才能放心,孔执臣快意道。索乘苦笑说:胡闹,简直是匹夫之勇,你们谁也别添乱,我单独去送。

“你?”

“我好歹是军人,身上还有这一张老虎皮,谅他田虎子的人也不敢造次。”索乘忽然焕发出了一份干练,狡黠道,“梵同再笨,想必也能扮演好一个跟班的角色吧?”

孔执臣央告道:“长官,我想问你一句,你刚才说状告人是索朗,义庄的索朗?”

“据称,索朗的女儿索梅便是受害者。”

“长官,这一个是你的亲哥哥,一个是你的侄女,难道?”

“放肆!我好像已经说过了,在下跟义庄没有瓜葛,也跟索门毫无关系。我现在是中华民国的子孙,是革命的仆人,也是领袖的信徒,我不允许你这样影射和揣测。”索乘撩开帘子入内,又回头叮咛道,“我可不希望你再问我,这是最后一次,记住了。”

这人世上的诸事,或许真是一物降一物,各有各的法术。孔执臣跟进了房内,瞧见索乘二话不讲,打开皮带上的枪套,摸出来一把手枪,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先前还面红耳赤、冥顽不化的梵同,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惊悚,贴在了墙根下。索乘从衣架上取下来一套制服,扔给了梵同,喝令说:换上,快换。梵同乖顺得就像一只兔子,俯首帖耳,忙除下了身上的旧衣裳,将制服潦草地穿上了,还不忘将一顶军帽戴端正,巴望着对方。索乘踱了过去,抬手扳住了梵同的双肩,盯视着对方,肃然道:胡梵同,你现在听仔细了,我今晚夕带你出城,给你指一条生路,我这样做并非你我有同窗之谊,也不是因为我相信你有不白之冤,值此国家用人之际,我宁肯你死在战场上,像个儿子娃娃那样,也不愿看见你去吃枪子,背负上这一世的骂名,此乃我的初衷。梵同嗫嚅着,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声,汗水敷在了鼻脸上。索乘收回了枪,刚要出门,却被孔执臣喊住了:

“长官,这是你的邮品,刚从酒泉城急递过来的,请你收好。”

索乘接住了:“哦,这次的是书,不是抑咳水。”

“拜托你了。你是胡家的菩萨,也是急递铺的大恩人。”哀恳道。

吹了灯,一行人趁黑走出了别院,来到了张芝墨池一带。这一时,沙州城内开始了喧闹与骚动,去天水坊看完了舞会的邻舍们,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与雀跃,乌泱泱地从西门上挤进来,各回各家,各说各话。索乘率着梵同徒步走了,连头也不回一下,很快消失在了街角。蒋斧则从巷道中跑了出来,一手拽着自己的马,又将索乘骑来的那一匹卡利班的坐骑交给了孔执臣。孔执臣没接,两手捧住了梵同刚才脱下来的那件旧衣裳,突然泪下如雨,哭诉道:

“天呐,这让我怎么给少东主交代,我有何颜面去见梵义呀。”

蒋斧断然道:“干脆我去,我护送梵同出城,陪着梵同下一趟河西。”

“那就快去,千万别弄丢了梵同。”催喊道。

天麻麻亮时,沙州城里下起了一阵小雨。先是卡利班回到了急递铺,绍介说,警察局在找索梅,义庄的人也在寻细君,但这个女娃子就像一只惊鸟似的,不知道飞去了哪达,大搜捕仍在进行中。不一时,蒋斧也狼伉地进来了,浑身精湿地坐在了廊檐下,一个劲地摇头。

稍顷,蒋斧从怀中摸出了丰鼎文先生的那一封举荐信。孔执臣没接住,信掉在了地上,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上面的墨字也开始漫漶不清。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